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桑楚吟真的很想诉说自己的苦楚,想告诉他自己要去做很危险的刺杀任务,自己也会死,可是看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她说不出,觉得自己的话很残忍,因为起码她还是个健全的人。
小奴隶走后,桑楚吟起身往大帐走去,门口的人没有放她进去,而是让她跪在沙子里。夜晚的气温很低,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很快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乱走,只能努力保持脑子中的清明。偶尔有巡夜的人路过,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在她腰上胸前来回地看。
帐子里有两个人在说话,除了那位黑袍老人,还有一个桑楚吟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说的都是汉话。也许他们高高在上并不把她一个纤弱地即将死去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放任她在这里跪聆。
“自从我在长安助钱氏夺权后,蔺光已经躲了将近十年了,这条老狐狸精得很,虽然惠仁已死,不必担心他将秘密传回去,不过留他,终究是祸患。”说话的是那个陌生的男子。
黑袍老人啜了一口羊奶,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次他既然在朔方现身,定教他有去无回。另外,听说长安亦不安宁,金风殿那边我已作安排,这边你莫要再插手了,谨防起疑。”
另一人似是不怎么信任,又问道:“你寻来的那女孩儿可妥当?”
“刘卫辰死不死关系并不大,只要能挑拨秦、代、匈奴之间的关系即可。”黑袍老人哂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更为直白,“苻坚现在羽翼未丰,若是此计可成,两面交恶,秦国十年间必定元气大伤。”
秦国?代国?匈奴?
桑楚吟听进耳朵里,却不大明白这三个词所含的分量,她虽读过几天书,但看的不过是些诗书经典陶冶情操,史书韬略却碰之甚少。
这时候,有人慌忙撩开卷布冲撞进了大帐,一路高呼:“先生,不好了先生,那位小姐已经闭气,大夫也无力回天。”
那陌生男子欲要起身,却被黑袍老人按住:“世昭,这里交给我,朔方那边我会先让弟子接应,你现在连夜动身回去,我知你智计无双,但天有不测风云,世无万全之策,小心方得长久。”
黑袍老人看都没看跪到膝盖肿大的桑楚吟,倒是他走后,从帐子里步出的白衣男子,却垂眸冲她含笑:“好好活着,日出东方有沧海,日落之西有雪顶。”
那人书生样貌,蓄了一小撮胡子,年龄不小,依旧容光清美,目中蹈光,由此极是风度翩翩,桑楚吟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待桑楚吟跪得摇摇欲坠时,黑袍老人归来,在她身前蹲下,那一脸的和蔼比那些沙匪的咒骂和鞭笞更加可怕。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把金鸾刀,伸手向前:“这东西是你的,对吗?”
桑楚吟伸手欲拿,却又缩了回来。老人拉过她的手,将鸾刀放在她的掌心,笑道:“现在她归你了,你不用害怕我,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你也不用再扮婢女,这个婆子会教你怎么做。”
黑袍老人说完冲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手脚发颤,惊慌失措的婆子被推到前方。粗使婆子早被骇破了胆,双手并用将她拽起,拉到营帐里梳洗。
婆子给她换了一身衣裳,就着铜镜梳起了发髻,桑楚吟愣愣地不敢多嘴,只能默然听着婆子唠叨:“小姐,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活着,听话,别寻死,别寻死。”
这话说得有些怪,桑楚吟一头雾水:她为何唤自己小姐?莫非是要自己扮作哪家小姐去做这刺杀?
婆子说着说着去取钿花,她口中发干,见桌上有壶,便取了杯子倒水,那婆子冲这方看了一眼,突然冲过来撞掉她手上的杯子,抱着她的头嚎啕大哭:“小姐,你别死!别死!”
桑楚吟那时才知道,这个婆子八成是已有疯癫,将她错认成别的人了。
梳洗妥当后,那婆子取来菱花镜,风餐露宿又坎坷流离的她,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生得这般容貌。这会子,婆子已经稳了神,将黑袍老人送来的东西一并交到了桑楚吟手上,守着她唱起哄睡的小调,断断续续说着故事。
原来夜里那一声尖叫就是这个婆子发出来的,这帐子里除了沙匪,奴隶和那个奇怪的老人以外,还有一只被劫的秦国车队,车队里最宝贝的就是婆子口中的小姐。不过那位小姐在几个时辰之前,因为怯懦害怕,吞杯自尽了。
“婆婆别怕。”桑楚吟明明自己都怕得要死,却反过来安慰她,她端起杯子,将水一口全干,狠狠掐着杯沿,“我会将他们全都杀光,杀光!有朝一日去看东边的沧海,和西边的昆仑。”
那杯水里掺了药,桑楚吟在破帐子里睡了好几天,等她醒来时,营地里血腥味非常重,婆子的尸体就横呈在地上,黑袍老人和他的随从全不见踪影,外头刀枪剑戟的声音起伏不断,沙匪在和人拼杀,最终败落下阵来。
桑楚吟挣扎欲起,身上却绑着绳子。羊皮帘子突然被打开,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个背光的高大身影面容不清,披头散发,提着一把重剑向她走了过来。
“喂,你就是秦国给三叔送来的美人吧,果然生得好看。”
她小小的身子往后动了动,闭上眼睛,重剑落下,斩断了她身上的麻绳。
来人向她伸出手:“看你的样子是个汉人吧?哼,苻坚果然没那么好心,肯舍得送氐人贵女来我们这荒僻之地,别怕,我会说汉话,你可以叫我乌苏。”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爽快地笑道:“我有个汉人师父,你瞧这把大剑,就是他送给我的,我是来接你去朔方的。”
桑楚吟怕被他看出玄机,不敢直言不讳,只能学着那些养在深闺里的汉女的样子,作出一副柔弱无骨,泫然欲泣的模样,右手想搭在他掌心又不敢,只得来回徘徊:“乌……乌苏?”
很久以后,桑楚吟才知道自己究竟卷入了一场何等的大阴谋中。
升平四年。
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向秦国俯首称臣,却被自作主张的云中军将领贾雍奇袭,苻坚大怒安抚,适时正逢代国国君丧妻,刘卫辰赶往奔丧,并趁机向代王求娶以示拉拢,苻坚担忧刘卫辰再反,当即派遣使者赠美人于朔方。
而美人则是周旋其中的利器——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
“我叫……我叫枔又。”
作者有话要说: 初遇~
PS:升平四年,360年,现在的时间线实在371年,大概是十年前。
小科普一下:现在的时间线苻坚大概三十多,十年前还是少年郎呢哈哈哈,不过对古人来说不小了……地理位置大概是苻坚占据长安这块,匈奴朔方介于蒙古和山西上部,而代国则在蒙古那边,之前姬洛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遇到的燕凤就是代国的,都城云中盛乐城便在现今内蒙古。
么么哒~
第83章
十日后,乌苏带队快马返回朔方城。刘卫辰不想在此时得罪苻坚, 因而给孤零零的美人配了车马, 按使臣规格迎来, 并在金风殿举行盛宴。
开宴当日,满座朝臣,除此之外,还有几位铁弗王的私客。
“那位脚边放着柄双手斩|马|刀的男子是谁?”有没个眼里劲儿的交头接耳询问。
“你说他?”接话的人指了指前头那穿着朴素麻衣,竖着干净玉冠, 一脸敦厚老实的男人道,“这你都不知道?听说是位很厉害的刀客,得王上赏识,风头正盛。”
问话的人反问:“中原人, 也敢留?”
“阁下有所不知。”另一个更懂行情的人开始出头显摆, “这人叫秦翊, 虽说跟剑谷有姻亲关系,但听说祖籍在北方, 倒真不一定是中原人, 你看到他刀上的鎏金纹了吗,和刀谷说不定有莫大的干系。”
“刀谷不是好些年前被赵国灭了吗?” 闻言的人顺着话支着脖子去看了两眼那厚重的刀背和刀纹,又回过头发问。
“谁知道呢?反正我只晓得这秦翊爱刀成痴, 他要往大漠寻什么玄铁铸刀,王上许诺助他,这不作为交换,让他守着金风殿, 听说他的刀快着呢……”讲话的人顿了顿,端起一只酒盏,晃了晃,“能拦腰平断这酒杯而酒不漏。”
众人一时只觉惊奇。
这时,乌苏携归来的美人上殿,美人戴着金丝面帘,一步一摇,秀丽精致的容貌若隐若现,在座都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露出垂涎的目光。
乌苏素来便卓荤不羁,此刻也未行礼,将背上的重剑往脚边一扔,朗声道:“叔父,此次斩获沙匪首领,幸不辱命!”
“乌苏来了。”乌苏直来直往无甚心思,但刘卫辰却未尝没有猜嫌,只瞧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皮笑肉不笑道:“本王听说你拜了个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何日请来一晤,为本王效力啊?你那汉名叫甚么来着?”
如今的铁弗王是上上代首领的第三子,其上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刘悉勿祈继位后,于升平三年被自己的三弟夺位,子嗣尽灭。其二哥早逝,留有一子乌苏,一直养在刘卫辰膝下,平日里倒是待之亲善。
不过,成王者染血的凶辣手段历来无须赘述,王座上的人此刻问出这话,一干臣子宾客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落得猜忌。
乌苏当即单膝跪地,以右手按住心口,认真道:“师父避世塞外,说是过那神仙般自在生活,不愿卷入俗事,效力一事恐怕要婉谢王上好意。至于名字,屈不换,大概是勉励我,做人不屈不折,习得一身好武艺,尤是千金也不换。”
“好,好!”刘卫辰沉默一刻,拍手赞道,“不过本王倒觉得,男儿之志,才应是千金不换!若我族儿郎个个如乌苏一般苦练功夫,何尝不能壮大!便是那……”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不能续,便悄悄端过酒盏,挥手令乌苏退后入座,随即目光落在殿下的素衣美人身上,“这位便是秦天王送来的美人吗?抬起头来瞧瞧。”
“拜见王上。”
桑楚吟行礼,战战兢兢地仰头,金丝面帘因情绪的起伏而晃动不已,刘卫辰看得烦了,示意侍从将其摘下。桑楚吟目光避无可避,只能直迎那面相粗犷又凶恶的铁弗王。
匈奴素来与汉人有积怨,见惯了草原荒漠上丰满屁股大的女人,此刻瞧着桑楚吟脸蛋巴掌小,身无二两肉,顿时没了兴趣,在心中偷偷痛骂苻坚:那厮倡什么汉家儒学,自个任用汉人为重臣也便罢了,偏还给本王也塞一二个过来,真真是忘了自个儿是边塞五族的种了吗!
“美人虽好,但本王却无福消受。本王与王后新婚燕尔,恩爱不已,怎好再纳美人。秦天王的美意小王心领了,不如……”刘卫辰心里想一套,但面子上还要做一套,于是向两旁瞥了个来去,最后目光落在乌苏头上,“不如就赐给乌苏吧,本王的亲侄子!”
“噗!”正抱着酒壶贪杯的王子一口酒喷了出来。
桑楚吟也傻了眼,她还是太低估了帝王权术,刘卫辰这般说反就反,说降就降的人向来恣意而无顾忌,这番既落了苻坚面子报了年前的仇,又向拓跋王后甚至整个代国示好。
铁弗王身侧的侍从端来了金盘,里头陈列了些宝物,递到桑楚吟身前,她从中只取了一对玉镯,叩首谢恩。
眼瞅着歌舞伎上殿候命,自己就要被草草打发,今日再无靠近刘卫辰的机会,桑楚吟捏得一手汗,临危智变,前跨一步高声道:“王上,秦天王有国书示下,还望三思!”
刘卫辰端酒杯的动作一滞,左手按在佩刀上,目光垂下与桑楚吟冷冷对视,见殿下女子毫不惊慌退让,不禁嗤笑一声,上半身向前微倾:“呈上来瞧瞧。”
侍卫起身去拿,桑楚吟却避了一步,将宽袖往上一抬,两手虚掩突然叩首大拜,道:“天王交代,国书不可代传,需由奴家亲口道之。”反正随行的人上至文官,下到嬷嬷婢子都死了,左右不过她一张嘴说。
刘卫辰虽然首鼠两端,心上也并非对苻坚没有一丝忌惮,反正殿下的女子不过幼龄,身材瘦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问题,便也就示意她上前。
桑楚吟得令一步步上前,走至殿上首座,侍卫查验过她几乎不会武功,冲铁弗王示意,后者这才放心,招她去耳畔。桑楚吟委身俯首,欲要学那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她没有高超的功夫,唯有一双眼睛一颗无畏的心,和死亡威压下练出快准狠的手感。
她的小嘴贴近刘卫辰的耳朵,身子佝偻着,广袖掩口逶迤在地,将好隔开群臣的视线。就在她举刀之时,座上的铁弗王突然扣住她的左腕,将她拉入怀中。
殿上的人皆笑得猥琐,只有乌苏一人脸色不大好看,将身前的酒盏一推,杯中酒倾尽,金盏摔在地上碰出脆响,奢靡的笑声骤然一停,门外的侍卫和舞姬纷纷倒地,冷箭从外头射入金风殿。
有人当即拔刀高呼——
“保护王上!”
“是先王叛党!”
冷箭破空而来时,桑楚吟来不及反应是不是接应,她只能凭意识去刺杀,然而她二次举刀,并没有成功,刘卫辰一脚将她踢了出去,挡住不分敌我的流矢:“滚开!大哥的子嗣尽绝,还有谁敢拥趸叛我?”
桑楚吟不受控制地飞落,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只是一颗可有可无,可生可死的棋子,以为凭巧嘴讨来生路,不过是被迫卷入自己无法操纵的命运,从来都孤立无援。
“小心!”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射成马蜂窝的时候,那个从沙匪里将她接出来的少年挡在她身前,重剑一挥,斩落了断箭,好似护食一般,说话那叫一个信誓旦旦:“你快到我身后来,叔父已将你赐给我,你就是我的,我不许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