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庭也为怀念故去的哥哥,常年着白衣,只是他性格急躁,身材魁梧,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做家主,确然不合格,不仅宋家近几年衰颓明显,作为东道主却连试剑会也迟到,便可看出其心思不细,难堪一家之主。
而宋逐波也和他父亲不同,性格冷淡,在江湖上倒似另一个碧无穷,但毕竟有家族束缚,做事不曾太过张扬高调,只是平平常常地练刀习武,逐次爬至第六。
宋逐波显然不太想虚与委蛇地走些过场,也不和其他人寒暄,直接坐到位子上,宋明庭也只向冯恨晚一拱手,冯恨晚记得这老小子当年说萧漱华坏话,于是瞎着眼睛转开脸去,宋明庭便乐呵呵地坐回位置,不和他一般见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迟,诸君莫怪。”
话音泠泠,清似山溪,脆若裂帛,众人不及抬眼,只见远方一片轻云掠来,一道烟青自云端款款而坠,再见她手中拂尘轻扬,抚上一寸云端,那云再度腾起,轻灵如风,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霜羽白鹤。
鹤自山中至,仙从天外来。
人尽皆知,霜羽出孤山,道君入浊世。那坤道青丝绾髻,道冠岌岌,玄青道袍加身,鹤纹细绣,展翅于衫。
她声音虽清冷,人也如清高出尘的高岭之花,沈重暄却发觉她行礼的手指微颤,唇线平直,似乎颇有几分紧张。
孟醒好心解释:“辟尘门少出女掌门,也就是清如门下两个徒弟都跑了,清徵道君只得赶鸭子上架,虽然已掌门十多年,但据说除了试剑会不得不露面证明一下辟尘门实力,其他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封山,怕生得很。”
沈重暄忍俊不禁:“原来门主还得像清如道君那般不着调才好。”
他俩在台下耳语不断,清徵道君则在台上向前十中已到的各位一一见礼,宋明庭粗着嗓子嬉笑道:“不晚不晚,真人快坐。”
先前那被冯恨晚吓得快尿裤子的路人又耐不住闲,扭过头来听师徒对话,忍不住插话道:“依我看,辟尘门就该给酩酊剑啊。”
孟醒眼眸噙笑:“为何?”
“嗨,抱朴子本就该是门主,酩酊剑又是他唯一的徒弟,功夫也不错,辟尘门偌大的道观,怎么能让个女人当家?虽然这道姑是有点好看吧......但我可听说那酩酊剑的相貌,比当今第一美人还要动人三分,真真是美得雌雄莫辨,天仙见到也要自惭不已呐。”
孟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人便当自己得了美人青眼,更是欢喜:“在下岑穆,禾旁穆,不知二位兄台如何称呼啊?”
沈重暄看出孟醒不太乐意搭理,率先走出半步,挡了挡孟醒摩挲剑柄的手:“鄙姓沈,名是重暄。这是家师。”
岑穆喜笑颜开,却听孟醒发问:“当今第一美人是谁?”
“据说是当今的顺宁公主,年方十五,那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随皇帝上泰山时我曾远远瞧过一眼,确实是美得很啊。”
沈重暄心中忽觉不妙,果然听到孟醒再问:“比之贫道如何?”
岑穆从未见过跟女人比美的男人,何况眼前的还是个道士,但他天生傻了点儿,犹疑半刻,诚恳道:“公主青涩了些,不如道长。”
孟醒这才满意颔首,错开话题:“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台后耸立的高楼上突然跃下一人,势如猛虎扑袭,身子却轻如雀鸟,步子细密,片刻便挪至第七的位子落座,一直未发一言,坐下也只是低头擦剑。
孟醒正想掐着手指算一下第七是谁,便听沈重暄道:“南柯公子,闻梅寻。”
“闻家双生子?”
当年的欢喜宗宗主闻栩也是臭名昭著,与萧漱华纠葛不少,最后被萧漱华一剑封喉,成了同悲山之乱的敲门砖。而他麾下欢喜宗弟子皆是醉溺声色,不成气候,因此在他死后,众人都以为欢喜宗气数到头,大难将至,孰料平日只保护宗主安全的两位左右护法突然动手,硬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欢喜宗,使这头骆驼最终没有被压上最后一根草。
而这两位护法,正是闻栩早年收养的一对双生子,无父无母,自幼追随闻栩,姐姐武学天赋奇高,为人刻薄,不善言辞,弟弟却在练武上十分怠惰,但舌灿莲花长袖善舞,常年一张笑脸,论起谈判,据传新秀之中只有封琳可和他谈个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可见其唇枪舌战,暗箭伤人有多厉害。
南柯公子闻梅寻,自是其中的姐姐。
这闻梅寻不和人寒暄,弄得其他几人隐约有几分尴尬,她却忽然抬头,向台下一望,一本正经地盯着某处嘱咐:“在那等我,不要走远。”
众人寂静,才发现那里站着个紫衣青年,正笑得一脸无奈:“阿姊说了便是。我方才和你说的,要做什么?”
闻梅寻想了会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弟弟只好提醒道:“台上诸君都是当世豪杰,阿姊不可慢待,要一一......”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像哄小孩儿一般放缓语速,闻梅寻恍然大悟,向台上几位点头致意:“你们好。”
冯恨晚:“......好。”
宋逐波自然不发言,清徵道君不料还有这出,吓了一跳,赶紧冲她点头还礼。宋明庭笑道:“小丫头有点意思。”
燕还生则向她颔首致礼,笑意微微:“姑娘有心了。”
岑穆又想借机发笑,却被沈重暄猛地岔开话题:“阿醒,还剩四人未到,分别是萧前辈、程前辈和封琳......和酩酊剑。”
岑穆见缝插针:“他不是你师父,你怎么叫得这么亲密?没大没小。再有,你怎么只叫酩酊剑,另外几个这样不尊重,梨花砚的名讳你也敢直呼......”
孟醒不耐烦地打断:“这不来了?”
果然,距试剑会开始还剩小半炷香,两位负剑的身影飘然而至,一老一少,正是程子见和萧同悲,两人俱是神情倨傲,萧同悲比宋逐波更胜一筹,直接一屁股落座首位,程子见只向宋明庭和冯恨晚点点头,也沉默地落座,连清徵道君也没得他一记眼神,虽然道君非但不介意,还十分开心躲过一劫。
“......只剩封琳了。”沈重暄缓慢开口,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孟醒脸色,果然阴霾一片,“阿醒,你......”
“祸害遗千年,没什么可担心的。封琳多半就在燕还生那儿。”孟醒拍拍他头,又指了指前方于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一角僧袍,“盯着这个秃驴。”
沈重暄踌躇一瞬:“你真要去?”
“除了试剑会,逮不着燕还生。”
孟醒此番下了决心要彻查封琅一事,又决意要从燕还生处下手,显然是懒得再藏头露尾,何况萧同悲对他身份早就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恐怕等人烟稀少,归元剑早晚擦上他颈侧。
“但试剑会时前十得依次打上去,他在第五......”
孟醒回眸望他,这一眼从容如常:“那又如何?”
岑穆这才感觉到这对师徒恐怕不简单,又小心翼翼地探头来问:“道长这就要上台挑战啦?试剑会还没开始呢,伤药准备好了吗?这排第十的摘花客就不是善茬啊。”
孟醒乜他:“岑穆是吧?肃穆点,闭嘴。”
不等岑穆反应,霜衣道长旋身而起,轻如飞云,横掠过去,酌霜剑佩带起一簇流火,但见道长玉面乌眸,笑如朗朗明月:
“酩酊剑孟醒,来迟。诸君久仰。”
作者有话要说: 孟醒:久仰。
冯老:?
燕兄:?
萧哥:?
程爷:?
四人:装个屁的懵懂小萌新呢??
☆、31
孟醒毕竟是在座唯一不曾出席上一次试剑会的,甚至在人前也少有露脸,因此他落地便如平地一声雷,炸出风波迭起。宋明庭双眸明亮,起身向他一躬:“孟少侠果真英姿飒爽,与令师当年相差无几啊!”
萧同悲眼睑略抬,原本背着的归元剑霎时回到怀中,右手只在剑柄抚摩,孟醒和他对过一眼,当即别开眼神,笑吟吟地向宋明庭拱手行礼。
众人皆知萧同悲和孟醒的恩怨,各自心知肚明地避开眼去,孟醒温然笑道:“同悲兄,别来无恙,贫道等下就打来第二挑战你,让你杀得舒舒服服。”
萧同悲冷哼一声,好歹是没有当众发作,又听孟醒这样说,心下虽有几分怀疑,但他尊敬强者,宋明庭与他胜负之数多在天意,因此他尊重宋明庭,也愿尊重试剑会的规矩。
此后,一烛烧完,再无人至。
宋明庭笑意盈盈地起身振袖:“想必梨花砚封少侠有事来迟,耽搁一会儿也不要紧,大家今日在此问停山,群英荟萃,豪杰云集,宋某也不废话,试剑会如往届一般无二,分作三轮,第一轮诸君请牌,由四大门共同监督抽签对决,筛出前百;第二轮为筛后的前百的少侠们挑战前十;第三轮则是前十诸位请战,切记,需得依次而上。
看大家摩拳擦掌,想必已是跃跃欲试,那么宋某便在此处,温酒以待诸君凯旋!”
若是封家操办,恐怕还得有个三天三夜的盛景,鱼龙游舞,满街花红,但宋家从不如此,另三家皆有所特别之处,封家富贵,辟尘门清高,欢喜宗无忌,宋家便是如此草率而直接,前戏不在多,也不在精,只管打便是了。
而宋家操办的试剑会往往是最清白的,不似封家与各派利益勾结,也不似辟尘门人少,组织秩序有心无力,更不会像欢喜宗那伙人,很可能只因你对手比你貌美三分,便直接判对方获胜。
宋家的试剑会,是堂堂正正的武。且获得第一和第十一的人,前者可得宋家一诺,后者可得宋明庭宋逐波陪剑,附赠一枚当年江圣手遗世的灵丹,传说江圣手生前可活死人肉白骨,这枚灵丹是他毕生大作,除非身亡,皆可救治,如此厚赏,不可谓不优待。
因此这一次来者甚多,第一轮请牌抽签的便有上千人。宋家分设二十处场地,同时进行,抽签分单双数两组,抽到谁就是谁,依次筛选,直至前百的名额逐个敲定。
如此一来,少说也得耗去一周。
岑穆已被美貌道长就是酩酊剑本尊的事实击得头昏脑涨,欲哭不能,这会儿颤巍巍地望向沈重暄,结结巴巴地问道:“沈元兄,你不会就是梨花砚吧?”
“我不是。”沈重暄哑然失笑,一翻手中木牌,“我在三二七号,岑兄呢?”
岑穆被他转移注意,也跟着翻木开牌:“我是九三。”
沈重暄本不曾想过要和试剑会牵扯瓜葛,倒是孟醒兴致勃勃:“能得宋明庭宋逐波赐教,还配送一颗糖丸,打一打嘛,有何不可?”
“可为何这些奖励都只给第十一?”
孟醒似笑非笑:“前十想要这些东西,还需要赢吗?”
前十的十人虽看似武力参差,但只从方才入场架势便可看出,十人绝无一个是可小觑之辈,纵是当初的苏凌歌,也不过是恰巧在近战遇上了孟醒,才显得毫无还手之力,若真给他动琴的机会,或是遇上其他人,苏凌歌也是不愧他当年奇名的。
问停山山峰陡峭,壁如悬刀,但时值初夏,山下虽已活跃,山上却是芳菲始开,暄华明澈,别有一番清和之景。
封琳来到时,第一轮已经过去一天。这位红衣公子步伐蹁跹,眉间有朱砂一点,笑容明艳,一路皂靴蹬踏,长离剑随之摇摆,最终落在内门歇息的地方,被孟醒横着酌霜剑拦得刚好。
封琳身后尚有仆从十数人,皆穿红衣,却都约好了一般,气势俱不如封琳锋芒毕露,恣意张扬。
“你额头点的什么?”
“你瞎吗?”
孟醒想了想,恍然大悟:“守宫砂?......唉,兄弟,苦了你了,那燕还生诡计多端,为兄也是尽力了啊......”
封琳也不追问他如何知道是燕还生,毕竟江湖上琴艺有如此修为的寥寥而已,燕还生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你徒弟就要开打了吧,你不去看着?”
“他在看书,不好打扰。”孟醒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又一瞥封琳,“你也别想。”
封琳翻了个白眼,只觉孟醒太过草木皆兵。
孟醒这回用意最深处,不在封琳封琅的兄弟私事,也不为引出朝廷鹰犬,于孟醒而言,天地偌大江湖作家,载酒换花山河走马,朝堂的唇枪舌剑伤他不着,四大门的权力倾轧与他无关,他只图护着身边这个小徒弟,揪出沈家一事的凶手,有一还一地宰了,之后就任凭天意。
但正如孟无悲,世事无常,谁也不会猜到抱朴子如此修为,会这样短命,孟醒也不可推知自己的明日会怎样,只能引以为戒,当年抱朴子故步自封,闭山而居,才使他至今仍对江湖人事记不清楚,同样在茶楼酒肆听人高谈阔论,沈重暄就能飞快地分清主次,孟醒反而只觉头疼,凭着一把剑横冲直撞,但他当然不能让沈重暄成为第二个他——至今仍桎梏于皇室亲戚们那档子破事。
他要护住沈重暄,却要让沈重暄不只长于剑法。
人心、人言、人为,他要教他的元元一一洞悉。
试剑会,便是他给沈重暄找的第一块炼剑石。
沈重暄的第一战在第二日上午,对方是个背井离乡四处漂泊颠沛不已流离失所的倒霉和尚——释莲禅门特产。
点酥剑过于招人耳目,早就被孟醒收缴,沈重暄本想借剑,却只觉他人的剑总不趁手,只好拿了一节树枝——这还是冯恨晚听他即将上台,连茅房也不去了,提着裤子赶去摘的一枝号称“木中孟醒”的枯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