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时候寒气总是突然而至。
昨天还单穿着长布衫,今日已换上了夹了棉絮的背心。院子里的银杏树也都开始掉叶子,金黄的叶子犹如金子般洒满了一地。
长生每天抱着书本在院子里比划,那沉迷的模样颇像茶馆里说书人口中的修道修至荒唐的穷酸书生。
偶尔从卫沧澜的书架上找到些荒谬的术书,贪玩地学了好一会,结果发现那些所谓的穿墙术、点石成金术全是纸上谈兵后,又猛地幡然醒悟,迅速地回到正业上来。
渐渐地学会了些初级咒术的少年憋了半天真气,又艰辛地背出了一长串的咒语,手心朝向的银杏叶终于被风刮起了一个小漩涡。
长生一高兴,忘了收势,呜哇一声便被自己的真气反弹到身后的树干上,撞得五脏六肺都震了震。
拍拍身上的灰,又捡起掉在一旁的书,长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沮丧。进步是有的,可是要练成小王爷那样,到底还要多久?
卫沧澜已经好几天没有呆在王府了。青阳王,即七王爷卫延信自从他回来后,就不停地约见这个毫无权势的武阳王,后者有时甚至连晚饭都无法回来吃。
长生不知道这个本该忙于国事的青阳王到底想要小王爷做些什么,可当初小王爷临走前向自己提起李刺史的事情时,他就隐约担心这个从来做事决绝的小王爷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交易。
他不想自己死得极其平庸,但长生也不希望他在没死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大半生赔进去。
就好像进了赌场,小王爷会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押在一个注上,而长生则会像一般人那样,小把小把地,不停地投注。
最大的赢家可能是小王爷,最大的输家也有可能是小王爷。
长生多希望自己能拉住这个败家主子的最后一根裤带绳,免得连遮羞的东西都没有了,到时候可怎么办?
可惜小王爷从来是一脚踢开没用的自己,自己全权做主地押注。
长叹一口气,少年继续练他风咒。专注于手心下的人浑然不觉身旁的银杏叶子也被一股奇特的风给吹得四处乱跑。
“真气乱跑,浪费了多少力气。”坐在树上的人嘲笑道。
长生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瞪圆了眼,又扭头四处寻找自己的剑,对方又开口道:“闭目静思,想象着你的血液都流到手心里,别让它乱跑了。”
长生一愣,看看对方没有戏弄自己的意思,果然闭上眼。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原来的小旋风瞬间将院子里的叶子扫起了一半。
真的假的?!长生大惊,再次忘记收势,这回真气反弹得更加厉害,眼看就要撞上树,树上的人叹息一声,跳下来接住了他。
“啧,没想到你的潜力还不错。”他感觉到手中的冲劲,不禁赞道。
长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愣了好一会,完全忘了自己正在别人怀中,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原来的沮丧变成骄傲,笑着笑着更加没收敛。
华宵见他这表情,勾起嘴角。这个家伙明明又怕死,又容易骄傲,凡人该有的缺点都有了,为何卫沧澜那样孤傲的小鬼会让他这么贴身的跟随?
“小王爷不在么?”他问道。
“不在,被他……”刚要说出口,边警觉地住口,怀疑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华宵的手按上他的脑袋,笑道:“如果说我是来还东西的,你要如何处置我呢?”看来还有一个缺点,这小鬼还有些转不过脑筋。
“还什么?”长生一愣。
“命,还他的命。”华宵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卫沧澜打了个喷嚏。
这天气乍冷乍热,这种体质稍不注意便会惹上风寒。在家时尚能扯着长生发热的手来取暖,可现在坐在卫延信面前,只好多套两件外衣,手里紧紧攥着温热的茶杯。
“来人,将我的手炉拿给小王爷。”卫延信竟开口吩咐道。
卫沧澜看了看对方,也不客气,接过手炉就往怀里塞,他也毫不在意别人会怎么嘲笑这个体弱单薄的小王爷。
“南方的水患虽然已退去,可明年的汛期一到,仍是个巨大的威胁。现在是旱季,不知十二弟有何意见?”卫延信轻笑。
“水利的事情,难道不该问这方面的专家么?”卫沧澜一边取暖一边吃点心。这家伙的茶梅不错,可以带些回去喂饱自家那只埋头练功的宠物。
“我听闻十二弟南下时,遇上了不少奇特的事情,其中包括像……河神之类的?”卫延信毫不隐瞒自己时刻掌握着他行踪的事实。
河神?卫沧澜愣了愣。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什么能像河神一样的家伙,又想了半天,唯有想到那座建在赤湖的胡府。
啧,那些面部神经衰弱,原型只有一身毛的家伙,到底是哪里像河神了?
看看卫延信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眼珠转了圈,便笑道:“难不成七哥想学那些巫师一般,用童男女来供奉河神?”
卫延信大笑:“十二弟只有你敢跟我开这个玩笑。”
卫沧澜的皮绷紧了一下,又神态自若地继续喝茶。
“我想……你帮我做个梦。”卫延信直勾勾地看着他,笑得别有深意。
长生看到那张契约的时候,迅速地伸手就抢。
华宵手一晃,就将其扔到了空中。契约像是被风持续吹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长生咬着牙,蹦了两下够不到后,只好放弃。
“十年的阳寿,就这么还他了,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华宵轻笑。
长生盯着那张契约,阳光穿过纸张,一些字迹隐隐约约地透了过来。上面有人的手印,还写了些“阳寿”什么的东西,最显眼的,是角落上那个似乎不是手写能写得出来的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怎么能确定小王爷还能再活十年!”他的语气带着惊喜。
华宵却冷笑着泼他冷水:“很可惜,上面写的是,若是小王爷能活过十五岁,以后的寿命有十年归我,若不足十年,则计算到十五岁为止。他若过不了天劫,我也赚不到什么便宜,不过,倒是能看到一场好戏。”
长生立刻沮丧了神情。
“可我看……你家小王爷似乎还没准备好?”华宵笑着,将契约又拿了回来,贴在长生的眼前:“你看,他的手印又模糊了……这可是要取消契约的预示啊……”
长生两眼发红,一把夺过契约,看了又看,想要撕,又忍了下来:“……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小王爷敢做的,他怎么就不敢了?!
作者有话要说:jj!!抽死你得了!!!= 皿 =凸
第43章
城墙虽高,但也铺满了落叶。尽管清扫的人始终在勤快地工作,落叶依旧持续不断地出现。
卫沧澜心事重重地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心里想的都是那个虚弱得叫人不敢直视的小皇帝。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月,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还没走出宫门,便遇上了抱着小皇子前来的璃妃,那张曾经红润的脸此刻也因忧心忡忡而显得苍白了许多。见到卫沧澜,也只是淡淡笑着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过。
卫沧澜回头,看向那个仍未恢复苗条身材的女人。都说大难面前显本事,这个深受宠爱的璃妃除了每日勤快地前来探望,六神无主得甚至四处向大臣们求助。
如果遇上了最糟糕的情况,小皇帝撒手人寰,她这个刚出生没多久尚未有名分的皇子便是个极微妙的存在。
卫家人表面和气,可皇帝脚下早已是藏龙卧虎。如今病危的小皇帝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各个兄弟面前“光明正大”地保住了自己从小就得到的“太子”的位子。二十多年的努力,最后还是输给了生老病死。
卫沧澜垂眸,想到那个前来迎接刚回京城的自己的莲妃,又想到那个女人眼底微微显露的凌然之气,嘴角不由挑起一抹苦笑。
明明他该感谢自己的皇帝哥哥,可是……
有些东西既然选择了,有些东西就该放弃。
“以我十年的寿命,跟你交换,你要保住小王爷的命,让他安然度过这一劫!”长生冲动地说道。他是怕死,可是他不知道到底自己何时会死。曾经他觉得这么交易太过儿戏,如今毫无选择的他却想赌一赌,假如自己能活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那么这十年就算减掉了,只要小王爷活下来了,也划算得多。
可华宵却冷笑:“你以为这命是银两,可以轻易换来东西的么?”
长生涨红了脸。
“你知道这个契约的后果么?任何人都算不出自己的寿命,包括卫沧澜。当年他敢跟我定这个契约,是因为天劫比命契的约束力更强,天劫是他必然要承受的,他的生死簿上这么写着,任何命契都无法夺取掉这三年。可一旦过了这这一劫,他到底能活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如果刚好十年,或者未满,那么剩下的时间里,他就只能成为我的式神,不再为人,这阳寿替换成的道行则归我所有……”华宵的笑容刻薄得几乎让长生掉下眼泪,“这样的命契,你还敢签么?”
长生握紧了拳头。他怎么也想不通,卫沧澜竟能为了回到京城,签下如此可怕的命契。
如果留在青烟观里,一直等到十五岁,在师傅的协助下安然度过天劫,那时候再找机会回来,岂不是更平静些!
命契不知何时又落回了华宵手中,对方又笑道:“再说,我也不稀罕你这十年,更不可能为了这点点的道行去做挡下天劫这种冒险的事。”
如果说卫沧澜的命对他们狐妖来说是美味,那么眼前这个极平凡的小鬼就是如干腊一般无味的次品。
再次被小瞧的少年死死抿着嘴,忍了一会,忽然念出刚刚才背熟的咒语,毫无预警地就攻向那只狂妄的白狐狸。
院子里的落叶被吹得四处飞扬。那道白色的身影闪开攻击后,又朝长生反击过来,向来敏捷的少年有些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勉强能看清对方的出招,有些狼狈地闪开后,又脱口而出曾经用过,却再也没成功使出过的……
“灵天灭顶,沉……”嘴巴毫无意识地吐出这几个字,闪过了几次对方的攻击,念了好长一串咒语的少年像是被人刺激了穴位一般,大喊一声:“罡天破!”
“呃!”华宵只来得及退后,根本防范不了,头疼万分之时,拿着那张命契就恶狠狠地骂道:“你再使这一招,我就不把这命契还给卫沧澜!”
长生迅速地捂上嘴巴。
想了想,他本来没想到要用这一招的,只好又拿开手辩解道:“那,那还不是你逼的,你乖乖地吧命契拿来,我就帮你缓解头疼……”
华宵按着脑袋,脸色难看:“小王爷要是不在,我就等他回来了再谈!与你这个俗人没什么好说的。”
长生想反驳,可看他难得狼狈的模样,又想偷笑,可怕他真不还回来了,只好死死抿着下唇扭过头,假装没受对方的语言刺激,道:“那就进屋内好好休养着,等小王爷回来看到你再度威风的模样吧。”
死狐狸,臭狐狸,等命契拿回来了,我天天背罡天决,见你一次念一次!不但要念,还要改成绕口令,让外头的小孩天天念着耍!
压下满心的怒气,捡起地上的书,长生继续自己的功课,而那只头疼欲裂的狐狸则揉着太阳穴,跳到了高高的树杈上休憩,顺便俯视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鬼。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可没多久又开始吵闹起来,树上的狐狸嘲笑树下的少年乱背咒语,树下的少年先是装没听见,气急了,便叫嚷着让树上的狐狸下来比剑。
卫沧澜傍晚归来时,便看到了这幅情景。幸好周围的院落都禁止下人随意出入,否则这个大嚷大叫的少年还怎么扮作哑巴留在自己身边?
他看了眼树上笑得狂妄的狐狸,又看了眼树下满脸通红,还弄得满头大汗的少年,一声不吭地将一个纸包放到了石桌上,转身就进房更换便衣。
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树上的狐狸已经跳了下来,树下的少年已经趴在桌边开始吃纸包里的茶点。
卫沧澜心想自己聪明了一辈子,怎么身旁逗留的却总是这样的家伙?
“我们来商量一下上次的交易,这十年要是全还给你的话,我未免太亏了。”华宵双手抱胸地靠在树干上,眼角扫到那个百无一用的少年。
啧,他还是想不通。
对方开门见山,卫沧澜却没打算顺他的意,笑着问嘴里刚塞进一块莲藕糖的长生:“你觉得如何,长生?从前在街上,可都是你替我讨价还价的。”
本来被狐狸憋得一肚子气的长生两眼放光,吞下食物便冷笑:“那可不亏。”
华宵心想臭小鬼你能耍什么花招。
“世上什么东西都能买,人命都能买,你要你肯花钱,一百两银子就能买下我这样的穷人做一辈的下人,到时候要他的命不是轻而易举?”长生龇牙咧嘴地笑:“可情却不同了,胡庚年是狐狸,才不在乎那点钱,便是万两黄金都无法让他对你有情,更何况,除了我们,你如何再找这样恰好的机会,恰好的人给你点醒他?既然你来还命契了,证明我们做的事确实有效了,这样看来,这命契你不还还真说不过去。”
清了清塞在嗓子里的糖,长生继续道:“再说,我们可不是坐地起价,当时若是不小心说错话,可是要命的,更何况这样的机会,你便是回头去找也找不到了,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呃,不,不是这样的……是,是千金难买后悔药,……是这句么?”他不确定地回头看卫沧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