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蓉听得心悸,剑门荣字辈八位剑修,荣沩算是其中最稳重温和的一个,这事若是传到荣昊和荣善耳朵里,尚器宗今天就能被拆个七零八散了。
荣沩这厢发了好一通火,那厢李槐壬垂头丧气地站在剑门宗门前面壁思过。
“……前辈,您好?”外面回来的剑门弟子纳闷地仰头看厚实的隔绝屏障,“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李槐壬尴尬地笑笑,“我是尚器宗李槐壬。”
“李宗主!”剑门弟子惊了一下,拱手行礼,“在下方时,剑门方字辈。”
“我和你们宗主闹了点矛盾。”李槐壬掏出一瓶丹药,“匆忙之下没准备见面礼,这瓶生骨丸你拿着吧。”
方时接过生骨丸:“谢谢前辈,我这里有一块宗门玉佩,可以带您进去。”
“那真的太好了。”李槐壬松了口气,跟在方时身后进入剑门。
荣沩的隔绝大阵并非真的隔绝,只为了表明他生气的态度,不然李槐壬怎么可能随便找个剑门弟子就能混进去。
荣沩神念一扫,知道李槐壬进来了,冷哼一声,随手撤了阵法,问镇蓉:“你过几日要去见镇酩?”
“是的。”镇蓉小心翼翼回答,生怕触了荣沩的霉头。
“行。”荣沩笑了两声,意味不明,“那为师就敲尚器宗一笔好东西,到时候你给镇酩送去。”
“好。”镇蓉点头。
东夜教。
两年十四炉转经丸,无一成功,谈长星揉了揉额角,他盯着面前的丹炉,怀疑自己的运气真的有那么差吗。
谈长星心下算了算,十六岁国破,二十二岁师父被杀一念入魔,八百多岁与仇敌沦落荒岛托付终生,好吧,他运气真的有这么差。
数数剩余的材料,还够炼一炉的,谈长星将剩余的材料倒进丹炉。他似乎忘记了,他是魔修不是丹修,转经丸如此难炼的东西,放到李槐壬手里两年才出了一颗,他这样的门外汉,怕不是炼到天荒地老也成不了。
所谓逆天改命,谈长星这股子执着劲儿,与卫酩一心修无情剑的拧劲儿相差无几。
“尊上,尊上。”刘潜敲敲炼丹房的门板,说,“我们找到了琼梨酿的残页,您要看看吗?”
谈长星的眼睛划过惊喜的神色,他抬声说:“等四十九天后开炉,我再看。”
“好的。”刘潜应道。
李槐壬与荣沩相识三千年,因为性格宽厚被荣沩指着鼻子骂了无数次,老好人的性格没改,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你是不是成心气我?”荣沩一巴掌将万年梨花木桌拍出一道裂痕,“姚为乾那个小畜生有什么值得救的?”
李槐壬盯着梨花木桌子上的裂缝,心疼得抖了抖眉毛。
荣沩咬着后槽牙,一剑将李槐壬的胡子削掉一半:“说话!”
“……打人不打脸。”李槐壬摸摸削得齐平的胡子,哀怨的小声说,“你那徒弟骨龄才二十来岁,急什么。”
“行,你行。”荣沩眼前发黑,三千年了,他怀疑李槐壬走错了道,明明一副佛门脾性,怎么就成了丹修,他抓住剑柄,“我这就去切了昌文山的山头。”
“唉,唉,别冲动。”李槐壬拦住好友,“姚华是合体中期,你打不过他。”
旁听的镇蓉直想捂住李槐壬的嘴巴,对剑修说打不过,这不是挑衅吗?得,这么一劝,荣沩不打也得打了。
荣沩不善的眸光落到李槐壬身上:“我打不过姚华?那我先揍你一顿。”
“哎,别打脸!”
远在南洋前尘岛的卫酩自然不知道大陆修真界的混乱,他拿着镇蓉送来的刀具将鱼腹剥开,摘除内脏,撒上香料,挂在房檐下晾干。镇蓉实在是看不惯堂堂七星龙渊剑沦为菜刀,专门给他送了一套刀具,锋利无比,从切菜到砍树一应俱全。
黄白色小山猫坐在他脚下,喵喵喵的露出柔软的腹部。小老虎跑过来,把小猫挤到一边,瞪着金绿色的眼珠看卫酩忙活。
小蓉和谈长星好久没来看他了,卫酩叹了口气,有些失落,或许白沙岛和蔚岛上的事情很多吧。他腌制了许多干肉条,鹿角狐狸找来一种五角星形状的果子,用它腌制出的肉块入口鲜香,很是好吃。
第十五次开炉,谈长星屏住呼吸,掀开炉盖,熟悉的黄澄澄的转经丸立在炉子中央,冷气进入,约有一盏茶的时间——
圆滚滚的药丸没有裂开,稳当的立着,成功了!
谈长星怔愣地看着丹炉中的转经丸,传说中最难炼的药丸,居然被他弄出来了,简直是撞大运。
他眨眨眼睛,紧接着双手捂住面庞,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弥补往日过错,挽救镇酩的仙途,助其重新择道,并且……能和镇酩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欢喜和悲伤一同涌上心头,谈长星从喉咙中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单音节,出前尘岛后一直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他蜷在丹炉旁,像一只负伤后终得救赎的兽,将那苦与泪尽数吞下。
第26章 假如
“我们岛主说,这次出海找到了琼梨酿的残页。”谈长星说,他掏出一张纸,“我摘抄了一部分,你看看。”将纸递给卫酩,谈长星漆黑的眼瞳认真而深情,“我们一直没有停止寻找。”
卫酩接过纸张,被谈长星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他抬起右手,捂住微热的脸颊:“谢谢。”拆开纸张,抚平,卫酩低头仔细看,寥寥几行字,他看了好几遍,抬起头,眼睛深处点亮两丛烛火,“是这个,这是琼梨酿!”他急切地抓住谈长星的手腕,像只欢快的小鸟儿,“我们什么时候去蔚岛?”
“别急。”谈长星听到卫酩的要求,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他克制地说,“你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出发。”明天,既是死刑又是重生,谈长星需要一晚上的时间筹划如何哄骗拥有完整记忆的镇酩吃下转经丸,同时将自己的情路铺的顺畅一些。
他摸不准镇酩的性子,镇酩比卫酩复杂得多,镇酩背负着剑门,背负着正道,卫酩是他的爱人,镇酩是他的死敌,爱恨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谈长星需要好好给自己做一番心理建设。
卫酩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谈长星的脸庞,他感觉到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两年来,谈长星时不时到岛上找他,大大小小的东西送了一筐又一筐。谈长星很少提起蔚岛的事情,仿佛蔚岛只是个落脚处,表现得并不亲近。而那个所谓的岛主,除了琼梨酿的方子,谈长星几乎没有描述过岛主是个怎样的人。
卫酩清清嗓子,问:“长星,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谈长星愣了愣,信口胡编:“是个热心肠的人,姓周,我们都叫他周哥。”他唯恐说多了露馅,迅速转移了话题,“你不用担心他,他很好说话的。你上次说想要一把弓,我特意带来了。”他强调“特意”两个字,生怕卫酩不跟着他的思路走,“你试试。”他拿出一把胡桃木短弓,漂亮的弧度,握弓的地方有缝制的皮革垫手,他伸手递给卫酩,“拿着。”
卫酩接过短弓,用手指拨了一下弓弦,发出嗡鸣,他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的模样。
谈长星见他喜爱,一同笑起来,拿出一个背式箭囊,以及一把木箭:“我们在蔚岛上猎长耳鼠兔,或者翎鹿,都用这种弓。”他伸出的手有意无意的叠覆上卫酩的手背,“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教你怎么用。”
卫酩盯着谈长星手指,手背上传递的体温,视线溜溜达达,停在近处的角落,耳尖慢慢爬上绯红,说话有些磕绊:“好、好啊。”
卫酩的小心思暂且不谈,谈长星心中翻腾的情绪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他目前的状态,是即将进入菜市口的死刑犯,他想狠狠的抱住卫酩跟他在前尘岛上待一辈子。卫小少爷又甜又软又好骗,镇酩则倔强决绝,根本就是两个极端。
卫酩走到雨亭外,弯弓搭箭,对准一棵大树的树干,绷紧弓弦,松手,“嗖”的一声,箭羽擦着树干扎进灌木丛。一丛草动了动,肋生双翼的小老虎咬着一支箭钻出来,跳到卫酩身前,低头张嘴,箭支掉落在地,小老虎扑棱了一下翅膀。
卫酩捡起箭,捏捏小老虎的圆耳朵。谈长星走到他身边,说:“它怎么越来越像狗了。”
气得小老虎绷直尾巴,“嗷呜嗷呜”的反驳谈长星的话。
卫酩被逗得笑起来,清正俊朗的容貌仿若树叶缝隙投射的光线,他的嗓音温和,如泉水溪流:“别气它了。”
美色误人,谈长星眨眨眼,干巴巴地说:“我想抱抱你。”说完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现在的魔修教主谈长星不是以前什么都不懂的宋海五皇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从没说过这样傻乎乎的话。
“可以啊。”卫酩将箭支放进箭囊里,朝谈长星敞开怀抱,“过来。”
谈长星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卫酩,下巴放在对方的肩窝,他像一只缺少安全感的野兽,将自己小心翼翼的蜷缩进卫酩的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小少爷清爽干净的气味,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绪浮起来,他问:“如果,如果有个人,曾经试图杀了你,后来又爱上了你,你怎么看?”
“为什么要问这个?”卫酩感到怀里的人不够安分,他轻柔地拍拍谈长星的脊背,“我觉得我不会原谅他。”卫酩给出自己的答复,“爱与恨都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我自认不会无缘无故的招惹别人,所以我想不出那人为什么要杀我。”
谈长星苦笑,镇酩是剑门新秀,正道最耀眼的修士,对魔修而言,打落镇酩,是一件值得吹嘘一千年的功绩。而现在,他不仅打下了镇酩,还要把这样滚烫的功绩生生咽进肚里。真是世事难料,天意弄人。
“如果……如果你也喜欢他呢?”谈长星试探地问,出岛前,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非是哄着镇酩吃下转经丸,再也不去打扰他。
“喜欢上试图杀了我的人?”卫酩嗤笑一声,“我觉得不会。”
“你会的。”谈长星后退两步,离开卫酩的怀抱,紧张地盯着卫酩的眸子,一再重复,“假如,你真的喜欢了。”
“那……”卫酩沉吟片刻,叹气,“也许我会离开。”
谈长星听到铡刀落下的声音,干脆利落的切开他的心脏,他将颤抖的手负在身后:“就不能摒弃前嫌的在一起吗?”
卫酩迷惑的拧起眉毛:“我为什么要和企图杀我的人在一起?”他决定终止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走吧,我腌好了鼠兔肉,小蓉上次来送了一袋米,今天做点好吃的。”
谈长星低头应道:“好。”他装作不经意地牵住卫酩的手,像是绝望的人挣扎着留住最后一点温暖。
卫酩任由他牵住自己,唇角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仿若偷偷藏了一块方糖的小孩子,他瞥了一眼谈长星的侧脸,深吸一口气,将漫天的繁星连同谈长星的手都装进口袋里。
第27章 爱恨
卫酩起了个大早,洗漱吃饭,抱抱小老虎:“我这两天要出去,你乖乖等我回来。”
“嗷呜?”小老虎扒住卫酩的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卫酩怀里钻,“嗷嗷嗷嗷。”上次卫酩离开,它和狐狸在沙滩上等了好久,好不容易卫酩回来了,表现得像忘记了它们。它仰头,用两只大爪子抱住卫酩的脖子,呼扇翅膀平衡身体。
“哎,你别。”卫酩捏着小老虎的脖颈把它从自己脑袋上撕下来,玩笑似的捏住小老虎的肉垫,“两年了,你怎么一点儿没长大。”
小老虎在空中扑腾了两下,哀哀地叫唤两声,耳朵耷拉下来,沮丧又可怜的模样。
卫酩把小老虎重新抱进怀里,挠挠下巴捏捏脸拍拍小肚子。小老虎舒服的咕噜咕噜眯起眼睛,完全忘了刚刚生气的事情。
卫酩哄好了小老虎,站起身对谈长星说:“我们走吧。”
“……好。”谈长星犹豫半晌,跟在卫酩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山。
眼见着离海岸线越来越近,谈长星的心脏怦咚怦咚跳起来,他下意识拽了一把卫酩。
卫酩回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谈长星抓住卫酩的手腕,力气很大,将小少爷的手腕捏出一道红痕,他惶惶不安的眼神落到卫酩脸上,眼珠湿润,抿着嘴唇,不管不顾地凑上去,将凶狠的亲吻印在卫酩的唇瓣上。
“唔——”卫酩惊了一跳,他险些被谈长星撞倒,后退半步撑住身体,抬起手环住谈长星的腰,动作轻柔缓和,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咪。他张开嘴巴,让毫无章法舔舐的舌头溜进来,再一点一点耐心的引导对方,他感觉到谈长星的恐惧。从第一天见到谈长星起,卫酩就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人的心思,他觉得谈长星怕他,又觉得谈长星喜欢他,翻来覆去,咂摸不透。
谈长星闭上眼睛,双唇上温暖柔软的触感几乎令他沉溺,美好似梦,梦醒的边界就在眼前,他小声的呢喃:“叫我的名字。”
“长星。”卫酩轻轻的吻在谈长星的眼尾,深情珍重,“我的长星。”他的声音低沉绵长,如叹息,似诵经,他知道谈长星有许多秘密,目光却忍不住黏在对方身上。于卫酩而言,谈长星是漫天星光,他无法不去注视他,欣赏他,赞美他。卫酩并未相信过一见钟情,认识谈长星后,他相信了。
可这不是浪漫的一见钟情,是爱恨蹉跎缠成的孽缘。
“记住我。”谈长星坐进木船,牵住卫酩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记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