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先行官员听闻锣鼓,立即出列,暂止了丧仪队伍的奏乐,高声喝令那排楼上道:“亲王仪驾在此,不得喧哗!饶了灵柩可是死罪,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吓得楼上一众人慌慌收起锣鼓跪地磕头,仪仗队遂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双方锣鼓吹笙都停下的短暂的间隙,长长的丧仪队伍中忽然传来了砰砰两声叩响。
陪在裴钧马边的礼部主事回头看向队伍中,眉头不安地挑起来:“谁在敲?”
应了这声,拍打声又起两下,令那主事不耐烦地叫:“你等还未得令奏乐,不许胡乱击鼓!”
可队伍中的乐手各自四下一看,却发觉没有一个人在敲鼓弹奏。前后数百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是何处发声时,队伍正中护卫棺椁的唱礼官忽而抖着手指向晋王所在的棺木,颤了声害怕道:“是……是棺材里头传出的声儿!”
众人大惊一看,刷了乌漆的楠木棺盖竟果真被内中的击打微微震颤着,在四下绝顶的宁静之中,发出了万分清晰的拍打之声:
“砰!——砰!——”
“了不得……”“闹鬼了!”四周看热闹和送敛的百姓轰然声起,礼部官员紧张地彼此相视,领头的主事倒退一步,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这……这青天白日的,怎会出这样的事!”
围观人潮中传来一声惊惧的呼喊:“莫不是晋王爷有未竟之事,不能瞑目,眼下还魂了?”
此声一起,人群顿时如炸了锅般沸议起来。礼部主事慌慌忙忙地循声望去,却找不到那说话的人,正惊疑不定四下看顾间,身后又传来另一声:“听说晋王爷当年是永顺爷最后召见的皇子……”
这一言令周遭发出吃惊的吸气声,而不远外又有人再道:“那眼下人间不道、盛世不存,晋王爷如此罹难,怕是到了九泉也无颜面见先皇罢!”
“谁!——”礼部主事大喝一声,心内已极度地慌乱起来,此时四处寻觅却不见出声之人,情急下,不免只能高声震慑百姓与随行队伍道:“妄议朝政、散布谣言可是重罪!尔等不可放肆!”
可应此一声,四下却更是有了数不尽的絮絮低语声:“怎么回事……”“难道是祖皇爷显灵?”这时,人群尽头忽然嘭地一声响动,众人在随之而来的哗啦水声中侧目看去,只见是西城坊正中大道的地底忽而开裂,一注水花冲天而起,顷刻洒了周遭人潮满身满脸,将人淋得透湿。
夹道观礼看热闹的百姓即刻惊叫起来,唯恐是灾洪,一时乱了。四下奔逃的人潮躲避着地底裂缝喷涌而出的地水,不得不都站上了道檐或石墩,而涌出的地水不出片刻已横漫街巷、漫过脚背,引一老道在奔逃的人潮中举着算命的破旗大呼:
“地水上涌!这是天下大变之相啊!”
就在此时,叩打棺木的砰砰声忽而停了。诡异的肃静在大水陡发后更让满街人惶恐起来。礼部主事早已不知如何应对,此时牵着裴钧的高头大马避让一旁,抖着嗓子赶紧问道:“大大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裴钧皱紧双眉,佯作急怒道:“此处是当年祖皇爷开国入京之路,地底出水,喻义大变,定是天数有异……快将钦天监的找来看看,若要出了麻烦,谁都担待不起!”
礼部主事听令,即刻撒开马缰,狂奔去皇宫方向,此时从地底涌出的地水已漫延至丧队正中的棺木之下。恰是随丧人等想避又不敢乱了队列之时,不知何处忽起一声鸟鸣,“啾——啾——”两声长啸,那棺木之中的叩棺之声便再次响起了,而应着那砰砰叩击之声,更传来了内中一阵沙哑却威严的低吼:
“来人……来人!来人开棺!”
满街奔逃的百姓闻声,皆被吓得更甚,不少都愣在半道震惊地看向棺材,奔跑的人中也好些绊倒在地。瞬时间,街中百姓惊惧的大喊充斥街巷:
“晋王爷没死!晋王爷活过来了!——”
那街角算命的老道拎着湿哒哒的袍子,边跑边叫道:“天降异象,应水而生!这是真龙命格、天选之子啊!”
礼部一干随行官员全吓傻了,裴钧一边牵过马头往晋王棺椁奔去,一边喝令左右道:“快!快开棺看看!快!”
另一主事听言,忙奔在他身后焦急劝阻:“不成啊大人!封棺时辰已过,眼下开棺怕是大凶啊!宫里若是怪罪下来,咱们礼部可都要遭殃!”
裴钧勒马回头,怒斥道:“此象大凶,不知何故,眼下棺内已有叩打大喊之声,若当真是晋王爷英灵还魂,莫非还要抬去埋了不成?尔等即刻开棺鉴身,看看究竟是何物作祟!”
由是底下人不敢耽搁,忙硬着头皮叫来工匠开棺。而工匠一个个也怕得要死,打头两个被拥至棺材旁边,还相互推诿着不敢靠近,还是由裴钧一声令下,才吞了口水颤颤走上前去。
不止他们,此时已经没有百姓敢靠近棺木,都站在街角道沿上远远儿地盯着,既恐惧,又舍不得离去。随行仪仗队也逐渐在无声中在棺木周围围成了一个圆,极度担忧地伸头观察着工匠将铁锹嵌入棺盖的缝隙、抖着手咬牙一撬——
棺木顿时开启了一缝。再一撬,棺钉脱孔,盖板松开,两旁工匠对视一眼,梗着脖子闭目伸手一掀,将棺木嘭声推落在地,便火速避至一旁瑟瑟发抖。
沿街百姓屏息凝神、探头观看着,只见那乌木棺椁中金玉器物反光一晃,一个穿戴华贵寿衣的人影从金器玉币中直身坐起来,双手扶着棺檐,缓缓地站起了身。
街边曾与晋王同处军中的老将一经辨别,红着眼大叫起来:“是晋王爷!果真是晋王爷!”
一旁兵士也都口耳相传起来:“晋王爷没死?”“怎会这样?”“晋王爷究竟是人是鬼?”
仿佛应了此问,从棺中站起的姜越慢慢抬起了右手来,皱着眉将贯穿他右掌的那根细长银针抽了出来,接着高高举起了右手,叫围观百姓皆可见到一股细细的血流正从那口子涌出,顺着他掌心淌下,滴落在棺木一旁的土地上,被日光映出鲜红的色泽。
“血!是血!……晋王爷活了,是活了!”
礼部主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围观百姓也再次惊叫沸腾起来。兵马司中已有队列迅速往皇宫方向奔去禀告,而姜越却只将手中银针收起来,放下右手,凝眉沉声向观礼百姓道:
“诸位!孤自受毒身死,魂归九泉,便面见烈祖,禀世道之艰。未料祖皇震怒,先父斥责,令孤愧为后嗣,神魂难安。孤遂奉烈祖之命,与鬼差借来生之命,再还人间,此番必当鞠躬尽瘁,誓为百姓禁暴洗冤,令天下太平,共得盛世!”
此言一落,街中俱静,旋即是惊讶的抽息和喟叹,俄而人群中开始有人零零散散地屈膝跪下。在无声中,那些跪下的人群周边,又陆续有更多地人面面相觑后缓缓地跪了。渐渐地,人群中跪下的人与还站立的人相视一眼,当站着的人发觉跪着的人更多,便也提了袍子跪下了。
这时的街中是鸦雀无声的,人们似乎有着某种既定的默契。裴钧正也想下马跪地,刚放开缰绳,却见眼前楼阁方向一道银光闪过。
只听“嗖”的一声,竟是一支利箭正飞向他自己!
此时想要躲避已来不及,他仅仅只能微微偏身,可那利箭却仍旧极速飞来,箭头狠狠扎入他右胸,令他身子一晃,重重摔下马去。
一时间他只觉天摇地晃、神智涣散。他听见姜越的声音在叫他名字,拼命想睁眼却看不清前方,亦再分不出彼此远近。
前胸的疼痛如撕裂般侵袭着他的身躯,那痛感竟似拉扯着他魂灵。在意识消散前,他只听见不知何来的极遥远处,传来一声无尽虚幻的尖声高叫:
“有刺客弑君!快来人保护皇上!——”
第104章 其罪六十三 · 挤夺(上)
裴钧眼前是无边的黑暗。那黑暗摇晃拉扯着,让他直觉昏沉。
他似乎正躺在某处床榻上,迷蒙中,眼前动荡的黑暗张开一丝缝隙,透出一线光,待那光线慢慢张大,愈见清晰,便逐渐摇曳成一列暖黄的烛火,将周遭模糊的人影照亮。
人影急切低语、匆匆攒动着,背衬明亮的光火,渐渐将距他最近的二人显现出来:只见一个矮胖的太监正带着哭容跪在他腰边的地上拭泪,身上穿着和胡黎一模一样的大内总管太监的褂子,可细看样貌,又绝不是胡黎;另一人高瘦而年迈,正面色灰败地垂头跪在他肩膀外——这人裴钧倒识得,是宫里的王太医,不过却比他半月前在宫里见着的老了一大截儿……
等等,宫里……?
想到这儿裴钧猛然一惊,又屏息望向这二人身后,只见这方屋内高处是金漆木雕的梁子,底处有五色玛瑙珠帘和紫檀座屏,一样样器物皆显出皇家富丽,一一辨别下来,却不免令他心下发寒——
他在宫里!
他怎会在宫里?难道是姜湛将他押进来的?……他只记得自己是在姜越叩棺复生后中箭落地晕了过去,那此时姜越在何处?姜越可安好?姜越复生之事究竟成败如何?刺杀他的又是何人、为何要杀他……还有这太监——大内总管太监为何不再是胡黎了?莫非在他昏迷时,宫中已生了大变?那他究竟昏睡了多久?而若是连姜湛的心腹都难以在这宫变中幸免,那此时宫里当权之人,说不定已经……
“皇上醒了!”
正当他越想越惊时,跪在他身旁的大太监忽然欣喜大叫:“王太医,快看,皇上醒过来了!”
裴钧即刻看向那太监,却见那太监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竟直直看向他,而一旁王太医闻言已震身站起来,抬手就探向裴钧额头,霎时喜泣道:“皇上醒了,烧也退了!这是要大好了……”说着又再度跪下,双眼望向裴钧,恳切地问:“皇上感觉如何?”
——皇上……?他们叫的是我?
裴钧只觉一股阴冷之气即刻从他后脊窜起,一时他张口想问怎么回事,却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沙哑低沉,又绝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朕没事。”
——这不是我在说话!
裴钧震惊地抬手捂住喉咙,此时尝试出声,喉咙却一声不吭,想要大叫,嘴唇也不可一动。而方才那一言确然又是他亲口说出,这感觉,就像是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正在代他答话一样。
王太医见他手捂喉咙,忧心推断道:“微臣昨夜给皇上治伤,皇上咳了不少血,不定是伤着了喉咙。微臣这就着人加几味药,替皇上调治调治。”
王太医说着就起身唤人,裴钧却觉自己身体一僵,捂着喉咙的右手也被一股力量扯开了。他感到自己脸上眉头蹙起来,似乎正奇怪着右手的不受控制,一双眼睛也看向了那只刚刚放回身边的右手,之后又不明所以地移了开去。
裴钧这下是彻底惊了,饶是不断告诉自己冷静,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此时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不仅如此,还正由另一股力量操纵着——准确地说,是由另一个人——那个他们口中的“皇上”。而正当他急切想知道一切为何、如何是好时,这具身体又说话了:
“朕睡了多久?”
这一声少了些沙哑,多了些原本的音色,裴钧听来竟有丝熟悉。他正分辨间,那大太监已恭敬答道:“回禀皇上,您睡了一日夜了。昨儿捅伤您的刺客已经被萧小将军擒获,审了一夜却什么都不说。萧小将军念他是军中旧将,就还没对他用刑,说等皇上醒了再来请示呢——”
“不必请示,让他看着办。”裴钧的嘴又被张开了,低声打断大太监道,“此人跟了朕九年,岂料竟是蔡氏余孽……他捅朕的那把匕首,还是三年前打回京城时朕赏他的。”说着,这身体似乎觉出疼痛,左手很自然地抬起来捂住了右胸,皱着眉,艰难地坐起来了一些。
“皇上当心!”大太监慌忙上前帮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哎哟皇上哪!您遇刺已是奴才失职,若再裂了伤口,诸位大人可不得治奴才死罪了?”
“什么死罪……左将军忽而在敬酒时发难,连朕都未尝料到,你又何尝能料到?”裴钧听自己虚弱一叹,语气低缓而宽慰道,“你没罪,是他们冤枉你了……”
——是他们冤枉你了。
这话猛地在裴钧脑中炸开一声响雷,令他忽而想起了李存志入宫叩阍当日,姜越曾在步兵执事府的耳房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裴钧,你不是坏人,是他们冤枉你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辨别出,眼下他这具身体所发出的声音正属于姜越!也就是说,他现在极有可能是中箭后药石无医、离魂出窍,又不知何故附在了姜越的身上醒来,此时正与姜越共用着同一具肉体!
裴钧被自己此念一惊,再想到方才那太监与姜越所说的“萧小将军”“蔡氏余孽”和“三年前打回京城”,还有王太医的年迈,他不禁整个人惶惑起来——若真照他们所言,此时的姜越已起兵伐京,不难看出也夺得了皇位,不仅如此,姜越还剿灭了蔡氏,正清算余党,那此时距姜越复生举事过了多久?难道他裴钧已经死了很多年么?那为何眼下才苏醒?此刻的姜越又是什么样子?煊儿何在?裴妍还好不好……
这些他前世死前从未体味过的遗憾或隐忧,今生却化作一连串的问题,在此时此刻向他的神智冲撞,令他浑浑噩噩地心急起来。
这时太监把姜越安顿好,王太医也吩咐好药方回来,一个小太监端来了一碗汤药跪下:“启禀皇上,药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