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冬日新月,谢玄归家,阿枭却没回来。向那伯父一讨问,谢叙才晓得,阿枭因为会两手功夫,自请留在军中。
起初谢叙以为阿枭为自己不讲义气的不告而别生闷气,所以才不愿见他,愣是在江左讨来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眼巴巴叫人捎带。
可后来却越发不对劲,每每他提出要随伯父入军中学习,谢玄总会以他三脚猫功夫拒绝。谢叙心一横,干脆偷偷溜到前线,这才知道阿枭哪是投了军,分明是不知所踪。
谢玄告诉他,阿枭起初确实在帮助安置流民,但在一次平息山中匪徒的任务中,负伤后下落不明,他们着人搜寻无果,后来在崖下找到一具面目全非,腐烂破败的尸首,根据衣着,依稀可辨。
谢叙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人,知他俩人感情好,怕他伤心难过,谢玄这才把消息瞒住。
听过事实真相,谢叙好一阵低落,谢玄无心和他周旋,派人将失魂落魄的他送走,可谢叙前脚刚离开大营,后脚便耍机灵将人支开,独自偷跑,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荒唐事——
要说这谢家的小少爷,珠玉之貌,风月之骨,平日里做的都是清谈雅颂的学问,重的都是名教礼法,好端端竟然跑山上把人的坟给扒了,哭着喊着要带阿枭回家。
当谢玄见着脏兮兮一身土的谢叙时,着实给惊掉了下巴,还以为是半道遇上打家劫舍的。一问才知,这实诚孩子非要将阿枭的尸骨迁回建康,于是自作主张,结果没想到,阴差阳错发现那处埋的根本不是阿枭,于是又哭着喊着信誓旦旦说人没死,至于为什么这么久没回来,多半是给人抓到了北方。
正巧这时候,斩北凉的密信到了,谢叙一不做二不休,毛遂自荐走北方,明面上打听打听阿枭的下落,私底下以谢家的名义,暗中联络北方势力,以图谋里应外合。
谢玄起初不同意,可既要派个有分量的人,又得能安全抵达斩家堡,着实难办,那谢叙虽然功夫三脚猫,等同瞎胡闹,但那一手易容术,恰恰蒙混最有利。于是,耐不住他又是撒娇好话,又是千字文论述,最后给准了。
至于山中坟墓,谢玄也着人改了碑铭,按军礼规格重新入葬,也算是还人名分与安宁。
谢叙是个玩心重的,本来带着任务,结果路上为北方风物所迷,走岔了路,燕都没到,人倒是晃悠去了临榆附近,就差扬帆出海。
别说,就这白瞎的路线,“芥子尘网”还真没摸出端倪。
撞见郭滢的那天晚上,谢叙想学醉侯刘伶,鹿车载酒,走哪打哪,醉死便叫人携荷锸一柄,任意埋了。可惜他只身一人,没有仆从挖坑,只能自己上手,偏巧那北方的烈酒不若南方的甘甜米酒,一杯醉倒,坑是挖好了,可人却先倒在土里呼呼大睡,把郭滢给吓了一跳。
鉴于几位都是斩家堡的人,这过失又和自个儿有关,便左右套话,待问清缘由后,主动请缨,说是想个辙,帮他们解决掉手头烦恼。
郭滢起初不信,可瞧见谢叙在袖子底下掏物,心里头发憷,先一步捂眼跳开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过渡一下~
斩家堡会有许多人来~
第258章
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亦难, 难在人和比天时地利更为重要。
就拿那个贪贿欺压的小坞总管来说, 亏心事没少干, 夜半也怕鬼敲门,只要不是个铁胆,吓一吓虽不定能将其糊弄个屎尿齐流,但套出真话,没准儿能行。至于怎么吓, 拿准几件有头有尾的往事一琢磨,戏不难做,难就难在,得找个既会演, 又扮得像的。
郭滢既然能瞧出来, 那几个常年办事儿的汉子也都回过味儿, 斩家堡的人干事深受斩北凉“孤狼”作风的影响,那叫一个利索, 立刻分散人手出外搜罗消息, 连郭滢也不甘示弱,和谢叙亲自出马。
路上细节没套出来,但却瞎猫碰上死耗子, 听了几处控诉喊冤,这姑娘倒是生了一副侠肝义胆,狠声撂话:“我们斩家堡从不亏待人,这种蛀虫不死不足以谢罪, 若是红缨姐姐在这儿,定是一枪给他戳个窟窿!”
枪不枪,窟窿不窟窿谢叙不知,但从眼前农家妇人的惊恐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郭大胆姑娘这一脚踹翻整片篱笆,倒是威风得很。最后,苦了他俩个,都没做过粗活的人,花了大下午,又是赔礼,又是给人扎篱笆。
谢叙打消了套问斩家堡内情的念头,只随口问:“你口中说的红缨是谁?”
“你想做甚?”郭滢警惕地睨了一眼。自打混熟后,见着谢叙也不再发憷,不但能跟着对呛,还敢抔土甩脸子,“我红缨姐姐可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能觊觎的。”
谢叙转头找方阳一问,这人倒豆子一样,除了生辰八字,该说的都说了。
晚间,几人桌前一合计,立刻商量了对策,哪些人负责清场,哪些人负责望风,哪些人负责制造情景,哪些人负责安排堡中耆老旁听,最后按部就班,再由谢叙易容变作他心中有愧之人,登台唱大戏。
鬼神面前,心魔无处遁形。
这人忒不惊吓,一吓就吓出了真言,只是谢叙怕他狡兔三窟,并没有立刻收网,而是使了个眼神,先叫闲置无事的郭滢去他说的地方瞧看,人还算不蠢,一翻便找到了证据,等回来时给出信号,这才叫方阳拿人。
事情办妥,斩家堡的人要忙着善后,谢叙悄悄收拾了东西,回屋安心睡觉。
翌日一早,他本打算等方阳来登门致谢时,借由此事探探口风,看能否跟他们同路去斩家堡,但方阳没来,郭大胆却先冒冒失失撞门进来,一看就是没人撒气憋得慌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嘟囔着什么“比武招亲”。
斩家堡随意一个动作,在河间都会引得不小风波,斩北凉把招婿的意思摆台面上了,郭滢这种最爱凑热闹听闲话的,自然第一耳朵知道。
“喂,帮我个忙呗?昨个儿也见了,你那手法出神入化。”郭滢以手支腮,整个人眼睛放光。
谢叙摸着下巴思忖,虽然他很想借此机会潜入斩家堡,但看郭大胆那不啻于黄鼠狼瞧着大肥鸡,垂涎三尺的模样,这忙肯定不好帮。
这会他又想起了正事,怕卷入是非,平白耽搁,连连摆手:“我着急寻人。”
见谢叙拒绝得干脆,郭滢眼神有些暗淡,竟隐隐流露出悲伤,整个人比平日安静不少。但这小姑娘牛脾气,不甘被轻飘飘一句打发,又努力了一把:“你找谁?那个……阿枭?我帮你啊!”她拍拍胸脯,大声说:“只要在河间,秦军都没我们好使,附近坞堡都是我们的人,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谢叙沉默,心里权衡。
郭滢瞧他没有反口,立马觉得有戏,登时换了副嘴脸,捏着嗓子好声好气道:“既不教你杀人放火,亦不教你为非作歹,真的只是个小忙,就……就阻止红缨姐姐的比武招亲。”
“小忙?”谢叙跟听了天方夜谭似的,立马转身,取下裹布铺在榻上,开始收捡东西。郭滢急了眼,扑过去按住他的手:“好商量,好商量嘛!”
谢叙被她扭扯,没想到这姑娘力气如此之大,那手头二两肉竟然拗不过,最后被她扳倒,气鼓鼓在榻前趺坐下来,指着自个,一脸不悦:“你瞧我胖吗?”
郭滢摇头。
“那是因为脸还没打肿。”谢叙道。
可惜,郭滢那个木头脑袋却没吃透他话里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因武功左右为难,当即一个巴掌,豪爽地打在谢叙肩上:“甭担心,我包你不需要出手就能赢!”
谢叙狐疑地瞧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让我扮成谁?”
未料他一语道破,郭滢显然被问得措手不及,她张了张嘴,几番想解释,但最后都咽下了喉咙。
谢叙知她有难言之隐,起身去收裹布,郭滢误以为他还要走,蛮横地将他手扭到背后,听人“哎哟”痛呼,她这才醒转过来,红着脸扔下一句“去了就知道”,匆匆跑了出去。
“诶?”谢叙甩了甩手追到门边,看她在石板青苔上滑了一跤也没停下脚步,心中更觉怪谲,忙扶着户枢嘀咕:“先说好,可别是……喂,该不会是……在下堂堂七尺男儿,从小到大可没穿过女孩子的衣服!”
一个夸张的念头迸出,谢叙心想,总不至于是她郭滢吧,不过细想之下,又全然否决,若真是她,实是没必要劳烦自己大驾。
收到船队靠岸的消息,郭滢和方阳告别,径自返回临榆接人,走之前,和谢叙讲好,在燕都碰头。
谢叙倒骑毛驴晃荡到燕都时,闻风而来的人已是一摞接一摞,地头官家的,走江湖的,远近商贾,甚而包括四方小坞堡,不全是看热闹凑热闹,各人有各人的买卖打算,只是人实在多,以至于附近十里的地都比外头金贵三分。
虽说谢家确实有拉拢意象,但斩北凉找上门,难保没有计中计,谢叙的脑袋瓜子很是开窍,他不忙着现身,今儿一张脸,明儿一张脸,混在杂攘的人堆儿里,听闲话私话体己话,而后又寻了当地的老冀民唠嗑,先验一验斩家堡的真名声。
郭滢找到谢叙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卖炭翁讨价还价,老翁想跟他做这笔生意,宁可多费口舌也要周旋,谢叙当他健谈,便借此机会套问斩家有无欺行霸市的行为。
要说郭大胆就是大胆,走上前一脚踩在箩筐上,抓了块黑炭,二话不说往谢叙脸上一阵涂抹,逼得他承认身份。
“你怎么认出我的?”谢叙苦恼不已,他自认慧才,当初学艺,那不可谓手艺不精,易容起来,连他师父也莫辨真假,更别说先前在临榆替斩家人做戏,也没人说他拙劣。
郭滢眼睛里涌出笑意,朝在旁几次想插话没好意思的老翁使了个眼色:“想知道,把炭都买了吧。”
“我没……真要买炭,再说这么多,”谢叙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问道,“你们斩家堡缺炭?”
“我看是你缺心眼!”郭滢烦了他一眼,蛮横地按着少年的肩将人推开,随后自己掏了腰包,撂下话,说是过后会有杂役来取,便拽着傻眼的谢叙走了。
一路行过长信街,郭滢将手头钱袋掂了又掂,听着里头没几个子儿的响动,脸色比割肉卖血还苦,恨不得把身边的人砍上十几二十刀泄愤。
谢叙当然察觉到她的心痛,自然也不好叫女孩子花钱,于是取了足数给她,笑说着:“不至于吧,舍不得大可不买,好了,你且宽心,就当是见面礼。”
“你懂什么。”郭滢亦不忸怩,快手拿了钱,才算消了气。
黑炭虽不值价,但几箩筐下来也不见少,斩家堡现今虽是富余,但堡中人多是苦农出生,对小辈钱财管得严,月例不多,也养不出大手大脚,而郭滢这般十来岁的姑娘,稀罕玩意儿,胭脂水粉,想买的多,月初才刚见头,便去了一半,自然会心疼。
但东西采买,却不后悔,她郭大胆素来嚣张,原则是好事得做,不过是让旁人吃亏,不过谢叙是她请来帮手的,自然知道求人服软的道理,这才没明里霸凌。
郭滢一边数钱放荷包,一边断断续续道:“你看那老翁穿的鞋,底子都破烂了也舍不得扔,说明走了很远的路才赶来,极有可能是听说燕都人旺,才来碰碰运气。炭木取自山中,山里气候湿寒,可燕都平野这个时节雪已经化了,眼看着热得快,没赶上倒春寒,家家户户备炭少,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最重要的是,”郭滢停下脚步,揪着一撮谢叙的衣裳,“你跟人家说了那么久,到头来又不买,不是耽误人家生意吗?”
谢叙恍然,尤其是说到山中取木的时候,脸面实在有些挂不住,这燕都附近多是平野,那一双腿走的路,光是心里丈量一番,便也觉得疲累。
“是我的不是,我还真没想得那么细。”从前他只觉得,没有气势武功,装不成高手,好歹靠着市井那几分观察,能扮一扮平民,可眼下,怎么做怎么漏洞百出,谢叙嘟囔一句,忽又问,“所以,打我入城,你就知道?诶哟,你也是,姬哥哥也是,怎地都能认得出我来。”
郭滢笑了,抬起下巴看人:“见过你真容,想再迷惑人就不易了。如你这样的,一看便是家世清白,富贵有余,本性改不了,这就跟我们土农民,往哪儿一站,都不是大家闺秀的料!我承认你易容术精湛,不过空有其表,你站着不说话,当个桩子没人识别得出,可一开口,嘿嘿,我且问你,五谷分别长哪般?麦子几月收?稻米几月熟?什么草织的鞋最耐穿?燕都的挑夫一般开什么价?”
闻言,谢叙点头如捣蒜,抄着手,老实巴交听着。
郭滢看他那一脸纯善,忽然多了一分为人师表的热忱,也不怕把话说开,只告诫道:“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才跟你说这么多,我记得红缨姐姐曾说过,人做自己才最真,扮别人最假;说出的假话最容易信的是自己,别把所有人都当臭傻蛋!”
和形形色色的人说话,会得到不同的启发,姬洛虽也曾如此点破,却没有郭滢说得直白,这话糙理不糙,谢叙顿时如醍醐灌顶。
当初离家闯江湖,事事有娢章出头,根本不用劳自己烦心,他学到的不过皮毛,阅历实在浅薄,再加上他读书人本质,事事讲究极致,所以一味追求易容的技艺,反而忘了欠缺的经历,永远不是空想能琢磨出来。
两人说着话,没过多时,便到了斩家堡,郭滢秘密领人入内,并告诫谢叙,千万别去南院,说堡中长辈虽没开诚布公,但里头住着的,多半是苻坚的人;又再三叮嘱,不要让旁人看到真容,没事尽量不要出堡,“芥子尘网”虽然难以渗透内堡,但燕都,很难保证没有暗哨,一次两次没问题,但若叫人盯死了,看出是个无名的易容高手,恐怕会惹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