见洛风一直看着玉佩,卞有离干脆把它解下来,递给洛风让他看:“这是泽安送我的,莫非师兄见过?”
洛风没接玉佩,摇头笑道:“何止见过,这上面的字就是我亲手刻的,整整刻了一晚上。”
卞有离一连被洛风的话惊住,问话都说不出,只能以眼神表示疑惑,让他赶紧说。
连阮羲都觉得在意料之外,惊奇道:“殿下刻的?”
洛风:“我出谷前夜,师父叫我去他的房间,说有些话要嘱咐我。”
那是一个看似寻常,却差点改变了他一生的晚上。
说起来,他本来会是洛国最尊贵的男子,拥有大好河山,执掌无上权势,随心所欲,说什么要什么都不会有人敢反抗。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最想得到的,在某一日,毫无征兆地失去了。
那个铭刻心间的少年,他终究没能留住。
江延家中遭逢巨变,可他竟一无所知,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来不及。
当听闻江家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时,素来沉稳有礼的他,完全没能控制住情绪。
要不是长姐及时赶到,只怕他那会儿直接冲出去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有可能。
然后长姐告诉他,江延也许还活着。
因为禁军没找到江延,只是为了不被责罚,才说江家所有人都已经处死了。
洛风听说江延还活着,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连忙动手清理那众奸人,以免江延被他们找到。
可还是挽回不了那场悲剧。
——他的信才刚刚送出去,就失去了得到回应的资格。
江延音讯全无。
恩师遇害,江延消失,洛风自此心灰意冷,对即将要继承的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巧就是那天,他遇到了一个老人。
就是他和卞有离后来的师父。
师父当时说的什么,洛风也记不清楚了,无非就是一些邀他离开洛国摆脱烦忧的话,神神道道的,若在以前,他说不定直接以妖言惑众之名将其拿下。
可是那时候,他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一心只想逃避现实,所以也没细问到底是去做什么,修佛还是练道,二话没说,直接跟着走了。
在谷里住了一段日子,他虽然意志消沉,到底不是那种甘愿浑浑噩噩的人,加上发现师父竟真的很有本事,也就潜心跟随师父学习。
不久后,师父又出谷云游,回来时带了一个小少年。
因在谷里也接触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星象卜卦之类,因而当师父告诉他,这孩子也是命数有异时,他没怎么怀疑,很顺利地接受了。
后来的日子里,师父经常有事出去,这个孩子多半都是他来带。
在带他的过程里,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都渐渐长大。
按规矩,他不能留下了。
那天他陪卞有离练完功,哄他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去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在房间的密室里,盘膝坐在正中间,面前摆着一块玉,一把刀。
“风儿,有些事情,为师今天要与你说几句,你是洛国王室之人,我收你为徒,正是因为这个。
你知道,天下大势如此已久,分分合合,也到了变一变的时候。洛国兵强马壮,方圆千里,百姓极多,土地也平坦肥沃,不缺物力。可惜朝中奸臣当道,你的姐姐只是女子,没有外家巩固权力,有些事难免力不从心。
此次回去,不要同你姐姐透露太多,但是替她筹谋之事,需多多费心。”
洛风听出师父的意思,是让自己助姐姐谋得天下,不禁茫然道:“师父,长姐她并无如此野心。”
“不是野心不野心,风儿,这件事你不做,总有人去做。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知道要多少代价,才能换来山河一统。但你学了这么多年,你来做,损失必会少一些。”
洛风仍旧茫然,过了一会儿,终于体味出一点意思。
他所达到的,所拥有的,也是他要担负的。
不管是为了这些年的辛苦,为了他洛国王室后人的身份,还是他所接受的教导和形成的信念。
都拒绝不得。
洛风默默地想通之后,又问道:“师父,我知您教我是为了这个,那离儿他……”
“我正要跟你说,离儿他若出现在荆国气运之中,可能会有变数,所以等他出谷,我会带他远离荆国。你们回谷要用的玉令都在这里,你的我已给你了。离儿这块你来刻,刻好之后带回去,想办法送进荆国。”
“可您不是说,不让离儿去荆国?”
“对,就是不让他接触到这些。乱世之中往来颠沛,何如无知逍遥,安然一生?”
……
洛风看着卞有离,道:“师父说完之后,我便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带着玉令回到洛国,混在礼单里,送到了荆国。”
“难怪,”卞有离怔怔道,“师父听到我说我们在荆国,反应才那么不对劲。”
原来是这样。
洛风笑道:“师父一心阻拦,谁知你还是来了。”
“那我,我打乱了你的计划?”
师父想让洛国一统河山,师兄为此筹谋多年,可是现在情况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卞有离惶然地看着洛风。
“不是,是我自作主张。”洛风说着话,偏过头看了江延一眼。
江延正在吃东西,此时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对着洛风微微一笑。
洛风亦是浅浅笑了一下,继续对卞有离道:“反正师父只是不想让战火殃及无辜,如今也算是实现了他的嘱托。”
那时候他知道卞有离在荆国,吃惊之余,也意识到师父的安排出了差池。他对卞有离的能力极为了解,知道荆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权衡之下,他决定看一下荆国的实力,考虑要不要改变对策。
正好卞有离带兵攻打洛国,他就去了边境。
在那里,看见了阔别多年的故人。
江延。
于是他知道了江延这些年都在荆国,跟荆国王上关系匪浅,又受荆国太傅恩惠,因此致力于帮阮羲对付政敌。
而那政敌之首,林忠实,其实一直都是他的棋子。
可是江延想除掉这个人。
所以他也就是犹豫了一点点时间,就做了决定。
反正洛国王室没有后人,即便达成一统,也不会是王室之人来统率,他和洛云都没有很强烈的意愿要去保住什么。
不如就换一个策略,索性满足江延所求,也不负师父所托。
于是他推波助澜,暗地运作,只除了林忠实给卞有离下药那件事没有预料到,其他的都很顺利。
但是林忠实此举也算是作茧自缚,恰好给了他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极有价值的漏洞。
番外(三)
阮羲和卞有离离开江府以后, 江延放下筷子,看着洛风笑道:“林忠实那事儿,你不打算说?”
那时候卞有离把林忠实制住, 这姓林的竟也还没有死心, 又让李束来求救。洛风自然不会施以援手, 巧妙地让明察发现了这个人,直接给扔进了理刑院。
所以卞有离再次见到林忠实时, 极其惊异于他的变化。那晚林忠实被明察用剑指着, 沦为阶下之囚都没露出颓废, 被审问时却精神全无, 了无生意。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林忠实本来还抱有希冀的后路, 也就是洛风这条路被断了个干干净净,只当是林忠实想明白了自己的困境, 绝望而已, 一点都没多想。
“算了, ”洛风到他身边坐下,“反正都没事了, 不说也罢。”
“真不说啊?”
洛风沉默了一会儿, 目光投向外面,似乎带着说不尽的悠远。
“当年师父卜测天下国运,说分裂之势将尽, 只是星图中竟出现两个异数,有颠覆之嫌。为使气运顺遂,师父找到那两个人, 带在身边,就是我和离儿。
师父曾说,若我在洛国,也许开一代新朝,克服国运衰微,后继无人,也不致叫百姓多受一番战乱之苦。而若离儿不在荆国,奸臣当道,很快就会亡国,然后洛君可一统天下,德政仁心,久无后患。
我其实不很在意是荆国还是洛国。因为我后来都在谷中生活,并不多在意洛国,那里只有长姐在支撑。但我知道,跟把持朝政比起来,她大约更喜欢骑马行遍河山,看大好风光。
得知离儿来了荆国后,我想,这命数他已逃不过。
然后我看到了你。
既然你也想,离儿也能够,那这荆国奸臣当道的祸事,不妨我来帮忙料理了,换一个朝纲清明。至于明君,我想,离儿这位心上人,也担得起。”
“王上和有离定能使天下安乐,”江延笑道,“那……林忠实想用的那个孩子呢?”
谈及这个话题,洛风微微一顿,叹了口气。
林忠实想篡夺王位,可又担心悠悠之口骂他窃国贼,当时为了安抚他,洛风曾给他找来一个孩子。
然后告诉林忠实,事成之后,就说这孩子是先王遗落在民间的殿下,孩子年纪小好控制,到时候史书也不会留下不好的名声。
林忠实大喜,当时就答应下来。
但洛风也知道林忠实是什么人品,并未把孩子送到林忠实那边,一直留在洛国命人照顾。
后来洛国为郡,师父的心愿也算达成,他就用玉令回谷,把孩子也送到了谷里。
现在倒是有点难办了。
江延见他面露为难,便凑近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洛风听后先是一愣,而后转头看向江延,笑着点了点头。
阮羲与卞有离回去之后,迅速收拾行囊离开了王宫。
他们先是去了洛郡的日北节,除了路上耽误的许多功夫,俩人大约玩了有半个月,十分尽兴。
阮羲本来就难得出门,对宫外的事物都甚觉新奇,卞有离也很少了解这些。两个人像是从家里偷跑出去的顽童,一路边看边问边买,收获颇丰。
日北节之后,卞有离惦记着回谷看看,阮羲也明白,因此很快又从洛郡动身。
时已七月,日光还是烈得很。
卞有离按照洛风教过的法子到了入谷的路口,与阮羲骑马进去。
久违多时,草木不知早已换了几茬,树也粗壮了好几圈,连枝干都已经结实得认不出来。
可是路边一草一木,每一棵树,却都熟悉得像在昨日。
走到谷口的时候,卞有离下了马,招呼阮羲也下来,然后道:“你陪我走过去可好?”
阮羲当然不会拒绝,陪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了谷里。
卞有离便沿途给他轻声介绍周边的景物,以及自己小时候在这附近的故事。
对卞有离的从前,阮羲极感兴趣,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地,竟就走到了头。
看着眼前用石头做的山门,卞有离忽然停下来,不再往前。
阮羲见他停下,马上也跟着止步,转头望他:“浮青,不进去吗?”
卞有离垂眸,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起来:“进啊。”
他这般说着,却是动也不动。
大概这就叫近乡情怯,思念已久的故乡就在眼前,可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重回故地……
就莫名没了勇气。
阮羲向他走了半步,握住他的手诱他抬起头来,而后温柔地直视着他:“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吗,我陪你进去。”
回家。
这两个字一下触到卞有离的心底,他任由阮羲牵着自己,慢慢走进门内。
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突然升腾起来,巨大的满足和无数快乐都交集在一起,酿成丝缕弥漫的幸福。
卞有离看着身前拉着自己的人,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前方是他幼时的归属,而牵着手的人,是他此后的归处。
往里面走了一刻钟左右,走到一片林子前面,卞有离拉住阮羲,轻声道:“到了。”
“到了?”阮羲惊讶道。
卞有离点头:“这是阵法,你随我来。”
阮羲依言跟着卞有离走了几圈,一抬眼,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庄园般的院落,他们就在门口。
“这就是我……”卞有离回头道,然而话没说完,门突然打开,他吓了一跳,话也中断了。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少年打开门,看着外面的人,目露好奇。
卞有离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个孩子?
阮羲也愣住了,下意识往门内看去。
这一看,竟见到洛风和江延从里面走出来。
洛风走到门口,笑着跟阮羲打了个招呼,然后对那孩子道:“还不见过你师父。”
小少年马上对卞有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辰央见过师父。”
师父?
卞有离更加呆滞,懵逼地看向洛风:“师兄?”
洛风笑了笑,对辰央道:“去书房等着我们。”
辰央乖巧应道:“是,师伯。”
说完,便规规矩矩地退下了,一看就很有教养。
等他走远,洛风侧身请卞有离和阮羲进去,路上解释道:“这孩子是我们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十分聪慧,正好谷里还没有新的弟子,我便作主留了下来。”
“那他为何叫我师父?”卞有离疑惑道。
江延在一旁笑道:“因为我觉得,你跟王上大概需要收个弟子,从小教导起来,岂不好吗?”
明白过来江延的话,卞有离有一瞬的静默,然后看了阮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