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一听是他,忙把他推一边去:“你别过来,这都是外头买回的货,味儿可大着呢。你先歇着去罢,我很快就来。”
姜越莫名其妙被他推了老远,恰又被几个将士寻着说操练的事,一时便只再看了裴钧和那驴车一眼,狐疑地跟着将士去营地了。
等他出了营地回小院时,裴钧已然洗得一身干净、换了衣裳,屋内甚至还香喷喷的。
裴钧坐在床榻上,笑眯眯地冲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快来,咱们该睡了。”
姜越知道裴钧一定有事正瞒着他,可一日的建屋、扎营已让他万分疲惫。裴钧环抱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茶山的好,他躺在床榻上,枕在裴钧的胳膊上,看着眼前裴钧这一张他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脸,耳中听着裴钧那熟悉、低沉、悦耳的声音,渐渐地,又再一次沉入了安然的梦境。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一个老者在说话,而他的腿亦被人拉伸搬动,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刺痛。他想要睁眼,困意却如江海把他淹没,等到他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扭头,裴钧正在他身侧呼呼大睡,屋内仍是素净祥和的,似乎那梦境只是梦境。
他叫起裴钧来,正要问他昨日究竟去做了什么,屋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一开门,只见是钱海清端着个带盖儿的瓷碗站在屋外:“王爷,这是照着爷爷给您开的方子熬出来的,爷爷说您每日喝上两碗,喝一月,腿伤定能痊愈。”
姜越面上微微动容,接过那瓷碗来,颇觉些分量,谢钱海清道:“有劳钱神医挂怀,我定会好好养伤。”
钱海清冲他咧出个笑,眼珠一转,突然冲屋里叫了声“师父该起了”,说罢一溜烟便逃下山去。
姜越这才想起自己同裴钧正一屋睡着,瞬时红了脸,而钱海清他们定是都知道了此事,还不知是怎样说道他二人的关系——一想到这个,他顿时不知该找哪条地缝钻下去。
“哟,还热着呢?”裴钧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在他耳边,惊回他思绪。
裴钧一手从他后腰抱着他,一手摸了摸他手中端着的瓷碗,揭开瓷碗的盖子闻了一闻便捏住鼻子叫:“这汤好臭!钱老爷子可真狠得下心……”
姜越把瓷碗放在桌上,用勺子一搅和,但见汤中有细小软糯之物,闻着确有些腥臭,辨别一时方道:“似乎是熬化的牛筋?”
“是什么就别管了,快喝吧。”裴钧把盖子搁在一旁,从他手上拿过勺子,舀起一勺喂向他,“来,乖乖阿越,张嘴。”
姜越嗤地失笑,劈手夺下那勺子道:“得了,多大的人,我自己吃就好。”
裴钧大为不悦地收回手,此时虽想同他再赖一阵,可看看窗外日头,似乎又到了该出山的时候,便只能同他暂别,乔装收拾一番,寻着钱海清,再次出山去了。
这么连着五六日,裴钧每一日都踏着晨光出山去、浑身恶臭地回山里,每一夜都洗得干干净净、把屋里弄得香喷喷的等姜越休息;姜越每一晚都睡得很沉,每一夜都重复同样的梦境,第二天也总是能有熬化的牛筋汤喝,白日里做事亦一日比一日更有精力、一日比一日更能忙碌,这叫他甚至都没有留意——
茶山中根本没有牛群。
数日后的一晚,他终于在一阵剧烈的腿疼后惊醒过来,睁眼,竟见钱神医正捏着石砭坐在他榻边,而钱海清手中托着个装满银针的布囊,一看便是正在给他行针治腿,而他回过头,又见他身侧的榻上空空如也。
“裴钧呢?”他坐起身问。
钱海清张了口还不及说话,姜越似乎已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起身趿鞋奔至屋外,遥见远处的厨房之上正飘着缕缕白烟。
“晋王爷!”钱海清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一声,担忧地跟着他向厨房行去。
他一路连走带跑来到厨房,还未靠近,已闻见当中传出骨肉熬煮的香气,待慢慢推开门、走进去,只见裴钧正瘫在炉灶前的一把竹编的摇椅上,半睡半醒,手中还握着把开裂的蒲扇,此时正疲惫地轻扇着面前泥炉中极小的火,而泥炉之上架着口大大的石锅,石锅的盖子微微作响,锅的边角处,正溢出带有腥气的浓郁肉香。
姜越身子一颤,扶在门框上,张口想叫裴钧,一时又不忍出声,眉宇间纠结起来,终是红了男儿眼眶。
“王爷回去歇息吧。”钱海清站在他身后门外劝,“师父他……不想让您知道这些,就怕您不愿意这么治——”
“你同他每日究竟是出去做什么了?”姜越回过头,勉力压低声问他。
钱海清为难一时,抬眼看了看厨房中还未醒来的裴钧,叹了口气:“实则吧……王爷您每日喝的牛筋汤,应叫做牛蹄筋汤才对。这汤是只取牛蹄掌上的块儿筋来熬的,可不是那种又大又长的牛腿筋,外头等闲买不到,买到也未必新鲜,下锅更不能离火,要拿小火熬足三个时辰方可出锅呢,如此才算全了药效。”
“您也知道,茶山里头没人养牛,附近的村里养牛的虽好找,可一头牛四个脚上也只取得下两三斤蹄筋来,眼下时境又不好,人家也不敢日日都宰牛,总要留些家用,我同师父便只得每日出山去挨着村落地问,问谁家要杀牛、谁家有牛蹄子,得了便速速赶回来,他负责熬煮,我和爷爷便为您针砭腿伤。”
“这大半月来……都是如此么?”姜越强忍着目下的酸意,慢慢走上前,从裴钧手里轻轻拿走蒲扇,口中喃喃,“那他这日日夜夜的,究竟何时歇过……”
裴钧手中一空,顿时惊醒,睁眼见是姜越来了,愣了一瞬,便知姜越已经知晓了真相,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起身来握住姜越的手,柔声道:“没事的,我一点儿不累,真的……我就是打个盹儿,这就快熬好了,你快回去接着睡吧。”
“为什么瞒着我?”姜越红着眼问他。
裴钧吞吐片刻,叹了口气:“你心里一直担着宁城的事儿,已经够累了,我怕再提起这个,你会更不好受。”
姜越闭上眼强忍着泪,一时之间百感聚集,难以说出一句话来。裴钧忙招呼他身后的钱海清先回去,自己揽着姜越在摇椅上坐了,一面拿过蒲扇继续扇着炉子上的小火,一边脉脉望向他道:“这事儿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你别生气。”
“我这是生气么?”姜越这一瞬真有些气了,“你为了我,日夜不得安生,我却每日在屋中睡大觉,这岂非施人苦难而不自知?你让我如何安得下心?”
“这事儿怪不得你自己,”裴钧低下头,用指尖蹭蹭鼻子,“那……那是我点了香让你睡的,因为钱老爷子说针砭会疼,我……我不想你疼。”
“我难道还怕疼?”姜越抢过他手中的蒲扇,捉住他手腕,一时不知该拿面前这大男人如何是好,“以后若有这样的事,你必须告诉我。裴钧,你不想我疼,我也不想你受苦!”
裴钧忙忙起身吻在他唇角眼梢上,耷着眼尾道:“好,好,我知道了。这汤也就再喝小半月,我能熬得住,这山里人马操练、布防又离不得你,你就别担心了,休息好才是要紧。”
“将士们已然知晓如何操练,布防也都开始动工了,从明日起,我同你一道去找药引,你再不许一个人吃苦。”姜越与他抵着额,近近看入他眼中道,“哪怕眼下咱们物资匮乏、再战无望,为了你,我也一定养好这腿……”
裴钧正要斥他乱说,屋外忽而传来钱海清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师父!师父!您快出来看看!快!”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拉着姜越走出屋一望——只见泛起鱼肚白的天幕之下,遥远的入山口处,一列星点般的火把,正蜿蜒成长队,徐徐走入山来。
他定睛一看,只见这些火把都系在一辆辆板车上,而这一辆辆板车上载满了麻袋装起的货物,车头都被一匹匹高头大马拉着,细数过去,足有七八十车之多。
如此多的物资,在匮乏数月后的当下,排成长队涌入山中,这对苦恼多日的裴钧和山中的所有人而言,无疑是天赐的梦境——
它们意味着温饱,意味着乱世之中的底气和资本,更意味着重新出山的希望。
他抓紧了姜越的手,努力再睁大眼睛,只见这一列马队的最当先处,竟是梅六正高举着火把,独自执缰,坐在马背上,向他们无声招手。
此刻,裴钧只觉胸腔中有如一万道火焰腾空飞起,在半空燃放成灿烂的光彩:
“我知道他之前失踪是去哪儿了……”
刚刚闻声披衣赶来的裴妍听了他这话,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问他:“去哪儿了?”
裴钧的目光直直注视着那蜿蜒而入的长长的马队,唇角渐渐浮起笑容:“裴妍,你是不是忘了他爹是谁了?”
下一刻,在裴妍略微惊异的目光中,他转向姜越,缓慢地问道:
“现在,你还要说我们无望再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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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清晨的京城之中,姜湛正在崇宁殿里吃着蔡岚从家中带来的奢华饭菜,忽闻宫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他心下一冷,放下碗筷,果见蔡沨虎虎生威地走入殿中,一干宫女、太监一惊,全数跪下,同桌的姜煊一见是蔡沨,也连忙钻到桌子下去。
平日里蔡沨还会将他揪出来打骂调笑,可此时,蔡沨似乎没那个心情。
他将手中一顶还在滴水的头盔扔在了姜湛、蔡岚所坐的饭桌上,压着怒气,沉声道:“前些日子,宫里没了个侍卫,今日查人查不着,倒在御花园的池塘里头捞着了。那侍卫背心中了一刀,脖子中了一刀,肚子也被人捅了……姜湛,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呀?”
蔡岚眼见自己辛苦筹备的一桌子菜都毁了,放下碗筷,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大哥,你要问话,就不能晚些再来?”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朕是皇帝!”蔡沨吼他,“再如此僭越,朕治你的罪!”
蔡岚气得无法,还要开口,姜湛把手里碗筷扔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拉住他,抬眼看向蔡沨:“你的人死了,跟朕有何干系?你到朕宫里来吠什么吠?”
”放肆!“蔡沨上前就扇他一个巴掌,怒斥,“若不是你这贱人,这宫里还有谁敢动我的人?”
他掐着姜湛的脖子,把姜湛的头向桌上的菜盘里砸去。姜湛的唇角溢出鲜血,脸在菜油中摩擦,心中只觉奇耻大辱、几欲想吐,耳边却仍旧传来蔡沨的恶语:“我养着你这废物,是要你下诏劝京外那些该死的援兵和皇亲投降的,不是让你在宫里作威作福的!”
说着他令人拿纸笔来,喝令道:“你现在就给我拟诏,立刻让他们退兵投降!”
“做你的春秋大梦!”姜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拼命挣扎,“我死也不会如你的意!”
“那你就给我死!”蔡沨反手就拉出了腰间宝刀。
蔡岚当即上前抱住他举起的胳膊:“大哥——不,皇上!皇上息怒,皇上饶命!别杀他,求求皇上别杀他!求求皇上饶他一命!”
蔡沨被他向后一拦,手中脱力,姜湛顿时蹬开他,拔腿向里间跑去。
这叫蔡沨气得更甚,甩开蔡岚,反手就是一耳光,一脚蹄在他肚子上骂他:“滚开!没用的庶狗!你娘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你便是她的贱种!凭你还想拦着我?真不嫌脏了我的衣裳!”
蔡岚顿时痛至失声、捂肚抽搐,蔡沨却举刀便向里间走去,待绕过了紫金纱的座屏,他只见姜湛正跌跌撞撞向龙榻跑去。
“元光帝果真胆小如鼠,哈哈!”蔡沨狞笑一声,挥动刀锋,“都这时候了,竟只想着往被窝里钻!孬种!”
他三两步便逼至床边,弯腰狠狠一拉姜湛的腿,姜湛几乎要够着枕头的手霎时被拉开,整个人也跌在脚踏上,硌得胳膊生疼,惨叫一声。
蔡沨再一次举起刀刃,刚要砍下,却再一次被身后趔趄赶来的蔡岚架住。他转身推开蔡岚,蔡岚却急起来咬住他手掌的虎口,疼得他大叫起来:“死开,你这没用的畜生!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
姜湛见他们缠斗,吓得慌忙再起身摸向枕头之下,可还不等他拿出手来,只听身后“嘭”的一声脆响,一切竟忽而安静下来。
他后脊一冷,僵硬地维持着此时的姿态,颤颤回头——
只见蔡沨手中还拿着刀,人却已经倒在地上,而他身旁的蔡岚双手举着宫中梳洗所用的青色瓷缸,此刻正惊惶无比地原地哆嗦着,瞪着一双发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蔡沨。
第136章 其罪八十九 · 庖代
姜湛颤唇看向蔡岚,良久说不出话,而蔡岚周身一晃,跌跪在蔡沨身边,手中的瓷缸正要滑落,却忽听脚边传来一声粗喘——
蔡沨的身体微微一动。
姜湛瞬时瞪大双眼,浑身剧烈颤抖,而蔡岚几乎只迟疑了一瞬,就再度抡起手中瓷缸来,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掼在了蔡沨头顶。
他就像不知疲惫似的,将一腔恐惧与愤怒尽数倾倒在此刻,化作巨力向蔡沨的头颅砸去,直将蔡沨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脑浆四溅,也并不停息。
姜湛瑟缩在角落里,畏惧地嗫嚅:“慕……慕风……”
蔡岚听闻他细弱的呼唤,手中的动作猛然一止,霎时抬起了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唇角疯魔般地抽搐了一下:“别怕了……他再也,再也不会……伤害我们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遏止的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