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他暗骂。
孟醒重复过无数次,不得妄动点酥,不得妄动点酥——点酥究竟有何特别?他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强一点?像封琳那样强。
沈重暄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愤恼地把点酥从背上揪下,剑光亮如白雪,沈重暄又恼又恨,提着点酥一通乱劈,点酥剑却绝不理他,虽寒气逼人,却也不过是在孩子手中乱舞,任凭他如何,也使不出鉴灵第三重。
点酥剑砸在地上时,沈重暄再也受不住气,猛一抬腿,狠狠踹了一脚身旁的树干。苍树婆娑,落叶入河。寒夜寂静,只有他一人喘着粗气,像无知的幼兽,自诩凶狠,却无伤任何。
“你把鱼惊跑了。”
沈重暄猛然回身,这时太阳终于沉下,夜色里一点明火摇曳,人声正是从火堆旁传来。
那人抱剑坐着,一如既往地寒着一张脸,手上擎着一杆鱼竿。
沈重暄噎了片刻,恭敬道:“萧前辈。”
萧同悲应了一声,又反省到自己好像过于冷淡,于是亡羊补牢地补充:“你怎么了?”
沈重暄哽了哽:“......饿了。”
“......”萧同悲从火堆上摘下什么东西,向沈重暄递了递,“给。”
沈重暄一时看不太清,下意识盯着那团漆黑的物什,发问:“这是?”
“鱼。”萧同悲言简意赅。
沈重暄心中哀叫,却不敢忤逆,脸上一派沉静,缓缓接过:“多谢萧前辈。但方才我把鱼惊跑了......您没有别的鱼了,不如这条还是您自己......”
萧同悲误以为他嫌一条不够,起身放下鱼竿,随手抓了节枯枝,极随意地往河里一扎,再猛地提起,正是一条扭头摆尾的鲜活的鱼。
“有。”
沈重暄:“......”
那你能直接扎为什么还要钓?
萧同悲似乎听见他心声,解释道:“我在学。”
“嗯?”沈重暄愣了一下,“学钓鱼?”
萧同悲耐心地说:“和烤鱼。”
沈重暄看了看手里死不瞑目的炭色烤鱼,一下子与萧同悲亲近许多,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你......”萧同悲顿了顿,“你多大?”
“快十四了。”
萧同悲:“......”
沈重暄估计他是受不了被比他小这么多的人照顾,也不多言,伸手接过那条刚被逮住命不久矣的鱼,熟练地杀鱼放血——他跟着孟醒风餐露宿三年余,期间无数次没法赶到城镇,只得在野外留宿时,孟醒也是这样,抓鱼打猎一把好手,吃喝打耍也是无所不精,唯独把吃食弄熟和缝补衣服,自始至终是他心腹大患,这就逼得大少爷沈元元不得不揠苗助长,与姑娘家争食,被迫精通内外事宜了。
萧同悲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方才在练什么?”
“师父教我的剑法。”沈重暄道,萧同悲回忆片刻,愈觉那套剑法精妙,也说:“你师父功夫不错,那套剑法我也眼熟。”
沈重暄本还想与他多说几句,闻言心下一惊,这才想起萧漱华和孟无悲曾经感情要好,萧漱华见过鉴灵剑诀,教过萧同悲,也不是毫无可能。
但萧同悲并未深究,且他不是多话之人,看出沈重暄不愿再谈,也就不会追问,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戳鱼。沈重暄偶然间转头看到他木着脸一本正经地专注捉鱼的模样,只觉好笑得很,这头烤鱼的香气已渐渐散开,萧同悲也回头来看,恰与他对上一眼,摸摸鼻子道:“你吃吧。”
原来您也知道刚才那条是不能吃的?
沈重暄正想推辞,却见萧同悲手里拿着半条烤鱼,正是方才被他弃之不理的那条。
“萧前辈,”沈重暄连忙把刚烤好的鱼递过去,“吃这个吧。”
萧同悲拎起一根串了三条活鱼的木枝,向他一扬:“你吃吧。”
“萧前辈,不如我教您烤鱼吧?”沈重暄接住三条扑腾不休的鱼,突然说,“可您为什么会想学烤鱼?”
萧同悲身形停滞片刻,沉默良久,方道:“......以前有人想教我,我说君子远庖厨,不肯学。”
“那您现在可以去找他啊,是怕他生气吗?”
“他脾气很好,从不生气。”萧同悲道,“他死了。”
沈重暄忙说:“抱歉......您节哀。”
“元元。”萧同悲突然说,他抬起眼来,仍是没什么神情的脸,看上去无悲无喜,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却望得人心底发冷,沈重暄忽然想起深夜的寂凉,他从这双眼里看到了长久的孤独和悲戚,“他也叫元元。”
沈重暄默然,强颜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鱼:“那我来教您烤鱼吧,不出师可不行。”
撞见满脸错愕的孟醒和封琳时,沈重暄才打心里后悔起来,暗暗抽了自己几嘴巴,忐忑地看着萧同悲薄唇启合:“两位封兄。”
“......哎呀!是萧少侠!”封琳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提着酒壶迎上前来,“喝不喝酒呀?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都能遇到啊!”
萧同悲皱着眉扫视了一眼周围繁复的建筑,冷道:“不必,我有事。”
“嗯?萧少侠有何要事?可需要封某代劳一二?”
萧同悲木着脸,理所应当道:“学烤鱼。”
封琳:“???”
孟醒:“......”
“元元答应了。”萧同悲似怕他们反对,又补充一句,顺眼看向沈重暄,沈重暄只得点头:“嗯,我答应了。”
孟醒假笑道:“他有名字,叫重暄。”
萧同悲:“元元。”
孟醒再道:“元元是乳名,外人这样叫他,他会不开心。”
萧同悲仍固执地喊:“元元。”
“......”沈重暄心虚不已地觑了眼孟醒实在不妙的脸色,又记起火堆旁萧同悲那双眼,狠了狠心,硬着头皮道,“萧前辈这样叫......是可以的。”
孟醒惊了片刻,不想他会这样说——往常连他这样叫多了,沈重暄也会老大不情愿。孟醒不自觉地侧目睨他,眸中头一次没了笑意,沈重暄不安地低着头等他骂话,却听孟醒沉默许久,避开眼去,似乎扬了个笑,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喜欢的东坡肘子,为师让人给你热着的。”
沈重暄咬了咬牙,摇头说:“师父......我在外边吃过了。”
孟醒再次看他,沈重暄实在不敢看他脸色,只能低着头,飞快地说一声:“师父,我困了,我先去睡了。”言罢便匆匆窜回封琳早前分给他的卧室,萧同悲不发一言地缀在他身后,孟醒这才蓦地扬声:“同悲兄。”
“同悲兄,元元已经大了,和他住一起也不方便。叫琳儿另外给你安排一间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孟醒:萧同悲跟我不死不休。
萧同悲:我学烤鱼。
元元:......唉。
这个故事说明不要随便因为争风吃醋就离开监护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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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沈重暄侧卧在床已足有半个时辰,换成往日,他这会儿应当在打坐,练习鉴灵的心法剑诀,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思,满心挂念的都是门外有没有传来萧同悲和孟醒的打斗声。
九死一生的概念在他心底不断荡悠,沈重暄又不太愿意把萧同悲想成对立面的人,只能暗自期待萧同悲能别发现孟醒身份,或者想杀孟醒的心也并不那么真。
房门徐徐开了。
沈重暄下意识闭紧了眼,强迫自己呼吸均匀绵长。进屋的人步子也轻缓,如阵晚风般飘然步至,沈重暄嗅到那一股子熟悉的皂角香和浓烈的酒味儿,登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
孟醒说不清自己心绪,可能得赖酒喝太多,他整个人也斤斤计较得多,只隐约有些被欺负、挨了骗的感觉,又想听沈重暄说说缘由——是在哪里发现的萧同悲?为什么要把萧同悲带回来?是被强迫还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准他叫你元元?
孟醒停在他床前,他进房前本是仗着酒意,想要吊着沈重暄揍一顿屁股,一定要逼他交代清楚的,可这会儿万事俱备,他却停了手,只犹疑着替沈重暄掖了掖被角,把他裸露在外的脚给塞进被窝。
“......”孟醒生平最鄙夷优柔寡断之人,这时候才算懂了他们的苦楚,几次作势也没能狠下手去,只能轻叹一声,回身欲走。沈重暄一直紧绷着等他质问,却感受到背后的暖意渐远,下意识出声便喊:“阿醒。”
孟醒微微一顿,颇有几分难堪,摸着鼻子笑道:“......你没睡啊。”
“......”沈重暄头一次觉得孟醒笑起来这样难看,一脚踹开了被子,翻身坐好,低着头嗫嚅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萧前辈他刚好也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就顺口......”
“呃......没事啊。”孟醒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姿态,于是挑了最和蔼的宽容大度,温然笑道,“没事,他也很喜欢你嘛。”
“你生气了吗?”沈重暄胆战心惊地问,“你别生气。”
孟醒静默片刻,依然笑着:“没有,你怎么这样想,跟为师混这么久也没点长进。碧无穷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为师比他......眼下确还略逊一筹,你......你家的事,这么久了,也没什么眉目......”
沈重暄蓦然出声打断:“师父,我绝无此意。”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听。”
沈重暄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先表一番忠心:“萧前辈只是萍水相逢,我肯定向着师父你啊。”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孟醒已一巴掌劈下来,却没真打在他身上,只是象征性地揉了把毛,竭力按着心口莫名其妙的窃喜,还尽量平稳着声线笑骂:“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窗外明月偷眼,清辉渐渐,沈重暄趁机瞟了眼孟醒神色,秀逸的眉眼但敷一层浅淡笑意,月影将他一蒙,眼底桃花饱饮了酒,他喝过酒,远不如白日那般滴水不漏,这时喜难自掩,否则也不会刹时就不再计较萧同悲一事了。
沈重暄不止一次意识到孟醒很美——是罢星辰萤火,与日月争辉,令天地枯朽的美。且他极擅于表现这种美,孟醒绝不刻意掩藏,从他好着白衣就可见到。孟醒的白衣从来不只是寻常的白色布料,非但质地精细,且上绣暗纹,或竹或云,总之绝不敷衍,至于言谈举止,更是绝非俗家子可与之相比的清贵大气。
但这时孟醒冲他笑着,丝毫算计隐忍也无,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其实你择善而从也没什么......我没逼你哈。”
沈重暄失笑:“旁人一千个一万个好,我也只想跟着你。”
“跟我有什么好。”孟醒被他说得有些飘飘然,仅存的理智撑着他守住为人师长的尊严,酒意却轰然涌上,唆使他一把抱住沈重暄,得意地道,“有眼光!就得跟我!”
沈重暄被他抱得胸闷,却不愿推开,只笑说:“你怎么酒味儿这么重?我走之前没见你醉这么厉害。”
“嗯?”孟醒最爱给他答疑解惑,但这次挣扎着想了想,不得其果,索性一头栽进他被窝里,含含糊糊地道,“不多......三坛。”
沈重暄长叹口气,笑容却难再收敛,床畔的点酥剑也似呼应,终于发出两声欢悦的轻吟。
翌日萧同悲与封琳一同坐着,沈重暄的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同着白衣的两人,沈重暄还替孟醒理着衣摆,见到封琳变幻莫测的神色,才笑着招呼:“萧前辈,封前辈。”
“重暄起啦?阿孟昨晚喝太多,可能走错房间了,没打扰到你吧?”封琳从善如流,言笑晏晏地与他对戏。
“不妨事,照顾师父本就是我该做的。”沈重暄早想明白了孟醒昨晚举动的缘由,这时候最是得意,又听萧同悲缓缓道:“你们将去何处?”
孟醒向他一笑:“同悲兄往哪边?”
萧同悲早听说问川将有试剑会,揣测孟醒等人也会往那边去,于是道:“东。”
孟醒面色不变:“真不巧,我们往西。”
萧同悲不动如山:“西。”
孟醒却比他还要八风不动,笑容更盛:“我记错了,是往东。”
“我跟着元元。”萧同悲懒得再和他掰扯,理所应当地说,“学会就走。”
孟醒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眨眼:“原来如此,那就由贫道来教你吧。”
沈重暄:“???”
你以为你俩差别很大吗?也就是吃完立死和七步内死的区别好吗?
不等沈重暄琢磨好怎样发话比较礼貌且顾全孟醒颜面,封琳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向萧同悲一拱手道:“原来萧少侠是在为此事发愁,好说啊,元元正是练武的时候,阿孟连我都排斥在外,但我这府上多的是打各地搜罗来的厨子,个个手艺都不赖,我这就叫他们来陪萧少侠打发时间?”
萧同悲显然不太乐意,他不明白封梦这个上回见面还狗腿得很的人为何这次对他敌意这般重,但看沈重暄面色已是显而易见的为难......萧同悲梗着脖子道:“元元答应了教我。”
沈重暄:“???”
江湖第一碧无穷,好看,能打,够拽,上能砍杀名高望重的前辈,下能欺侮不通事理的小屁孩,唯独不会看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