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势与疯态,便是神鬼也杀得。
“喻姑姑,侄儿来帮你一把!”屋脊上闪过一道寒光,人影未见,声与细剑先至,朝着屈不换心口刺去。
姬洛心中一骇,当即提气勒住屈不换的胳膊转身要避,然而,一道人影自屋脊上疾来,落在他身后一推,人持伞飘然再现时,已至两人身前,握着剑柄一击,剑速之快,竟是避无可避。
只听得“噗嗤”一声,剑尖没入血肉。
“李舟阳!你!”姬洛肝胆俱裂,当即拿另一只手同他拆招,出手繁复如星变化,先制李舟阳腕上神门、内关、大凌奇穴,再阻他手阙阴心包经,一拳击打在他的胸口。
李舟阳闷哼一声,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不死。快走。”
姬洛读出他的唇语,再细看屈不换的伤处,剑在心口,却未是正中,他当即悟了,往后一退用腰背撞了一下哆嗦的钱阿六,又给看懵了的枔又使了个眼色。
李舟阳配合地抽出长剑,剑尖带出心头血花,纷飞溅射入大雨泥泞,他持伞退到喻楚楚身边:“喻姑姑,我已刺破他心包络,长剑入腔脏五寸有余。”
喻楚楚虽然捉住了桑楚吟,当她的目光始终在屈不换身上,半癫半狂之下本欲杀了这敢于和她对招的小子再取屈不换,这会子李舟阳突然出手,她远远见着长剑入心,人倒是清明了一分。
“死了?”她茫然昵语,忽地水袖撤开,冲李舟阳挥去,不悦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李舟阳横提长剑应对,桑楚吟当即拿鸾刀断袖,提气运功飞退三丈外,冲屈不换扑过去:“死醉鬼!死醉鬼!你起来呀!”
闻声,喻楚楚瞥了一眼桑楚吟,见她脸上皮面已然翻起,说话时肌肉抽搐,狰狞扭作一团,这恸色不似作假,竟也被这高呼摄魂,眼中露出痴呆——
十多年以前,秦翊死的时候,她先是拍掌大笑,而后也露出过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几乎将剑谷中一屋削成平地。
“哈哈哈!”喻楚楚抬头仰天,将雨水喝入口中,先踉跄着大笑三声,皆作气音,而后尖啸一声,水袖摆开,袖中飞剑失了控制和准头,竟在乱舞中将沾湿的沉重水袖刮划成纷纷碎片。
喻楚楚胸腔起伏,发出“嗬嗬嗬嗬”的抽泣声,姬洛看她的脸色,自残的癫态,还有冲李舟阳挥招不留情的一幕,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李舟阳暗示,只怕这女人发起疯来,连自己都能杀。
姬洛侧身挡住枔又,匆忙撤下一块衣布,扔给桑楚吟:“把你脸上的伤裹一下”,接着又悄悄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信我,快走。”
桑楚吟立刻意会,将布片在脸上一缠,遮住边侧发卷的面具,顺手招呼人,跟着姬洛一起抬着屈不换匆匆离开。
待他们走后,李舟阳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他和四劫坞还算是盟友,万不能在这时候放弃桑楚吟这颗棋子。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注2)”喻楚楚口中唱道《白头吟》此句,抬袖擦去冲淡妆花的雨水,又似嘤嘤拭泪。李扶舟踱步过去,将竹伞往前送了送,罩在喻楚楚头上。眼前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喻楚楚偏头凝视他三秒,忽又迸发出两声哭笑,将伞柄一推,提着袖中剑入夜雨,从豫章长街另一头飘摇而去,只听得她轻轻吟唱下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注3)”
刀谷灭亡后,剑谷念在一门武学不得绝尽份上,极力帮衬刀谷传人,在这样的境况下,促成联姻。可惜喻楚楚和秦翊却是一对怨侣,秦翊痴迷刀术,四方求道,以寻铁铸刀作为毕生追求,以至于喻楚楚常年留守深闺,久而久之,痴生怨念,欲书断绝。直到升平四年,秦翊死后,楚娘大笑三声后大受打击,往后闭关功成白头吟,人作痴癫态,多年不出剑谷。
李舟阳持伞退到屋脊高处,眼带冷色,心中警惕:自己离谷多日,竟不知是谁让楚娘出关,又是谁将其带入局中。
大雨直至子午时分方才停歇,雨水浇灭了火势,客栈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可奇就奇在,并无一人追出客栈,明日天晴,死伤者皆殁于大火,来去众人只道是江湖械斗。有南剑谷顶包在前,那些个江湖散人就不敢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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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洛等人退到城外破屋中,解开屈不换的衣服替他检查伤势,李舟阳不愧剑法精绝,他下手留了余地,胸腔上的剑刺看起来虽凶险,但却偏了两寸作成重伤必死的假象,倒是袖中剑留下的划痕虽不致命,可深深浅浅加在一块失血却多。
一摞人里没一个神医妙手,几人只能先轮番费内力按住屈不换周身大穴止血,待他伤势缓下来,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出来了:眼下不可不用药。
唯一带着金疮药的江有堂已经死在了客栈,姬洛只能回想乌脚镇里头那赤脚老大夫的土法子起了个偏方,不过南北植被药材差异大,眼下替换的两味他们手头却是一个都没有。
“也许我能想想办法!”委在一边的枔又突然开口。
姬洛拂开桑楚吟,三步并作两步快进,手上缺口的短剑登时已落在枔又的脖颈上。他嘴角一扬,冷笑道:“阴十一是你杀的吧。”
昏死在旁的江有梅忽地咳嗽了两声,屋子里静得诡异无比。
阴十一当然是她杀的,可事到如今,她有她的打算,也有她的筹谋,自然是不会老实巴交的全交代了,而是要再做一出戏中戏,真假参半来上些料,将这水搅得更浑。
迷药药力已过的枔又伸出两指推开姬洛的剑,脸上露出一抹淡笑:“不不不,阴十一跟我没关系,我杀他做什么?杀他的是晏家的人。”说着,把目光落向桑楚吟,果然见他蒙面之上露出的两只眼睛眸光一动,心中笃定他早知道些什么,于是把话头往旁地儿带,讲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晏家把手伸向偌大的江湖,要的不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钱阿六头上冒出冷汗,撒丫子屁股一蹲,落到地上叉腿坐着:“晏家跟朝廷有几分渊源,是它自个儿有取代武林至尊之意,还是另有授意?”
“我如何知你话中真假?”姬洛逼进了一步,又将短剑往前一送。
枔又心中掂量了一番,随机露出一副楚楚悲态,手指抹着眼角,柔柔弱弱地开口,故意诱导在场几人:“小女子也实属无奈。自打去年临川宴传出消息,月月有奔赴此地的侠士失踪惨死,人人只道是各方势力暗自较量,私下械斗,却不曾想,一切都是晏家搞的鬼。”
“晏家家主晏垂虹就是个架空的软柿子,府中权柄皆掌握在他母亲殷老太夫人手里,殷向紫野心大,和府中门客霍正当狼狈为奸,有用的扣下,无用的杀之,要叫那些小门小派都站在他们那边。”
高门大派传奇世家固然能一呼百应,可向来蚁多咬死象,若晏家真控制了这些人,那么积少成多,必然要撼动江湖之根本。
虽然枔又老实交代了,但在场的人精不少,也不是这般容易轻信的。桑楚吟步上前来,似是有些玩味地问道:“晏府好歹位列四府之一,也算是个颇有传承的望族,我们如何信你所说?”
“这就要说到我为什么要找上你们了。”枔又也不惧,应道,“不才,小女子会得几手手中花招,大半年前跟着一队人入了临川,本想趁人多顺点金银玩玩儿,没想到阴差阳错撞破霍正当的好事,被逮了个正着。我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人却被他扣着,后来他给我喂了药,指名道姓要我去偷这家伙身上的八风令。”她朝屈不换躺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枔又的事也是他跟我说的。”
姬洛和桑楚吟同时一惊,倒不是因为她忽地自报身份。前者惊讶的是这个霍正当竟然知道八风令在屈不换身上;而桑楚吟则是骇然于那人清楚枔又的往事。想到朔方,她不由指骨发寒,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对八风令不感兴趣,如果我要偷,还会等到现在吗?”说着,枔又两手一翻,左边手臂张开是一枚四劫坞私章,右手则是一块不知来历的小金令。姬、桑二人瞧见,皆伸手摸了两下腰腹胸怀处,不由轻咳一声。
这是她方才说话间顺来的东西。
见他们人已上钩,乖乖入她局中来,枔又颇为得意,也没仔细看,转手又爽落地抛投给了二人,似是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都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
不慌,咱不慌。
第二卷 最后一个部分开始了,这整个部分基本上都是高能。
PS:每次更新的时候回头看之前写的,怎么瞧都不满意,大概是强迫症本症了……
第77章
“哟!摘星手?你师父是‘阊阖盗剑’关拜月?”钱阿六眼睛都看直了,嘴上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 关拜月那个孤僻的家伙竟然带出了你这般玲珑的徒弟, 咱俩可算是侪辈!”
桑楚吟用胳膊撞了一下姬洛,轻声道:“七路中的神偷,据说曾独步皇宫盗取过一柄天下奇剑,得了这个虚名,至于他本人, 没人见过,官府也从未逮到。好在他人奉行盗亦有道,竟自个儿把剑给还了回去,府令上下才撤了榜文。”
“起开。”猛然提起关拜月, 那假枔又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似有些嫌恶地推了一把钱阿六, 过了好半天才又装得一副洒脱的模样,对屋里另外两人悻悻笑了笑, 道:“既然知道我师父大名, 那也该晓得,天下奇物我们哪只手没摸过,稀罕你这不知真假的八风令。”
桑楚吟哼了一声。
姬洛沉吟, 随即挡在了前头,对着她作揖并露出和善的笑容:“姑娘是个妙人,白日你扑身救屈大哥,晚间火起又奋力带江姑娘逃命, 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想来此中有误会。”
“姬洛!”桑楚吟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荡了两下,憋着气,不甘地坐回榻边观察屈不换的伤势,也不再同几人理论。
枔又早先看赵恒义就不爽,这会子他一吃瘪,自个心头更是大悦。
至于姬洛,江陵初见时这少年就端得一副好脾气,见他此刻如此知礼,枔又只道他们已信了自己的话,故而觉着自己这局中局、连环局布得那叫一个大好,心中也没有多想,张口续道:“我知道你们眼下缺药又不敢抛头露面,小女子我给你们偷回来可好,你们在这儿等着。”
“那就有劳姑娘了,还请速去速回。”姬洛摸出钱币递到她手上,又多点了一句,“药铺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
枔又低头看了那一串铜钱,微微颔首,爽朗地笑道:“我就喜欢小兄弟这样的老实人。今夜我言尽于此,自然也是有一事拜托各位,我猜你们定要蹈一趟临川宴,届时烦请替我从霍正当那儿寻来解药。我曾试图偷取未可,想来他药不离身,我武功弱他千百,只能拜托诸位了。”
听到那“老实人”三字时,桑楚吟悄悄翻了个白眼,暗想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老实人’,神偷绝技如何拼得过机谋抟弄?姬洛现在是越来越上道了!
姬洛顿了顿,正色道:“一定。”
枔又没再多话,调头走了出去,随手掩上破屋门,在十里林子跑了一圈去而复返,抄道绕去屋后蹲下。
姬洛打发了钱阿六歇息,又以点穴之法通了江有梅气血,助她调息后,才回到屈不换榻前,背过身去给桑楚吟处理脸上的“伤口”,并随口道:“看来这临川宴必然凶险,赵兄,那东西你可得放好。”
“放心。”桑楚吟余光一瞥,顿了顿,压低声音,“东西我另派人拿着,如今已在稳妥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
枔又闻言心下揣摩:原是东西不在他俩身上,难怪这数月无所收获,这两人倒是生得胆大。
“屈大哥重伤,我们顾及不暇,你的人在临川附近出入恐怕也有所阻碍。”姬洛装得有些犹豫。
赵恒义立即拍掌,道:“这样,过几日我去取来,随身傍好,一日三查,保教无人敢钻漏子。”
枔又听取话去,心中更加放心,想着回来之时需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给这两方人一击闷棍,叫他们狗咬狗去,自个儿如那渔翁得利。
待枔又转身去附近镇上药铺取药,屋中桑楚吟和姬洛对视一眼,揭下脸上缠布,重新佩戴好人|皮|面具。
关拜月盛名在外,枔又是她的得意门生,绝对也称得上‘盗’中行家,寻常的药铺没什么守卫,也费不得九牛二虎之力,来去取药不过耗费一两个时辰,回到破屋时天光还未大亮。
几人轮着守屋,枔又寻一处地方入眠时,姬洛则起身制药,桑楚吟跟他半步不离,悄悄传信给了北罗,要他留人在临川附近接应。
当晚,几人披星戴月连夜下临川,在附近寻了一处不惹眼的村子暂居,各自将养着,直等到五月间开宴。
枔又每日规规矩矩的无甚事做,就陪着江有梅。也不知她如何宽慰,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因江有堂之死而偏激生恨的江有梅,眉目间倒是少了几分戾气,似也渐渐走出厄境。而伤重的屈不换也脱了死气,每天搁院里晒晒太阳,同两个女孩子说些闲话家常。
姬洛和桑楚吟照旧打探消息,却察觉到一件怪事——
按理说豫章城里亲眼撞见了冲屈不换而来的喻楚楚,钱阿六不必与他们几人纠缠在一块儿,钱百业的行商势力遍布南方各处,他大可以就近寻一处庇护,将好置身事外。事实上,四月底时,钱阿六也确实这般作为,然而怪就怪在,没两日他竟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