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书归

作者:书归  录入:05-04

  裴妍听完他的话,定目看着膝上被面,平静道:“那是他傻。裴钧,你该劝的是他。”
  “我劝他好多年了,何尝劝得动?”裴钧认真道,“要不你自个儿试试?别再装不知道了。”
  裴妍垂下眼去,皱眉叹了一声:“行了,你走吧。”
  “得,一说这个又要赶我走了。”裴钧好笑起来,“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么。”他说着也真起了身,想起来同裴妍报备一句:“等今儿回去,我就打算给煊儿开蒙了。家里正好有个准进士,还能教他念念诗。”
  裴妍一听儿子的事,立时掀开被子要从床上起身:“可煊儿才六岁,这早了些罢?我听说早慧可不好——”
  “你还真好意思讲。”裴钧按住她肩头,让她别起来了,“他那还不叫早慧呢?你出去问问,姜煊那模样哪儿像是六岁啊,怕是六百岁的小妖精才真,成日折腾得一大家子人围着他转不说,眼下还多了只狗,不单差遣我这做舅舅的,就连董叔都给累得够呛。还是早早把他压着念书罢,不然他该要上房揭瓦了。”说着也劝道:“你平日就多想想他,没事儿别老想不好的。等他会写鬼画符了,我都带来给你瞧瞧。”
  说罢见裴妍点了头,便同她两相道过保重,告辞出了刑部班房。
  上了轿子,裴钧心里挂念着裴妍的安危,又揣起了记忆中即将到来的舞弊案,以此与手边事务几相忖度着,慢悠悠地往礼部赶去。
  轿过集市,木栏里也贴着颁布新政的皇榜,颜色亮黄,在人潮里颇为打眼。榜前的路口上,有几个艺人正字字洪亮地唱着联声大鼓,引行人多驻足观看,听不明白的依旧拍手叫好,也多得是瞧热闹、跟着唱的,站满了整条街;哪怕是街角要饭的,听见个声响也随同敲起了破碗来,丁零当啷地和着鼓点声,吵吵嚷嚷,辨不分明。
  裴钧启窗瞧了瞧,又在这喧嚣颠倒的众生相里放下了帘子,独在轿中叹了口气,嘱轿夫道:
  “走快些罢。”
  三日后,朝中点下了新科阅卷主副考官与各层复核官员。裴钧也忙得昏天黑地,先是监管清算卷纸,接着又从礼部下的誊录院点好了誊录考生卷纸的书吏和校对其抄录的对读官,将名单亲自送到御史台查检再三,被驳回了五六次,才终于通过。到此,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几日后再入翰林院,去惠文馆里集中阅卷。
  这一去,又是关起来好几日不出,叫裴钧不免有些忧虑。夜里守着姜煊背诗,他叫来钱海清问:“那要告唐家的李知州怎么还没入京?这都等多久了,不会是被截讼了罢?”
  截讼,特指越级上告朝廷者被府道官员层层截下平息诉讼之事,另因被截者常常性命堪忧,故也有谐音“劫讼”之说。裴钧怕这身携巨案的李知州还未能入京上告,人就已被地方截下,折在了半路上,如此告不了唐家、动不了蔡家不说,反倒还会打草惊蛇。
  可钱海清却道:“裴大人不信我便罢了,却难道连曹先生也信不过么?那请李知州入京的信可是曹先生托专人送去的,曹先生也说了会让人护着李知州安全到京,早就让您放心呢。况南地上京,路遥道远,实属不易,耽搁大半月也是可能的。”
  “那近日也该到了。”裴钧是信任曹鸾的,如此算了算,点点头,“要是人到的时候我还在翰林没回,你就让曹先生带他先在梅少爷的楼里住下,好好护着,切莫接触外人,以免被蔡家察觉。”
  “好,学生知道。”钱海清应了,这时稍稍一想,笑看向裴钧,“裴大人,您这算是教学生做事儿么?”
  裴钧淡然:“自然不算。我这是吩咐你做事儿。”说着他点了点手边钱海清刚送来的账本子,“你还在我这儿拿月俸呢。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师父是要硬给学生塞银子,才能求着学生听教啊?”
  钱海清吐了吐舌头,自知说不过他,便也不提这事儿了,只指着账本说回正事道:“大人让算府里的账,我算了。眼下府里下人的账都是清的,只是确有几家不大宽裕。有丈夫欠债的,有老母病危的,大抵都需要钱,只好在不多。”
  “去问问需要多少,让董叔支给他们。”裴钧合上账,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见身边姜煊不背诗了,正好奇似的睁着溜黑的圆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留心听他们说话,不免乐了。
  “你看什么?小小个人儿,你又听不懂。”裴钧把诗文往他跟前儿推了些,“赶紧背好,明日舅舅教你写,写好了带给你娘看。”
  姜煊这才又抓着头皮看回书本,冲裴钧做了个鬼脸。
  这看得一旁钱海清笑了声,拿了桌上的细毫,沾墨就要往账上写字儿。
  “你写什么?”裴钧问。
  钱海清道:“眼下预支了库里的钱给下人,自然要记下,之后再逐月扣回来呀。”
  裴钧听了,放下手里的茶:“这倒不必了。几十两的银子,在府里不算什么,于他们倒是救命的,就当赏了罢。”
  钱海清听得愣了愣,微微动容:“裴大人,您真是……”
  “你只私下去赏,别弄得人尽皆知,也别说是我给的。”裴钧皱眉打断了他,抬手摸了摸身边姜煊的脑袋,轻巧地叹了一声,“世间人心,最是难测。那没得着好的,易生出不平,觉得被冷落;被帮了的,又生出自卑,自觉不如人。若两相知道了境况,往后就少不得高眉冷眼或有苦难言,如此再往一处去做事儿,心就不一了。”
  钱海清用心听着,徐徐问了句:“那官中也是如此么?”
  裴钧抬眉反问:“你说呢?”
  钱海清默默只觉自然如此,想毕又严正问裴钧道:“大人这算是教我处事么?”
  裴钧无辜摇头:“不算呀。”说着他顺手掐了掐身旁姜煊小脸,“我这是教孩子怎么做一家之主呢,和你有什么关系?”
  “……”被家主统治的钱账房哀叹一声收起账本来,告了退,跺着脚就出了书房去。
  裴钧在他身后看得轻轻笑起来,摇了摇头,少时,忽听六斤来报,说晋王府有人送来文书。
  裴钧即刻道:“快快快,带进来。”
  说罢他起了身,立在门边望向院中长廊,好一会儿才远远瞧见六斤领着个矮小的人影,正抱着木匣匆匆走来。
  裴钧摸了摸兜里,掏出三五颗碎银子,觉得不很够,便又折回书桌去,打开了砚边的瓷盒,取出个小指大的金狮笔架,捏着,待送东西的人走来屋里了,才状似随意地赏了出去,道一句辛苦。
  姜煊在旁边叫:“舅舅,我也想要小狮子。”
  裴钧非常敷衍道:“没了,就这一个,都给你叔公了。”
  在姜煊气呼呼的目光中,他欣喜打开了那被送来的木匣,只见当中放着几册文书。头两本是世宗阁下放的裴妍案案宗,应是同翌日一早就要送去刑部的一样,俱为专人誊抄,就连宗室中审案者的提问与周旋也写作黄笺夹在其中,条条落判都很仔细,不少朱批都有“晋”字落印。
  裴钧先粗略翻看,又跳到最后,果见裴妍被判休出皇族,贬为庶人,而其余案情因与瑞王之死有关,便在姜越的因势利导下,不再于三司判处前多加刀斧。
  裴钧看到此处唇角微微一勾,心中对姜越自是感激,可待他迫不及待拿起第三册 文书,面上的笑意却一凝。
  只见这文书封页写着:承平国寺子屋诸事辑录。
  翻开,扉页正中有叫他熟悉的清峻字迹:姜越谨录以呈。
  再往后翻,内文果真是承平实施寺子屋一策的种种前因后果、官民反应,和一些事件的应对,后续的考核。当中夹入许多信笺,有不少增删,不仅将寺子屋的实施细则一一道来,还内附承平诸多国情、风俗,似乎是为了方便观者能将之与朝中情状实时对比。
  裴钧眉头一动,一把合上这册子,再看向桌上木匣,却见那匣中连一封手信也没有,不由提声问向送东西来的人:“晋王爷没送信来?”
  送信的摇头:“回大人,没有。”
  “他可曾说什么?”
  送信的又摇头:“回大人,没有。”
  就在裴钧不耐烦地皱起眉来,再度凝眸看向手中文书时,那立在门外的送信人走了半道忽又折回来,“哦”了一声道:
  “裴、裴大人,咱们王爷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过,又好像不是让带的话。”
  裴钧连忙又从瓷盒里又摸出个小金狮子:“什么话?你赶紧好好儿想想。”
  送信的两眼看着裴钧手里的金子,抓耳挠腮狠狠一想,终于恍然:“……哦哦!王爷方才把东西给了小的,抬头看着月亮,说了句……迷……迷云……”
  这时,那边姜煊又不安分了:“舅舅骗人!明明还有小狮子的!我也要!”
  “煊儿别闹。”裴钧心烦地踱到那送信人跟前,把小金狮塞进他手里,微微倾身凑近他,板起脸道:“你好好儿想,到底是迷云什么?”
  他脸一肃起来就怪唬人的,吓得那送信的一个激灵,终于抖落道:“迷迷——迷……迷云终须散,月华千里光!没错没错,王爷是这么念的!”
  ——迷云终须散,月华千里光……
  裴钧站直了身,怔然挥退了那送信的,又被姜煊吵吵闹闹地拖回书桌前,目光看向桌上的书册,长眉轻敛。
  ——“裴大人认为,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他任由姜煊在那已然空了的瓷盒里翻找,手中再度拿起桌上的《寺子屋辑录》来,摩挲着书册缎裱的外封,皱眉回忆着少年时的姜越究竟何时何地曾问过他此问,他又到底给过姜越什么答案……
  无意识地翻动间,突然,他翻到一页增补,而当中字迹投入他眸底,却叫他整个人又是一震:
  “……学若在官,则永在官,不在民。朝廷当捐拨善款,广修民学,改私塾、增课业,令民间学塾不仅只授笔墨,更也可授技艺之业,如此,则天下万民各有所职……”
  这一处笔迹同其他地方都不同。这笔迹不再清峻,不再风骨淡然,而是瘦削,劲逸,一横一竖都似刀锋,叫裴钧看来是那样陌生,却又那样熟悉。
  这无疑是裴钧自己的字迹,他当然认得。他也知道这是他二十六岁时,曾在朝会上写给票议百官的谏言折,一字一句都是为了启请朝廷广修民学、造福万民,可最终,却失败了。
  此谏失票作废后,他出殿时曾怒而怨愤,即刻便将这折子狠狠砸在了御阶前的龙头上,忍不住骂了句:“胡来!都他娘胡来!”
  他至今也清楚地记得,那时走在另侧的清流与蔡氏一 党向他投来的,是一种不屑且讽刺的怜悯目光,而当他与张岭吵起来,被六部众人诓劝着拉走后,他也从不知道,这一份他多年来都视为败绩的文折,竟会被人悉心收藏装裱起来,甚至还被做入一本辑录,直至他再世为人后的今日,这本辑录才终于有机会递来他手中。
  他抬指抚过这一页在他记忆中曾老旧至缺失的文字,双眉紧紧皱起来,在心底默念着姜越那一句迷云与月华,一遍又一遍,恍然间,心中有某处似乎明亮起来。
  他合上手里的书册,在身旁孩童的闹腾声里,摇头轻笑出来:
  “姜越啊姜越,你这是把我往回头路上逼啊……”


第47章 其罪四十一 · 冤抑(一)
  夜色过尽,翌日天晴,万里无云。
  裴钧刚起身来练过拳脚,洗漱好往花厅里坐着,手里的粥还没喝,京兆参司宋毅就急急找上门来,说是之前由晋王签批的拆迁昨日动工了,可今早挖开,竟见地底有水,他便特来问问裴钧是否开作个井。
  宋毅这话说得极谨慎,说完只小心看向裴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可裴钧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却渐渐凝了眉目。
  只因此问要紧之处,绝不是井。
  他嘱咐董叔带走姜煊,独坐细想来,拆楼之前的文书他都看过,楼是前朝时候就在了,长时以来周遭并无水井,附近散居的百姓用水,也都要去另闾汲取,久而久之居民就都往周边迁移,空出一小片地来,这便是京兆司想将那处改造为西城囤粮仓的原因。
  可早前无水,如今却有了,这水便出得离奇。而自古王朝百代,治世者尤恐异象,诸如乌鸦撞门、城墙失火等,这地底冒水,也算其一。
  裴钧抬了抬眉,与宋毅对过一眼,彼此面上皆有凝重。
  “这事儿几人知道?”裴钧放下手里的粥碗问。
  宋毅低声答:“回大人话,今儿一早打出的水,下官赶忙就来报您知道了,消息便还掩着。”
  裴钧问:“除了你我,还有人知道这楼是晋王爷签拆的么?”
  这问点到关节,宋毅赶紧摇头:“绝没有了。”
  裴钧稍松口气:“那你就守紧嘴巴。出水之事虽瞒不住,可只要不将此事扯去晋王身上,就大抵还可作巧合平息。往后钦天监若要查,便说文书是我签的。”
  说着他匆匆起身披了补褂,领着宋毅往外走去:“走,带我去瞧瞧。”
  宋毅连忙跟上,此时替他拿着乌纱帽,依旧颇担忧道:“大人,算命书上总说,水主天下之变,您若将此事担住,万一朝中有心人编排您这是要变天易主,皇上问责起来,咱们底下的岂非——”
  “胡说。”裴钧从他手里拿过乌纱戴上,一容镇定地驳斥道,“读过《周易》么?《周易》说水是什么卦象?”
  宋毅眼睛一转:“坎为水,下下卦,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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