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真叫个讽刺。
他抬手让人把这些鼻烟壶好生包了,待到日暮时带了姜煊出得王府来,就领着姜煊去了梅家四娘开在河边的绸缎庄子,要给娃娃扯布做几身衣裳。
梅四娘裹着狐毛坎肩儿笑迎出来,亲自尖着朱红的指甲给小娃娃量了身子。裴钧一面看顾着外甥,一面随手就提了四匹好颜色的新布,可一听梅四娘的报价,是心都差点儿哽出来,不由哀呼道:“四姐姐,好姐姐,我就是给外甥做几件儿新衣裳,又不是做给相好的,你怎也给我这个价?”
梅四娘抬手理了理小世子姜煊身上的旧袄,用一口带了河西口音的京腔柔柔笑道:“那可不是普通料子呀,裴大人。我们糊弄旁人也不敢糊弄您的,要怪只怪您挑着好的啦。”说着就翘起红指甲点了点那些布料上穿丝的缎面和精巧的绣花,哎哟道:“这些都是家里绣娘新想的花样——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您买了就没了,开春的小男娃穿着是顶顶好看的,要叫多少公子哥儿羡慕呀。”
——他们梅家人都有种本事,那便是一眼即可察人喜恶,三言就能点人所欲,而梅四娘这本事,自然又比她六弟梅林玉更炉火纯青,不过淡淡几句,就把裴钧想要的都说透了。
裴钧听言只是笑着,抬眼看向她身旁愣愣的姜煊,又看梅四娘随手拿起料子就往孩子领口一比划,而姜煊小脸雪白、巧鼻檀口的,果真也好看极了。裴钧顿觉荷包底下的肉都一痛,低头老实叹了口气,又一狠心再点了四匹别的,摸摸姜煊脑袋道:“来都来了,干脆再多做几身罢。四姐姐再给选些别样儿的,只记着按上好的做就是——这都是给小世子爷穿的,衬子都使软些,一点儿不能马虎。”
梅四娘赶紧哎哎应着,裴钧便签押让她不日上府结账,末了,又摸了锭银子递给姜煊,弯腰和娃娃笑着耳语一句,姜煊便乖乖点头跑到梅四娘面前,抬手给她银锭道:“来,店家,本世子赏你的。”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乐得梅四娘前仰后合,连连谢恩收下了,又嗔裴钧:“哎呀,您这么客气,老六知道可是要骂死我了。”
裴钧抱起姜煊来跟她笑:“你家老六总不收我银钱,姐姐你也替他回些本罢,不然他那半饱炊可要垮喽。”说着,也就告辞回府了。
三日后,朝中定好了春闱出题的官员,裴钧便收拾了衣物用度,预备坐礼部统一派出的车驾前往禁苑闭关避嫌了。
出府这日,钱海清跟着董叔,董叔抱着姜煊,一路送他到忠义侯府门口。裴钧不经意瞥眼间,只见这钱生确然瘦了,不禁也觉出份儿考学的辛苦,便嘱咐两句用心吃饭、悉心作答,末了提点道:“春闱入场时,会有人问你住哪儿。这问实则是问你师从何人、亲从何人,你便据实交代曾跟过姓唐的,如今又在忠义侯府,他们念着朝中面子,定会给你排个好位子,只是稍后入试,我和唐家人出的卷你就拿不到了,如此,风、颂一类实则你无需多挂念,多看看经义就是。”
钱海清听了连连点头,郑重向裴钧三揖作别,裴钧便捏了捏董叔怀里姜煊的小脸,告诫娃娃千万听话,又嘱咐董叔多关照这孩子,之后就上车往禁苑去了。
禁苑从属于皇城内的翰林院,开在翰林东南角里,是朝廷为保公平举试而特意辟出的拟题小馆,当中分为四厢一院一厅,厢中有卧榻,每日宫中有专人送去吃食,官员一旦入内,科考结束前便不能再出去。被点中出题的十六名官员会先在前厅中聆听中书令传达内阁对试题的寄望,这寄望秉承自天子意愿,往往与朝政时事息息相关,意在为朝廷选取有见地,又可将学问活学活用的人才。
聆训完毕,诸官就会抓阄分为四组,分管风、颂、经、义四类试题,而由于每个官员擅长的学问不尽相同,则在禁苑中,何人分管何类,通常是抓阄后和气地商讨一番,各组谦让而定下的。比如裴钧早年在翰林就是做风、颂辑录起家,通常对此类试题能信手拈来,也就不愿过多花功夫去试别的,于是裴钧执掌这二类题目,在他前世为官生涯的后十年里,便是朝中的无文之规。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了。只因这被点的十六人中,竟有个蔡飏。
想来是蔡延为了保准其子蔡岚恩科之路一帆风顺,叫试题不过于走偏,这才遣了老二蔡飏来把控禁苑事务。裴钧看见他便眉头一皱,心道蔡飏也好钻研风、颂,分题时约摸定要与他一争。
正如此想着,身后忽有人笑着拍来他肩头,他回头一看,竟是闫玉亮。
裴钧眉头由此稍舒了一些,道一声师兄,二人便一道有说有笑进厅去了。
不一会儿,中书令来讲完了内阁的意思,说是因今年新政就起了,皇上极为重视今科,试题便都与新政之策息息相关为好,到此就放下了宫中赏赐的御用绢帛,由一张红锦裹好了,令众人抓阄分组后,于三日内拟好题样与三份答例写在这些绢帛上,呈入宫中由皇上过目——这一可让天子借此考察一番被点中的官员是否仍有学问在身,二能让诸官合理出题、避免人为作难造成选才不当。
中书令走后,因着开启御赐绢帛的红锦需一人题字落签,谐音寓意“鸿运当头”,在文官中是种吉兆,而出题诸官想见裴钧是年前新任少傅的御前红人,便撺掇起来拍马屁说:“裴大人字画双绝,士林少有,近年在官中奔波,却未有展露,不如今日便写写这‘揭题’二字,叫咱们也赏赏罢?”
裴钧却袖着手,摇头笑起来:“你们一个个是没安好心哪,这是叫我裴钧班门弄斧、招人笑话才真。”
他往一旁的蔡飏努努嘴,叹道:“人蔡大人墨宝可值千金哪,同人家一比,我拿笔那就是鸡爪子刨地,可算了罢。咱们还是赏赏蔡大学士妙笔的好。”
诸官一听他带头吹捧蔡飏,当即也转了风向顺着他恭维过去。蔡飏听着听着,方才被诸官冷落的不悦也扫去一些,假意推让一下,还是敛袖拿了笔,由着旁边官员替他研好了墨,便挥笔写起来。
闫玉亮看着此景,一打裴钧后背道:“你还真是给他脸。”
裴钧笑一声,同他低声哂道:“写不写那字儿,朝廷每日也就多贴二两银子给咱们出题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题字儿又不多得一子儿,何必还费那事儿?虚名虚利的东西,他喜欢就让他占去,反正再是千金万金的字儿,写在那红布头上也是被皇上烧掉的命,有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那方蔡飏二字已就,果然赢得满室赞叹,裴钧推了闫玉亮一把,继续笑着带头鼓掌。
后头也算是运气好,裴钧抓阄和闫玉亮抓在了一组,冯己如跟了蔡飏,而蔡飏也果真要走了颂类试题,裴钧便也送佛送到西,选了风类,就和闫玉亮与另两人一道入厢房了。
因有裴钧,风组试题第二日落日前就全然落就,待上交给了中书令派来的人,另两人就各自看起了闲书来,裴钧却凭记忆在前厅地柜里翻出一副象棋来,因记着闫玉亮棋艺精湛,便拉了他坐到院中晒着太阳,一边下棋,一边回忆起当年考学。
“想当年啊,”闫玉亮先走了个兵,坐石凳上支着膝盖,“咱们都是一齐坐了学监的车去考场,偏生你不一样。上车前你师父忽然驱车跟出来,叫了你去他车上坐——那架势,就像天降大任似的,一路亲自送你进了考场,搞得我们几个当年真以为你能进三甲的,结果放榜却见你只在进士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哎,师兄你就别说了,那时候张岭可把我骂得呀……”裴钧移棋与他应对几手,想起当年放榜后与张岭的大吵,当中字句隔了岁月,虽已确然在记忆中模糊了,可大概能记得是:“我当初原不想做官的,只想进个翰林,他就骂我浪费根骨、不求上进,又罚我在他家面壁。我一生气,就跑了,往后不就和他冷下了么。”
闫玉亮行了个炮,把他的马给吃了一匹:“哪知道后来你出翰林出得比谁都快。你当年就是矫情。”
裴钧听了只是笑,目光看向被他拿走的马,轻叹一声。
“说到翰林。”闫玉亮想起另事,“你那姓钱的学生不也参科——”
“他还不是我学生。”裴钧纠正。
“嗐,那迟早的事儿。”闫玉亮随口说完,见裴钧又要开口,便赶忙按住他,“行了行了,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安排他职位?翰林的缺可紧俏得很哪,你若要放他进去就得先告诉我,我好同孙院判提前知会一声。”
裴钧啧声摇头:“钱生和我当年不一样。他想做的是官,进什么翰林哪。”
——入翰林虽也是为人臣子,但和入班为臣的为人臣子却是绝然不同的。
在翰林,人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方方面面,可以接触到人脉、为朝中琐事撰写公文、大事小事都要参议,可却也仅到此为止了。那些人脉,待在翰林是用不上的,撰写的公文也是为别人歌功颂德,参议了,又没有票议权,只是张着嘴能说话罢了。故而,有人入翰林只当是个驿站,出来后货物满身再往四处高升,可有人在翰林待下便是一辈子,也从未觉得憋屈。这有时并不一定是际遇不同,而只是追求不一,可从前的张岭,只觉得裴钧这“不一”是种懦弱和逃避,从不过问是否为本能。
不过裴钧眼下回想,实则当年吵得那般厉害,他从未承认过张岭说的大半真是实话,而如今当他也面对后来学子的求索了,当他也正式考虑起钱海清想要做官的意愿了,才终于明白——原来敢做官当事儿的人,都是有勇猛的。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待在那安乐窝里日日替圣贤拾鞋。
他笑了笑,行了棋,看向闫玉亮,“师兄,下月第一场朝会就是订立新政细则,我打算上谏,让朝廷新设个缉盐司,到时候把钱海清放进去。钱海清是江南人,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药商,人脉与物力皆有其用处,不可枉费。”
“缉盐司?这是专在盐业里头插一手了?”闫玉亮咂摸一番,点头,“我看行。这两年盐市不太平,要是咱们能往南方找条什么路子混一混官盐私盐,指不定能捞些油水。等你那学生——”
“还不是我学生。”裴钧再度好笑纠正他。
“等那钱生,”闫玉亮摆手改口道,“等他撅了唐家,九府提督的漕运也空出来,正好咱们就联名将它给裁了,职务都过给你京兆司去,这岂非运什么扣什么都可便宜行事?”说到这儿,他胳膊肘撞裴钧一下,“可这事儿,难道京兆府尹晋王爷就不分一杯——”
“将军!”裴钧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炮就炸在闫玉亮将门里,哈哈笑道:“哎嗐,师兄!叫你胡思乱想,这可算输给我一回了。”
闫玉亮一愣,瞪眼看向棋盘上,猛地一巴掌就打在裴钧胳膊上:“他娘的,耍诈么你!你怎么能赢得过我!”
闫玉亮这人,生平唯独爱棋,镇日闲下无事,不是指教他一双儿女学问,就是刻苦钻研各类棋谱。搁在二十来岁的时候,裴钧是确然赢不过闫玉亮的,前世算是输了一辈子,如今竟能重活一次、赢他一把,真是别提多舒坦,直抚胸大笑:“都是师兄教得好,教得好,我这是名师出高徒了。来来来,再摆一局。”
这么着,就把闫玉亮方才那话头给绕过去了,哄着气呼呼的闫玉亮再来输他一场。
就这般被关在禁苑中下棋看书唠嗑,偶或也论论学问,等过九日,外头春闱闭幕,试子出院,裴钧等人也能回家了。
他和闫玉亮站在前院,远见着冯己如擦着脑门儿从颂组的厢房往外走,蔡飏还在后头对另两人官员侃侃而谈、指点春秋,便心有所料地叫了冯己如一声,笑:“冯侍郎,一切可顺?”
冯己如连忙打着礼过来,饶是瞥向蔡飏的神色再头疼,也依然道:“顺的,顺的。”终也没有二话,只道裴大人也安心休养,二日部中阅卷再见,便当先出去了。
裴钧看着这人走掉的背影,知道他定是先行回礼部去守着卷纸收纳,待瞧明了哪一科放哪一箱子,才好为日后阅卷那受贿换卷之事做准备。
可他却无意作管,只与闫玉亮勾肩搭背就要走。
正此时,禁苑的守官为奉承蔡飏,拿了壶好酒来,让诸位大人只当喝一杯缓缓精神再走。
于是蔡飏就开口叫住裴钧,不无讥讽倒出一杯递到裴钧面前,邀请道:“这酒肉乐事,自然不可少了裴大人呀。来,裴大人请一杯。”此举似赏赐似施舍,仿佛让裴钧喝了别人孝敬给他的这壶酒,就可以打压裴钧的气焰,让裴钧低他一等似的。
闫玉亮看得眉心微皱,只道这二人本是同品官员,蔡飏赏酒的事儿若传出去了,旁人笑的自是裴钧,于是便要抬手替裴钧挡了这杯酒。可还未及开口,他身边的裴钧却已笑着接过了酒去,一仰头就喝下了。
喝罢,裴钧细品回味片刻,还向蔡飏眉开眼笑道:“原来是青玉酒,果真也是好酒……可此酿酒味甚重、留韵不足,虽劲头大、上脑快,可过去也是很快的——蔡大人,您也品一品罢。”
蔡飏一听,脸色都发青,裴钧摇头暗笑,只说同他说二日官中再见,便拉着闫玉亮翩然走了。
从翰林出来的时候,日暮暖光大好。裴钧经此一晒,才觉出腹中空空,再片刻,更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周身一闻,还嗅见一股厢房里四个臭男人挤在一起瓮出的酸味儿。
他正要叫闫玉亮一起吃了饭好回府睡一觉,熟知刚走出司崇门去,就有个京兆司的杂役匆匆迎上来,说已在这儿等候多时,要请大人去司部签个拆楼的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