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疑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输沁扶额,心绪崩溃,苦笑道:“别人断不会拿那小玩意, 思来想去……”
她红着眼温声细语, 想好生与贺远交谈, 可对方却并不想顺着她的心意,蛮横地打断她的话:“如果可以, 我真想当着你的面把驼铃砸碎!你自己不都说, 是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吗?”
“只要你把风铎还给我,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公输沁转身去拉贺远的手,却被他一把推搡开。
病弱的男子喘息着向后跌靠, 抚着心口长吁短叹:“不就是一串风铎吗?”他顿了顿,忽然起身,一边念叨,一边满屋子找工具, “你想要,我给你做,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
卧房里一应木匠器具不少,他随手一扒便拾到锉刀和刨子,怒气冲冲要出门凿木。公输沁青筋暴跳,强忍着将他拽回来,好言好语再劝:“瞎胡闹什么?你做不来的,快把东西给我,今日喜事我不与你胡扯!”
贺远却强扭着不撒手,公输沁越是唯唯诺诺,越是伏低做小,他心头不甘便越盛,两人揪扯,他虽是男子,但吃了酒晕头,人又孱弱,没注意便被锉刀在手上拉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淋淋。
公输沁也吓了一跳,扔下东西,回头去找白布和伤药。贺远垂首靠在墙边,别过脸去:“究竟是我在胡闹,还是你在胡闹,你别忘了,我们才是夫妻!”
夫妻二字,如当头棒喝。
如果爹娘没有相继离世,如果小舅舅没有……如果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她没有公输家需要扛鼎,不得不联姻贺家,是不是世上便能少一对怨偶,多一对佳话?
不,没有佳话,就像贺远说的,世俗教条容不下他们!
容不下!
那一瞬间,贺远的话像最恶毒的诅咒,在公输沁脑中盘旋,似要将她撕裂,她痛苦地僵在原地,抱头难捱。
这次,换贺远心慌意乱,想来护她,却被她迎头撞开。既然已经挑明,从前温顺的态度再也无法伪装,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失控。
公输沁指着贺远的鼻子,怒瞪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它,你明白吗,世上的东西再好,我都不要,世上的花再美,我也只要那一朵!”她惨然一笑,“做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给我找回来啊!”
贺远松开她的袖子,眼中满是痛色和失望,他缓缓摇头,终是拂袖冲出了院子。
听见争执又见人出走,外间喝酒的也醒了神,纷纷围拢过来查看,便是隔着一屋坐着的新娘,也忍不住走到门前,翘首盼看。
偏偏夫妻吵闹是家事,旁人无可置喙,也只能尴尬地干瞪眼。
“我去看看。”姬洛瞥了一眼屋外,提剑往外走。反正他少饮,不必留此贪杯,现如今天色已晚,那贺远又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书生,哪里经得起山路折腾,豺狼虎豹,万一出事,后悔不及。
然而,压抑已久的公输沁终是撕破了脸皮,狠下心来,叫了一声“站住”,把姬洛拦了回去:“别管他,他胆子小,跑一阵气消了,自然会回来!今日大喜,本就人少,你一走还怎地热闹。喝酒!”
说着,她先一步出入正厅,端起食案上的酒,给每一人满上,举樽对着卫洗敬祝:“愿千岁,愿长久,愿春风不负,愿信柱不朽;愿并蒂,愿连理,愿佳期相和,愿石烂海枯!”
卫洗怔怔地接过她的酒樽,无话可说,唯有一饮。
公输沁冷眼扫过几人,似是震慑,此刻倒是生出了家主的气势,但却叫人看得心惊心累。随后,她入席,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公输致看不下去,强行劈手夺杯,把她斥回了屋中。
夜已深良,酒席狼藉,各人离散。只有姬洛独坐廊下,看这花好月圆。
晨曦薄雾,长风推窗,公输沁宿醉惊起,冷汗直冒。她按着额顶,缓了口气,一抹身侧床榻,被褥整洁,满是冰凉——贺远并未回来过。
出得院中,迟二牛已在劈柴担水。他早起有方,做惯了粗活闲不住,看公输沁扶着立柱晃神,不由笑着指点:“贺娘子,厨房里有醒酒汤,俺去给你盛一碗。”
公输沁应了一声,等迟二牛撒腿跑了,她顺着青石子路往外,正巧撞上从花田返回的贺管事,招人前来一问:“你见到阿远了吗?”
“少爷一宿未归?”贺管事皱眉,心中咯噔一声。
此刻冷静下来的公输沁听他这声反问,忽地慌了神,回想起昨夜的吵闹和作为,心中滋味陈杂:“我出去找找看。”
这一找,便找到晌午,迟二牛喊饭的时候,公输沁从外头疾奔而来,脸色惨白:“我把附近搜遍了,都没有找到他!”
人聚在院中,听她这么一喊,都惊疑不定。
“既不在附近,莫非是出走?”卫洗出声探问。
公输沁却摇头,他们夫妻数载,虽然不和,却也相熟,贺远那性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又因为羸弱的身子,从来只逞口舌之快,离家出走不像干得出来。
高念走近,扶着她嘘声问:“沁姊姊,你不如想想,昨夜为何争执?”
公输沁便解释了一遍风铎的丢失。
姬洛闻言,立即警觉,摇头道:“贺娘子,我想你的风铎应该不是他拿走的,当日你气浮晕厥,贺家少爷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我们将你二人带回,他对你照顾更是衣不解带,整日憔悴,顾人都来不及,又怎会顾着一个小玩意儿。”
公输沁故意隐去了密辛,此刻姬洛如此说法,倒也合理,只是叫她无法接话。正徘徊犹豫,贺管事忽地插话:“会不会是那时落在山中?”
想到昨日的气话,公输沁饭也不吃,调头又跑出了小院。几人觉着此番推论在理,加诸放心不下,便一并跟去寻人。
一个时辰后,几人陆续赶至茶花地,公输沁一口气未歇,此刻腿脚绵软,被横倒的树桩一绊,慢了小步。迟二牛灵便,人已经扑入枯萎的花田之中,拿着拾来的树枝,一边探地,一边搜寻。
按理说,风铎不小,地上细雪浅白,该是十分好认才是,但黛土软泥里找了一茬又一茬,却半点影子都没有,唯一的可能,便是顺坡滚落到了别处。
这会子,迟二牛在后方陡峭矮崖前刹住脚,“啊”了一声,双手并用,坐地后退。这一嗓尖叫,把人都吸引了过去,那大憨子回头一瞥,见一马当先的是公输沁,立刻甫身上前拦截,可他越拦,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前方无阻,视野开阔,家主公输沁身量不低,可与男子比肩,绝非高念那般娇小玲珑,她抬头张眼一望,便瞧了个清楚——
贺远的尸体就卡在矮崖下结冰断流的石缝间。
“阿远!”公输沁惨叫一声,几番扑腾,差点面地而落。贺管事当即足尖一点,拽起她胳膊,拉人在滑石上一点,几个起落,才飞入溪涧之中。
高念捂脸不忍睹,卫洗搀扶着她,退去背风坡。其他人则各自寻路,次第也下到了尸体旁。姬洛落在最后,半跪于地,看了一眼迟二牛刚才的位置,用手扒开细雪,仔细抹了一把滑痕。
贺远脸色僵白,瞪着眼睛,了无生气。
“阿远!”公输沁跌坐在地,将她扶起,脸上惊恐、悲恸、歉疚如数滚过,直到她看见贺远右手中死死握着的风铎,她伸出手去,小心捧来,眼中化开一滴热泪,终是彻底语塞,像被强行抽取三魂七魄,只剩皮囊躯壳冻在雪中。
迟二牛回头往上坡看了一眼,连他这个平日不走心的人都瞧出了名堂:“贺少爷昨夜原是来找风铎啊!可惜失足……”
“不是失足,若是摔死,该跌个头破血流才是,”单看腿脚有伤,但贺远头上却是半点挫伤红痕都没有,贺管事惊疑,趁离得最近,将人从公输沁怀里抢出,全身都探了一遍,做出判断,“少爷身上的衣服完好,但是骨头尽碎。”
这种死法痛苦至极,除非贺远反复跳崖,将自己捶打在地,但这就太过荒谬。显然,是他杀。
公输致出声询问:“难道是撞见了什么人?”
“噢!俺知道了!是那个种茶花的人!”迟二牛嚷嚷,不忘回头拉了一把姬洛的衣袖,“俺就说,那天俺和骆小哥来时,发现草茎被踩入了泥中,肯定是那个人来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夜被贺少爷撞破,才杀人灭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他。
迟二牛打了个哆嗦:“俺可说错话?不然谁平白往山里种茶花,还日复日年复年,说没点儿意思,鬼才信!”
“种茶花?”贺管事思忖,他性子沉敛,倒是没像迟二牛那般莽撞,张口给人定罪,“呵,这可不像寻常花农干得出的,从伤势来看,这个人的内力要么极为刚烈浑厚,要么武器为巨剑狼牙棒铁锤之类的重兵。”
神游天外的公输沁直愣愣盯着前方,手却一把揪住贺管事的衣襟:“你说什么?重剑?重剑……重剑……”
“什么重剑?”贺管事顿时警惕起来。
公输沁受了刺激,一把将他推开,沿着背后缓坡,奋力爬上茶花地。姬洛目光凌厉,轻功一掠,赶在她身前,将其按住,温声细语问:“贺娘子,你可是知道什么?”
“我要回广固,我要回广固!”公输沁双手探入囊中,二话不说掏出暗器,对着赶来阻拦的人便是一通浑射。公输致呼了一声“卧地”,迅速摘取“蝶纷飞”,也多亏她毫无章法,才能及时,将那些锥钉暗针,扫了回去。
姬洛和卫洗一上一下,阻了前后路,将人扭住,一记手刀打在风池穴,击晕过去。
公输致收捡东西,长叹一声:“我早年听游方郎中说,‘重阴者癫,重阳者狂(注1)’,她如今心绪不宁,多半阳气失衡,发狂伤人,我在此给诸位赔个不是。”
“无妨。”姬洛应道,指点分工,将两人抬了回去。
旧事重现,只是上次是两个活人,今次却是一生一死,阴阳永隔。
公输沁再次醒来,已是春回大地,可是对她来说,却没有半点暖意。当日,她便收拾行囊,决意上路。
贺管事见劝慰不通,掐指算来,山中几月,外头风波也该稍稍平息,便也打包细软,计划出山。卫洗夫妇二人暂无打算离开,便亲自送他们过了山中木矩盘,最后留下一句话,若他们有幸往冀北幽州,逢上他师父宁永思,便道一声“弟子不孝,望其宽恕”。
回广固公输旧宅的路上,贺管事还在苦口婆心劝慰,既已得《天枢谱》,便该早日南下建康,去谢府一叙。公输沁丝毫不理会,那公输致偶尔也是个搅混水的,非但不劝,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任她去。
说到底,贺管事始终是家仆,做不得主人的主,只能憋屈应声。
迟二牛插不上话,又被这沉闷的气氛左右,浑身不自在,只能缓步在后,冲姬洛感叹:“这贺娘子真可怜,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贺少爷也是,她既对贺娘子真心,又为何处处与她吵骂!”
“足见贺少爷是个口是心非的,你说是吵骂,只是谁又知,这不是成全的一种?”联想到茶花地中公输沁的种种反应,还有她时时失望落寞的神情,姬洛跳出局外,不迭冷眼旁观,轻声道,“都说‘海旁蜃气象楼台(注2)’,可我却觉得,海市蜃楼,从来生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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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输家的旧宅封锁落败,或有兵祸坍塌,或有焚烧残迹,幸而依傍一片后山,所以占地幅广,很剩下一些旧屋。几人没打从正门进,而是先与年师傅等人接头,然后走后山羊肠道从隐蔽偏门入。
熄灯熄火,一切从简,不叫外人看出有人暂居流连。
十几年大树参天,当夜,他们在旧宅中最隐蔽的小楼落脚,姬洛独居一屋,夜半有人敲门,披衣一看,竟是神色肃穆的公输沁。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公输沁将灯笼放在脚边,福身行礼,言语恳切。打姬洛使了一出揽月手,她便不再将其视为匠人学徒。
姬洛忙援手:“家主这是何意?”
“时局紧急,思前想后,许只有你能帮上忙,”公输沁进屋落坐,先叹三声,再度开口,“当日在‘悲客来’,也是你先破解杀人案,我来此,便是想托请你,帮我查一查公输府一桩陈年旧事。”
见姬洛蹙眉不语,公输沁又道:“早间你也听贺管事说了,我身负重任,不敢久待,此行本为取《天枢谱》,得手后按约便该下江南与谢玄将军汇合,可是阿远的死……我心中实难释怀,所以……”
“家主想让我查什么,但说无妨。”姬洛微微一笑 ,化去她的局促不安。
公输沁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让你帮我查家父家母的死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看,贺远还是挺可怜的……
注1:引用自扁鹊·《难经》
注2:引用自《史记·天官书》
第237章
“我听年师傅说,令尊令堂当年死于刺杀, 你可是怀疑这与贺远之死, 有所关联?”姬洛出声询问。
公输沁紧咬下唇, 直至发白,她的双眸之中,除了疑虑与困惑,还有一丝古怪的恐惧,似乎惧怕姬洛所言一语成谶。隔了好一会, 她才慢吞吞吐露:“也许是同一个人。”
姬洛抱臂,稍稍前倾身子,饶有兴味盯着她。
大片阴影笼罩在公输沁身上,她往后缩了一缩, 手上带风, 摇曳烛台灯火, 待真喘息不匀时,她才从团垫上跳开, 抚胸别过脸去:“但是这个人,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想请你……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告知旁人, 尤其是……贺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