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被他逼退半步,仰头与他对视着,只觉耳根都烧起来。蔡岚见他赧然不言,也并不着意逼迫他,只温柔牵起姜湛玉白的手道:“皇上是君无戏言,微臣是忠君之事,眼下佛经已抄好了半册,皇上不妨来看看抄得如何?”说着他便把姜湛往殿内引去。
姜湛晃神间被他言语蛊惑,不由自主随着他走出两步,猛地惊醒般推开他手臂道:“不,不了……朕还要去流萤殿看看皇侄,不过是回来换个衣裳。”说罢他再无耽搁地仓皇走出这方侧殿,那步履似逃,慌慌张张、破破碎碎地踏入崇宁殿中,几番喘息,才闭眼皱眉定下神来,换下了朝服,嘱胡黎引路去了流萤殿。
还没走进流萤殿,姜湛便远远见着一殿宫女太监都在四处翻找东西,挑起眉来。他抬手止了宫门太监喊话,立在殿外看了会儿,才走进去径直问:“都找什么呢?”
一宫下人顿时吓坏了,忙不迭跪在地上:“回皇上话,小殿下几日前丢了个玉铃铛,不知丢在了何处,连日茶饭不思,觉也睡不踏实,直命奴才等快快寻找。”
正说着话,姜煊在内殿听闻皇叔到了,吧嗒嗒地跑来跪在姜湛跟前儿,有模有样地拾了袍子跪下道:“臣侄给皇叔请安。”
“哟,小殿下,教了多少次了,您怎么还叫皇上是皇叔呢?”胡黎上前一步皱眉纠正他,“您当称‘父皇’。”
姜煊巴掌大的小脸儿上露出了颇困惑的神色,双眼看向姜湛年轻俊秀的脸,两道短眉蹙起来,龃龉道了声:“父皇。”
姜湛并不太在意他究竟叫自己什么,此时只在殿中宝椅上坐下来,把姜煊招到身边:“他们说你丢了个玉铃铛,怄得不吃不睡?”
姜煊听言赶忙点头,站在姜湛椅侧,扭着姜湛的手臂,嘴角一瘪,颇委屈道:“前日何太妃娘娘的曾孙来了,瞧我腰上有个玉铃铛,闹着要瞧,我便摘下来与他玩。过了几时,他却说丢了,也不知丢在何处,谁也找不着了。”
这一席话听在姜湛耳中,横竖都能料想,定是那何太妃的曾孙私藏了姜煊的铃却不认,不过见姜煊纯善,托词两句哄骗姜煊罢了,也唯独姜煊这孩子心善,想不出这原委,才让一宫上下的人白忙活了。
想到此,姜湛连日来被朝政压抑的情绪似乎找到个纾解的口子,他看着眼前孩童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不由想起了一些年幼时候的趣事,唇角渐渐浮起个淡笑道:“宫里什么玉铃铛没有?你只说是什么样的,朕即刻命人雕个更好的给你。”
谁知姜煊听言却老老实实摇起头来:“不行的,皇叔,那玉铃铛是七叔公送我保平安的,别的铃铛都替不了。皇叔您替我找找罢!求求您了!”
姜湛一听“七叔公”三字,心中刚压下的烦闷顷刻似狂浪卷起:“什么,这铃铛是晋王给你的?”
姜煊见他忽而变色,吓了一跳:“是……是七叔公给的。”
姜湛怒得一把推开他,啪地一拍椅柄站起身来,呵斥整殿下人道:“所有人听着!谁再帮他找那玉铃铛,谁的脑袋就别想要了!这宫里若是再有人敢说起这玉铃铛,舌头也别想要了!”
阖宫下人忙不迭领旨,瑟瑟发抖地伏地叩首。一旁的姜煊不明所以被他推倒在地,怕得要命,却不敢说话,不由红着眼睛哭了起来。
胡黎瞧着孩子生出丝心疼,快快上前扶起姜煊来,一边为他擦泪,一边低声规劝。可这时,他给姜煊擦着脸,却忽地发现姜煊耳根子处有一片红疹,而顺着那红疹拨开姜煊的衣领,他只见姜煊脖颈一侧也长了一片斑斑点点的红疹,一直延伸到后背去。
胡黎心下一凉,瞬时想起了这几日宫中太监们报给他的事务,下意识抬手一探姜煊的额头,顿觉烫手,不免缩回手来大叫出声道:“皇上,小殿下身上长红疹了!这症状瞧着,怕是天花啊!”
“什么?”姜湛大惊,登时倒退一步看向胡黎怀中的姜煊,果然见姜煊耳根脖颈一片通红,急怒起来,“宫里怎会有天花?”
胡黎连忙叫人去请太医来,一面急急答姜湛道:“何太妃宫中昨日遣走个生病的宫女,说是身上长了不干净的东西。内务府将那宫女撵出宫前,掌事老太监瞧着就是生了天花,更是赶紧把人送出宫了。眼下看着,这天花怕是早几日就有了,被那曾孙带来了小殿下这儿,将小殿下也染上了!”
“那还不快把姜煊抱走!”姜湛听言愈发后退几步,常年为病痛所苦的经历让他在第一时间拾起了衣袖,捂住口鼻道,“胡黎,朕不许你再靠近他!”接着随手点了个小太监过去抱起姜煊,慌慌吩咐道:“你,还有你们,马上把他送走,他生病的消息宫内宫外都不可私传,违者斩!”
众太监忙不迭应了。胡黎也不敢忤逆,忙放开姜煊问:“那将小殿下送去哪儿啊,皇上?”
姜湛的双眼复杂地看向姜煊,皱眉道:“送去枫林斋。”
这三字让胡黎一愣,听姜湛一声:“还不快去!”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吆喝众太监拿来毯子裹抱了姜煊,一行人匆匆出了流萤殿去。
一路上,姜煊在小太监小心又恐惧的环抱下分外不安,抬脸问一旁的胡黎什么是天花,却见胡黎匆匆行路,神色忧虑,并不答话。
抱着姜煊的小太监此时都快哭出来了,一边抱着姜煊小跑,一边苦着张脸问一旁胡黎道:“师父,这、这天花会不会害死我呀?”
胡黎听来心烦,不由怒斥道:“你若是死,绝对是蠢死,赖天花什么狗事儿!”说着他颇为烦闷地看向小太监怀中的姜煊,在姜煊一双清澈的眼睛中,看见了此时此刻摇晃在宫墙之下的自己。
下一刻,他咬牙一想,停下步子命令身后太监道:“去,给我备车。我要去趟忠义侯府。”
第115章 其罪七十 · 互惠
一日过尽,裴钧在京兆司部签完了公文也没等到姜越,只得起身回府,刚走出耳厢,便见宋毅拿着宗新束的案卷向他走来:“大人,自曹鸾入狱,刑部总来要他这宗案子,咱听您吩咐,捏着没给,眼下倒已然拾掇出文书了,按规矩是要报给内阁的,您看这……”
裴钧接过案宗,翻开瞥了一眼又合上,看向宋毅:“曹鸾一家在狱中如何?”
宋毅赶紧点头:“好得很,好得很,底下人已听您吩咐好生照看了。梅氏商号的少东家虽没来过,却倒每日遣人送饭过来,替咱们省了不少力气。要不……大人去看看?”
“免了罢,省得刑部人知道了当我徇私。”裴钧将案卷收入袖中,简明吩咐道,“这案卷我留着转批,可近日事杂,许要多些时候才能批好。内阁若问起,你可知怎么说?”
宋毅忙道:“知道知道,大人放心。”说着见裴钧抬脚往外,便一路把裴钧送出去,点头哈腰地捞开门帘儿,扶裴钧上了轿子,直等到轿子渐渐走远,才一边走回司部,一边啧啧唏嘘地摇头暗叹:“那般境地都能翻身,眼下更逼得蔡氏家破人毁,又见得势,怪说裴大人了不得呢……”一语到此更是喟叹,想到底来又专程绕至班房,不遗余力吩咐了狱卒人等定要好生善待曹鸾一家,这才安心下了工出去,只待他日借此在裴钧面前卖个好脸。
裴钧回府时已夜色渐起。六斤眉开眼笑地迎了他进去,说董叔正备着夜饭。
裴钧一边摘下乌纱,一边走到花厅,见裴妍正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出神,一身素纱罗绮,乌发垂髻搭在颈侧,双手缠着药布搁在腰间,膝上还搭着本册子,瞧着神色见忧。
裴钧走上前,落手拿起那册子一看,皱眉合起来放至一旁:“你这身子才养了几日就又开始劳神了,这是从哪里拿了家里的账来看?”
裴妍这才看见他回府,回过神来仰起脸答他:“今日家里结账,来了许多人领钱,董叔拿着账目一一给他们,我怕他累着,想帮他看看,他却不敢给我看,我便从他手上抢来了。原来这三四月里,你为了保我和煊儿,竟花了这许多银钱……”
“银钱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裴钧弯腰执起她手来看看,又轻轻放下,替她敛好耳边碎发道,“眼下你回来了,我也会尽快接煊儿出宫的。往后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就再也不分开。”
这话叫裴妍听得鼻酸,眼下微微发起红来,不禁低头拾绢轻点眼角。董叔打外面进来,领着人上菜,立在边儿上请裴钧姐弟入座,裴妍便起身来拉他也入座。
“这哪儿使得!”董叔红着眼,说什么都不肯,二人正推拉间,外头又传来六斤的声音:
“大人,晋王爷来啦!”
裴妍与董叔俱是一愣,裴钧却已立即起身迎了出去,刚走到前庭,便见姜越被人领着匆匆走进来。他一见裴钧便道:“我去京兆没见着你,料想你是回府,这才过来瞧瞧。”
裴钧上前引他一路往里走,边走边道:“我在京兆等了你一日,想你是脱不得身,便先回来等你消息。泰王眼下如何?”
二人的身影从廊上刀兵前晃过,行往花厅,姜越听言,凝眉叹了口气:“三哥倒还好,只是生了气,哥哥们自然也怕起来,不止是骂了我一顿,还说姜湛此番并不似偶然之举。这又更引三哥想自请回封地暂避,兄弟们一听,真是人心惶惶了。我见他们说到头也没人想去瞧瞧四哥,到底放心不下,便又去了趟御史台替四哥打点,这才拖到了这时候。”
裴钧见他神色不济,不由关切:“成王还好么?”
姜越叹息,看向他道:“四哥眼下狼狈落魄,困在牢中惊恐不定,不停同我说祖皇爷当年削藩杀了几个兄弟,要我快想法子救他出去。”
“成王爷是吓着了。”裴钧温声安慰他道,“他平日里也就收收字画儿古瓶,贪了些,手上半分兵权没有,封地收成也就那样儿,姜湛没由头非要对他赶尽杀绝。只是这贬为庶人的令已下了,往后他还得要你帮衬才行……”
这时二人走到了花厅,裴妍已由人扶着迎出来,见着姜越就要跪下,姜越赶忙虚扶道:“裴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裴妍道:“晋王爷,民妇回府后才听说您有多照顾煊儿,又帮了裴钧多少,如今民妇有命出狱,实在是要谢谢您!”说着死活要给姜越跪下。
姜越连道不可,却碍于礼数不能真拉住裴妍,正是此时,裴钧抬手托住了裴妍的胳膊道:“裴妍,这礼就免了罢。晋王爷本就是煊儿叔公,也知道你是冤枉的,帮你是于情于理都合适,你这么反倒生分了,叫人家不好意思。”
裴妍听言,这才止了身势。裴钧见此,又笑起来对姜越道:“你也是,她都是出过阁的人了,再叫她大小姐像什么话?你若是不嫌弃,便同梅六、萧临一般叫她声妍姐就是,好歹她岁数还比你大上一些。”
“这可当不得!”裴妍连忙摆手,惊惊回看,却见姜越眼神微亮,此时已笑着与裴钧对视一眼,略含羞怯地叫出一声:“妍姐。”
裴妍登时脸烫起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不免抬手捶在裴钧肩头低骂:“你这成何体统!”
姜越忙虚虚挡在裴钧身前道:“妍姐别怪他,是我唐突了。我从小与几个皇姐年岁差得远,也都不甚亲近,如今既与裴钧有缘相交,唤您一声姐姐倒实乃幸事,只要您不嫌弃就行。”
这话说得裴妍更不好意思了,直拿眼光戳在裴钧脸上,裴钧却凑到她身后,替她冒了一声儿:“好嘞!”
这引姜越霎时失笑,裴妍面赤,扭身便要打裴钧的脑袋。裴钧笑起来捉了裴妍手腕道:“行了行了,我不闹了,董叔的菜都要凉了,还不快请晋王爷入座?”
裴妍这才息了火,只道客人走了再收拾裴钧,便唤过董叔多添碗筷,请姜越上座。
正是几人其乐融融间,外头六斤又匆匆忙忙跑来门口道:“大人大人,那个冷冰冰的张大人又来了!”
裴钧眉头一挑,闻言看向姜越道:“得,你家学生要来替刑部教训我了。”说着他搁下碗叹了声,令六斤领张三进来,又叫董叔再添双筷子、盛碗饭。
话音刚落下不一会儿,六斤便带着张三来了。张三袖手进了花厅,正要向裴钧行礼,却见一旁姜越也在,不禁一顿,先拾袍向姜越跪下道:“学生请王爷金安。”
姜越抬手免了他礼道:“来,坐师父身边来。”
张三却站起来看向裴钧道:“学生今日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有话要同裴大人说。”
裴钧给姜越递了个“你瞧瞧”的表情,抱臂支在桌沿上,迎着张三的目光看过去:“你说。”
张三板正道:“下官想请裴大人以律为则、以法律己,不要再借权徇私、干涉刑部断案。”
裴钧微微眯起眼道:“小阿三,你是不是忘了,这刑部还是我给你的?”
“那你给了我就该是我的,何来送出去了还捏着不放的道理?”张三的神色十二分肃穆,半分不让道,“盐案新起,缉盐司已行,我留在京中本是为办完蔡飏的案子,想让他彻彻底底伏法认罪,没想到却被你毁了。眼下蔡延请了皇上口谕,已将蔡飏领回医治了,这便是蔡氏又一次逃脱了牢狱,也又一次未有判决,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真以为白纸黑字的东西能困得住蔡家?”裴钧不急不恼,似乎是认真在问,“那你今早在大殿上如何不与我对峙?”
姜越端起茶来,并不打断二人,听张三沉默一时方道:“律法虽存,执行者却还是人。刑部归属六部,六部如今又以你为首,我不与你生隙,是以免今后行事受制,并不证明你是对的。今夜我便要起行去沿海会同缉盐司查案了,若我回来之后,你仍要干涉刑部案件,那我绝不会再顾念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