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蔡大人正说要走呢。”裴钧举着姜煊的小巴掌向蔡飏猛挥了挥,回头冲姜越笑:“臣与世子殿下这是送送他。”
“原来如此。”姜越闻言,不无不可地向蔡飏点点头,“辛苦蔡大人陪审了。午时各部要与皇上宴饮议事,蔡大人还待提携鸿胪寺伴驾,也是时候该去,孤就不留你了。”
此话平平淡淡,蔡飏却也听出是道逐客令,便只能向姜越稍稍一揖,道了句:“晋王爷明鉴,容臣告退。”再抬眼警惕地盯了裴钧一眼,才不多停留地转身走了。
一旁崔宇还赶着去看瑞王尸检,与裴钧只道之后细聊,便匆匆离去,后面大理寺的人出来也一一同姜越告退,最后姜越和裴钧身边就只剩了个张三。
张三看看抱孩子的裴钧,又看看师父姜越,正要开口告辞,却听姜越忽而叫住他:
“见一,之前都不得空问你,你那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裴钧听言望去,只见张三向姜越恭敬道:“谢王爷垂询。婚事家中正备着,想应在三月里,学生回京便将请柬递去王府,到时还望王爷移玉赴宴。”
“那我呢?”裴钧存心逗逗这石头人,便往他靠近一步,“张中丞,你小时候我还领你吃过糖呢,这喜酒就不分我一杯?”
张三因他此举而直楞退了一步,拘束看他一眼,“这要请示过父亲。”
“啧,小气。”裴钧抱着姜煊又退回去,扯了扯唇角,“倒和你爹一样,都是念错不念旧。”
张三立时直目看向裴钧,岂知刚要开口争辩,却见姜越略有无奈地挡在了裴钧前面,只摇头示意他先走,便又不得发作了,只好给裴晋二人请礼告辞。
姜越看着他身影走远,这才瞥了裴钧一眼,沉声说:“脏水是蔡飏泼给你的,你作何迁怒张三?”
“瞧着他们那守法自尊的模样我就来气。”裴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姜越,挑开话头道:“谢过你方才同我演那一场,眼下蔡飏定以为你想借我这事儿也摆弄他们一道呢,回京总该给他爹告状,到时候你就要同我一样没的消停了。”
他这话说得蔡飏像是个奔家里哭奶的穷孩子,惹姜越轻笑起来,抬手拨了拨他怀中姜煊的小脸,“举手之劳罢了。要想将煊儿的母妃救出来,往后见着蔡家人,我们怕还要这么演。”说着又问:“眼下吴太医的证词坏了,蔡飏提案将你姐姐留待刑部判处,皇上那边应是会允准的,之后你是如何打算?”
“只要裴妍不招供,刑部没有嫌犯的口供,就不能轻易定罪,文牍上若做些纰漏,也能借驳回修改拖得一时,”裴钧思索着道,“最好能拖到冬至前太后大寿,到时候会有贺寿的赦令从礼部过批,我便可将裴妍的案子混进去叫底下糊涂放掉她,就算朝廷回头追查起来也不怕,我栽给冯己如就是了。”
“怕就怕蔡延不让你等。”姜越叹了口气,“蔡飏若叫聒噪,他爹便是雷鸣,回京后我们都要小心了。”
听他一句“我们”说得如此自然,裴钧莫名一笑,搂紧了姜煊,斜睨他问:“哎,晋王爷,回京我可得好好儿谢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你又想谢我?”姜越无奈一笑,看向裴钧,“遇刺之事尚历历在目,岂知这回你再谢我,我又该遇上什么?”说着他看了裴钧怀中的小孩儿一眼,又觉于公于私都让孩子听得太多,眸中便带了歉意,遂叹道:“你要谢我,好好待煊儿也就是了。”
可裴钧看他的目光却并不因此收回,只说:“姜越,他是我外甥,我自然好好儿待他,可眼下我是问:你要什么。”
姜越眸色微动,抬头见裴钧神色颇为认真,又听裴钧再补了一句道:“要什么都可以,姜越,你说说看。”
“……我?”姜越在他探寻的目光中垂下眼去,顿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待我想好再同你说罢。”
裴钧歪了歪头,眯眼笑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可姜越却不再答了,只低头抬手掖了掖姜煊小袄的衣领,道了声容后再见,便走出大帐外的栅栏,向主营区去了。
第34章 其罪三十三 · 变节
裴钧将姜煊带回营帐托给了方明珏,便再去见了见裴妍,将案子转入公法之事告诉了她,说回京后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没想过能轻易脱罪,心底却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儿子团聚的,此时听裴钧说事态更严峻,满心的悬念便无疑又被绝望填满,沉顿一时,终于颓坐在床榻边,抬手无力地捂住了脸,几息过去,指后便传出无言而压抑的呜咽。
这像极了一只自舐伤口却无法承受剧痛的母兽,终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独地低嗥出来。
裴钧只觉这样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妍服软,可今生独独还魂数月,却已几度目睹裴妍红眼落泪,至今更是绝然哀惶,这叫他心底一时似乱麻俱绕、疼如穿丝,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万分生疏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却忽感手下纤瘦的肩头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试着轻拍她,下刻迟疑地皱眉唤她名字,劝她不哭,却只觉这一刻柔弱隐忍却终于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极小的时候——想起裴妍十一二岁时,曾领他一同走在西峡山中的夜路里。
那时林间阴黑、走兽窸窣,周遭树影高大好似可怖厉鬼,而裴妍颤着右手提一盏火苗微弱的旧灯,虽走得步步惊怕,却依旧拿左手把他这弟弟护在身后,不时还回头道:
“别怕,姐姐在的。”
这话如今想来,却唯独让裴钧发闷。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揽在肩上,慢慢拍拂、轻嘘作抚,片刻后才听见裴妍低哑的哭音从他肩头的细锦里轻微透出,是破碎又无助地问他:“怎么会这样,裴钧……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裴钧捧起她脸来将她泪水擦去,可裴妍的泪水却很快再度从双眼涌出,霎时就盈满他指间: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煊儿了?”
裴钧拾起袖口替她拭泪,凝眉道:“不会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静,裴钧便从帐中退出来,与萧临简言了几句情况,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尸检中可会有线索,却见冯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尸身的小帐里,手里拿着绳尺,想是守军已从附近镇上运来了暂用的棺木,而他正是来等着尸检完毕替瑞王装殓的。
因随行并无仵作,而案情又足够重大,故验尸的就是刑部尚书崔宇本人。裴钧进去的时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爷的肚子,叫边儿上的冯己如全然不敢抬头,此时见裴钧来了便直如获救,躬身迎上来就将手中一封文书递给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经备好了,这是昨夜里哈灵族送来的公函,说是今日宴上要议的,您快瞧瞧罢。”
“既然你都瞧过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罢。”裴钧只瞥了一眼那文书上的金漆烫印,便推还给他,“此处瑞王丧仪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猎,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报备了。”
冯己如赶忙接过文书哎哎应了,又匆匆跟裴钧说了说棺木与用度的备办,便低念着“阿弥陀佛”转头逃出帐去。这引崔宇从尸检中抬头看了一眼,双目便在蒙着口鼻的白布边沿露出丝厌烦的神色,却没说话,只又扭头对裴钧稍稍示意,让他过去看看。
尸检到头来,不过就是反复确认瑞王死于砒霜,别无他由,可砒霜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个特殊的线索,于是崔宇便也叹息签印,将瑞王尸身移交礼部备办丧仪,同时也结了尸检,命人誊写三份,一份由大理寺过目再呈给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约送给晋王爷姜越。
此时是午后,待裴钧指点着官兵按礼制将瑞王装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帐中的笔墨简要写好礼部的文牍,出帐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没有了尸臭压抑,只剩了凛冽的清寒,他与崔宇一起站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正缓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宝重千金,死后却依旧腐朽凋烂化为骸骨,叹息间,忽听身边崔宇远望一时,慢慢说了句:
“子羽,这次的事情,我总有很不好的感觉。”
裴钧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么感觉?”
崔宇摇头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总之不太妙。”
这时他目光看向不远,逆光微眯了眼睛,发现了什么,便冲裴钧扬扬下巴:“瞧,皇上行猎的人马回了。”
裴钧顺他这话抬头去看,只见营地半人高的栅栏外,还真是一队狩猎人马随同圣驾回营了。
被官员武将簇拥起来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围着狐皮鹤氅,骑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硕马驹上,执了缰绳缓缓引马踱进了营场。一日快尽的黄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经心地四下看顾着,竟也遥遥看见裴钧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帐外,一时便抬手勒马停住,偏头向这边打量了一会儿,见裴钧二人并未走动,便低头唤来个侍卫吩咐。
没一会儿,那侍卫便哒哒跑到裴钧面前,弯腰恭请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猎有得,特请您陪席御膳,一同尝尝野味。”
裴钧听言与崔宇对过一眼,只好暂别,心下一边计较着姜湛此举的用意,一边也跟着那侍卫走到姜湛马边上,见过礼,便仰头看向姜湛笑问:“听说皇上猎着东西了?”
“不过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们烤了吃罢。”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钧伸出手来,眼见是要裴钧扶他下马。
天子递手让扶,是种亲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对臣子的信任和荣宠,可在这种种证据皆指向裴钧亲姐杀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钧被其波及的时候,姜湛作出这一举动,却更是一种风向极为明确的暗示。
周围随行的官员武将惊疑相觑,不敢发一言,但此时此刻,却无不对皇上庇护裴钧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钧在周遭若有若无的嫉羡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离鞍、甩镫下马,而姜湛稳稳立在雪地上了,却还继续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当累了,便随朕走走罢。”
他身后一干臣子立时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钧道了声好,便与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营帐,一路上二人间却并未说话。
姜湛的帐中依旧生着格外暖热的炉火,裴钧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时,正见帐子东面的御案上摆着个镂花的木制函盒。这种函盒他过去在鸿胪寺做行人的时候常见,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约公文的。
——莫非部族间又与朝廷有了新约?
他正要出声问姜湛,却听姜湛隔着屏风先道:“裴钧,听说今晨有个太医供认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晋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审的折子也递来朕这儿了。”接着他穿着丝绵的常服披袍从屏后走出,抬手将胡黎挥退出帐去,双眼看向裴钧道:“上面律法写得太明白,朕只得准。”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便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姜湛,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紧他手腕,“难道只有皇族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握他手腕的力道顿时一松,“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