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和赵恒义对视一眼,明白了——
这赵恒义定然是想借机跟袁可止联手,所以老舵主来抓个正着的时候,他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他算到结局会是这般,但如今回禀的人却说自己渎职,根本没有办成,本应该失手功败垂成,可袁可止还是来了。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袁可止老谋深算,要么大胆推测,另有其人给他透露了一切。
赵恒义藏得深,姬洛不是没有猜过他和那夜杀红绡,搬弄走‘洛河鬼神道’中铁器的人暗中往来,所以才会答应他的要求,一直在江陵徘徊。而眼下情况分明直指四劫坞鱼龙混杂,只怕今夜所见,恰恰是一出浑水局。
随后,赵恒义遣退了来人,自个儿回了川江舵。而姬洛亦满心忧忡,径自归去林家村和屈不换、桑姿碰头,简略说了下今夜大概事。过后几日,赵恒义一直没出面,几人猜到这番大变四劫坞肯定有琐事缠身,好在衣食不断,居住无忧,三人在村落倒是安心地过冬。
十二月初十,袁可止痛陈代学坤之恶,传信江陵三舵,传舵主之位于左堂主赵恒义。一众长老念其人为舵主之甥,果敢有为,皆为信服。赵恒义使计带出了袁护弑父,自个儿瞥了个干净演一出孝顺亲和的好戏,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即表示会善待自家那不中用的表哥。
姬洛和屈不换听到消息是在桑姿的房中,屋内空空如也,床榻工整干净,连根草都没留下。旋即,姬洛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来报信的北罗,给屈不换扔下一句“有事出去一趟”,便匆匆夺门去。
江陵入了冬,雪也不似北边盛,只得山里有些。
午后,山中雪停了,改落了些许潇洒的雨,天阴沉得好似那厚重的乌云能落到人间当毯子。
长风舵后头有座小山,袁可止发家后,将老袁家的坟都迁到了后头风水宝地,请了堪舆师看过,立了祠堂。祠堂清幽,赵恒义给吴闲点了一盏长明灯,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将那手串取出又放下,最后发了狠寻来火石点火要烧,可真当火舌舔了一点黑印后,他又后悔了,拾掇拾掇放回怀中,拿了竹伞下山去。
山道上,姬洛提了两壶酒,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北罗说你来了这里。”
赵恒义瞥了他一眼,嘴角起了笑,张口道:“你知道的,但凡功成名就,总要怀一抔愁绪。”
“我以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跑这儿来忏悔了。”反正赵恒义惯是个脸皮厚又笑里藏刀的,姬洛不吝和他耍耍嘴刀。
赵恒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反问道:“怎么,主动找我喝酒?”
“喝酒谈不上,不过想听听酒后真言。”姬洛把手中的酒壶扬了扬,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桑姿今早不辞而别,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义现在的做法和心思可能大家看起来还有点懵逼,等这一卷全部出来,赵恒义真正马甲落的时候,大家再串联来看就会比较能理解了,抱拳!
第66章
桑姿曾说过他是罪臣之后,当日赵恒义托付要事而许诺的场景姬洛还历历在目, 不为别的, 就冲桑姿能第一个叫破赵恒义的假身份, 这其中就大有秘密可挖。而如今这人连封书信都没留就跑了,除了赵恒义跟他说道了点什么,姬洛再想不出其他。
“他去洞庭了,有病得治,无药医庐那些怪脾气的神医圣手不卖十七娘面子, 袁可止却还是能说上话的。”赵恒义快步上前来,取了其中一个酒壶在耳旁晃了晃,随口道:“我说姬洛,你这又是管的什么闲事?你那一诺我不会食言, 至于我和桑姿的事, 你最好还是别瞎搅和。”
赵恒义显然有所隐瞒, 但他既然不愿说,十有八九防着旁人, 想要撬话没那么容易, 与其硬来,不如旁敲侧击。
姬洛清楚,有的事情若起了个谜底, 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也便不言而明。他当即接口道:“谁说我要多费脑力?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你喝是不喝?”
赵恒义挑眉,掀开盖子灌下两口,呸了一声道:“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这酒真苦, 拿黄连泡过的吧?”说完,他把坛子一砸,在姬洛肩膀推搡了两下,“走走走,我请你去江陵的酒肆喝上好的清菊酒。”
今日这一场雨来得潇洒,两人走至城门,雨势已渐大,待行到酒肆‘萍水’时,油纸伞撑不住,皆已湿了鞋履。
袁护失势后在荆江舵闭门不出,说是面壁反思,不过是以富贵之名的软禁。这一个月来,赵恒义明里软硬皆施,收服人心,暗地里拔除了不轨的暗线,此刻带着姬洛喝酒,已然能堂而皇之从正门入。
掌柜老远瞧着两人进,亲自迎来接伞。赵恒义抖了衣袍上的水,拽着姬洛在檐下脱靴,再将手上脱下的行头往打瞌睡的小二哥手里一扔,白袜踩地径自往里头,寻一空位去。
虽说今日雨急,来这儿喝酒的人不多不杂,但毕竟是自家主子上门,怠慢不得,因此,掌柜便张罗着往一干净、幽僻的雅座去。然而,赵恒义还没发话,姬洛却先开了口:“堂中听雨喝酒,不是更有味道吗?”
说完,少年环顾四周,指着梁上几条细缝和滴答往下坠的水珠,不由失笑,张口打趣赵恒义:“都不修葺一下,不怕坏了生意。”那日刚至江陵时天气甚好,三人反倒都没察觉出这酒肆竟是一陋室。
赵恒义打发了掌柜和小二上酒,自个在软垫上跪坐下来,伸手接雨入掌中,缓缓摇头:“不瞒你说,这间铺子至今分钱未赚。”他一面说着,一面垂首从近旁倒扣的酒盏中取了两只,在案上一前一后码好,“行走江湖多的是拮据落拓客,但凡有眼缘的,我便请上两盏酒,割上一盘上等的卤牛肉。”
说到此处,赵恒义执起酒杯伸到漏雨处,待盛了半盏雨水,他竟当着姬洛的面送至嘴边一口饮尽,笑道:“你瞧入这门的有几个在意?谁没挨过明枪暗箭,剩下的大致也只剩风骨二字,苦中作乐方才是真江湖。”
菊花酿上桌,姬洛未语而先自斟一杯,拢袖两手往前一推,一口饮尽。他并不爱饮酒而惯会饮茶,但冲着赵恒义这后两句话,也当浮这一白。
两丈远外有三四个喝到兴头上的酒客拼桌高谈阔论,期间正讲到南北局势,当中一人大叹:“你们可晓得,咱这桓大司马打了三回的燕国,被那个什么大秦的苻天王不出一载就给灭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另一士子打扮的人忙问。
见有人质疑,正说得欢快的汉子脸色有些发青,不悦地打断道,“骗你作甚?我一表兄在边陲当差,听营里的大官说的呢!一月前的事了,这会子功夫邺城早破了。”
“嘿!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洛乍听得邺城的消息,手不由一抖,洒了三两滴出来。一想到六月间南浦城外同大和尚与小郡主错过后,一连几月再没消息,姬洛便有些怔忡。
“姬洛,你也对北方感兴趣吗?”赵恒义瞥了少年一眼,随口问道,见他面色凝重而未答话,他便好心一把,多说道了两句,“我这儿消息比这些人可要灵便上许多。大概半月前,邺城被围,苻坚亲征,听闻鲜卑段氏有将死守,慕容氏一干王公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失手被擒的都押往长安了。”
“长安吗?”姬洛似问似叹,将杯中的酒饮下,落至喉咙却格外苦涩。乌脚镇沦为废墟,邺城王宫葬身火海,甚至是故人亦下落不明,从前他只是没有立场逍遥客,而夔州的遭遇后,他更深知一人之力莫敌百万雄师。
待忆起王城下的雪和那纵身一跃的倩影,他眼中竟是一黑,心里头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那几枚小小的八风令,当真能改变九州的局势吗?
“听说苻坚不仅宠幸女子,亦收娈童,慕容氏有世之姝容,落难至此只怕生不如死。”赵恒义心里也装着事,他压根没留意姬洛的举止,单单举杯一口一口灌酒,并着嘴上不停的说道,这样子不似与人对谈,更像是说给自己:“一两人的罪孽却要许多人,甚至举国来背,究竟是谁的错?可叹啊,寻常人哪里知道阶下囚的滋味,活着有活着的苦,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
“小二!上酒!”赵恒义说到此处忽地拍桌喝道,音落,旋即扭头同姬洛对视,脸上已没了多余的表情,只留得一双眸子清亮:“兵出汉塞,封狼居胥,西域诸国来朝,便是盛世长安。姬洛,你去过长安吗?”
姬洛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给赵恒义空杯里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飞溅的酒水,半晌,搁下壶他才轻声说了谎:“没有。”
“哈!”赵恒义笑了一嗓,一手执杯,一手指着眼前人在空中连点了三下,幽幽道:“我……也没有。”
江陵的菊花酿入口清淡不烈,便是喝上两壶人也清醒,姬洛深深的看了赵恒义一眼,一时拿不准他是否同自己一样也说了假话。他想,这偌大的江湖行来,谁心里不装着一二件放不下的事,真洒脱的没几个,这笑里藏刀的家伙铁定有故事。
就在姬洛琢磨话该如何说,酒该如何饮时,赵恒义忽地起身走至姬洛的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将自己的酒从上往下泻至姬洛杯中,唱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注1)”
歌声喑哑,一时穿堂入户,当即有谈笑北方战事的豪客被各中气势所惑,接着唱那《白马篇》:“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注2)”
赵恒义不仅玩的一手小聪明,实在是姬洛所识的人里最知抬举,也最通人情世故之人。在座的晋人里没几个不痛恨北方胡人,他这一唱曹植的游侠名篇,当即就唤起众人心头热血,一时间你一言我一声纷纷接上,弹剑作歌,敲碗为奏,人声汇集,渐渐溢满整个大堂。
姬洛不动声色听着,等酒盏传到他身前时,他方才接了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3)”他抬头看赵恒义,那位似醉非醉的青衣公子就站在他身后,遂问道:“这是你的心声吗?”
“这是中原义士的心声。”赵恒义就站在他的身后,将酒盏随手一扔,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无趣。而后,他委身压低嗓音在姬洛耳边笑道:“但未必是晋室的心声。”
姬洛眼中一凛。赵恒义随即撒手,足尖一旋在他身边坐下,将头伸到他的眼前,“黑白最简单不过,可惜,长安也好,天下也罢,便是这江湖,都不止这两种颜色。所以,及时行乐,岂不快哉!”
那时在乌脚镇,姬洛养花读书,听吕秋谈起江湖,说的是侠义千秋事,讲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功,多的是快意恩仇,有的是敢爱敢恨。可如今赵恒义这番作态,就是要告诉他,阴谋算计不单单止于朝堂,江湖不过是浩大时势的一片缩影,有人就有无休止的争斗。
姬洛饮了一口苦酒,突然笑了:“我想象中的江湖,不是机谋诡断的江湖,而是携剑纵马跨银鞍的江湖。”
“怎么样?你来劝我可是反被我劝住?往后还敢来找我喝酒不?”赵恒义揶揄道,“可小心我再阴你一把。”
在历经鹿台之劫,参与四劫坞夺位之争后,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姬洛眼下彻底想通了。由此,一时心中畅快,便跟赵恒义直言不讳:“你不会。”
“前些日子在林家村,村头村尾有朱、蔡两位大娘,曾是闺中好友。朱大娘这人有好东西都得抢在蔡大娘前头,要出力气就躲在后头,换你你大致会觉得她惹人厌,但你说她坏吗?村里老人却都说她不坏,等她嫁了人,回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又时时帮带蔡大娘一把。”
“你和朱大娘完全不同,但本质却也无差。你没得到你想要的,恐怕除了你自己,谁都可以放弃,但现在舵主之位唾手可得,赵公子,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喝酒?”说着,姬洛将赵恒义扔掉的酒盏捡起,重新放回他手中,微笑道:“私心谁都有,若你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恐怕袁老舵主也就不会留你了。”
赵恒义先是不解,而后眼中渐渐起了一抹怅然,随即握着酒盏在桌案上重重一放,张口叫好:“好!姬洛,你倒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反正此间事了,我不如发发好心帮你们找找人,寻那一寻……”他低头凑上来,悄声说,“八风令。”
“哎!慢着!”姬洛夺下酒壶,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后才自斟自酌笑道:“我理解你,但不代表我没记着之前的事!”
“爱记仇不记!谁爱挨刀子受气咯?你若没得个脾气,我才是要疑你是个怪人!”姬洛越这样说,赵恒义反倒更不在意,他就是这般的人,哪怕是自私小气也能摆到明面上来,自己做过什么事,别人怎么个看法他心里都有数,一丁点不妨碍他做这侠义美梦,过着江湖日子。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四野下只剩赵恒义的回声,两人再仓惶抬首,原是方才雨停,喝酒的食客都接二连三走了。话既已说了那么多,两人一摸肚子都饿了,赶忙招来小儿简单收拾了下桌边的狼藉,撤走下酒的凉菜,重新温酒上了吃食。
没一会,掌柜的亲自端来食盒,里头盛着的不是江陵这边的鲜鱼,也不是农家腌制的酱肉,倒是一盘羊腿。
姬洛夹了两块腿上瘦肉往嘴里送,舌上滋味美妙而少见,再反观赵恒义,叼着筷子人已呆滞,于是,姬洛伸手招来人问:“掌柜的,你这上头洒的是何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