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宗左护法不通武功,举世皆知。
他穿过人群时,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替他让步,尽管闻竹觅矮小得极容易被忽略,活像一滴潜入湖泊的水滴,但这时再也没有人敢忽略他。
闻竹觅终于站在孟无悲面前,他比孟无悲矮了一个头还要多,将将到他胸口,但他微微地抬着下巴,瞑目静待,活像一派引颈就戮的从容。
孟无悲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连封沉善也眯了眯眼。
“惭愧,晚辈不擅长战斗。”闻竹觅轻声说着,“所以,请抱朴子直接动手吧。”
“你敢——!?”
孟无悲望向台下,闻梅寻正被几名欢喜宗的门生联手拉着,一张芙蓉俏面急得几近扭曲,眼底眉间都是不可消释的仇恨,她不要命地大喊大叫,眼神如刀一般露骨地杀向孟无悲:“不要!别动他!我跟你打、我跟你打!”
“她很在意你。”孟无悲复看向闻竹觅。
闻竹觅睁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很看重姐姐。”
“你会死。”
闻竹觅垂下眼睫,怅然若失:“嗯,姐姐刚失去义父,一定会很难过。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认同抱朴子的提议。”
闻梅寻喊得声嘶力竭,连其他人都从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好戏,变成了于心不忍地别过脸。
毕竟多年以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抱朴子会对谁手下留情。
他不杀人,似乎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过需要动手的仇人。
...但要动萧漱华,也许就会成为那一类仇人。
“竹觅——!”
当孟无悲真的提起玉楼春,闻梅寻只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
她拼了命地尝试挣脱门生的拖拽,甚至恨不能从腰上拔剑砍断这些束缚,孟无悲已经不再看她,闻梅寻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几近崩溃,然而一声铿锵的激声之后,闻竹觅依然好手好脚地立在那里,而玉楼春在孟无悲手中挽了一道剑花,周身冷冽的寒光在众人眼眸中刹那而过。
封沉善缓缓收回他的剑,淡然道:“无悲,各退一步罢。”
他叫了无悲,这便是拿长辈的身份来压了。
孟无悲沉默片刻,收剑回鞘,眸底一片清明:“愿闻其详。”
他一直进退有度,即使被当众驳了面子也绝不动怒,封沉善望着他,一时间聚贤楼中又是一阵针落可闻的诡异的寂静。
模棱两可的封沉善,态度同样坚决的孟无悲、闻竹觅两方。
众人只觉得头昏脑涨,不愧是萧漱华,本人不在场也能惹起一番不同寻常的热闹。
“欢喜宗与萧氏的私仇,先前已商讨过,闲杂人等概不插手。而今明昀...我辈是否也该问问宋家的意思?”封沉善的眼光在全场逡巡了一会儿,确定在场的没有宋家人,复开口道,“至于他杀了一千多人这件事...愿意行侠仗义的自寻途径,不愿意的也不必强求,否则朝廷在上,老夫也不愿意越俎代庖。”
孟无悲神色不动,冷静如常。
“那么面对欢喜宗、宋家、自寻途径的侠义之辈——无悲,你想怎么解决呢?”
闻竹觅已经被人扶下台,此时靠在闻梅寻身侧,低垂着头,无人看得见他神色,但封沉善直觉此子会有反应,尽管他看过去时,闻竹觅依然是一脸受惊之后茫然的苍白。
孟无悲轻声道:“贫道会劝他收手,只要诸君宽限几日。”
“只是收手?”这次连封沉善也明显露出了不满。
孟无悲只能踌躇一阵,犹豫着开口:“劝他自首。”
封沉善险些忍不住乐,就朝廷那点能力,除非千军万马只关一个萧漱华,还不算孟无悲刻意去救,否则这自首也形同摆设。
孟无悲只好道:“陪他来寻封前辈做主定罪。”
封沉善这才微微点首。
闻竹觅忽然道:“那如果抱朴子做不到呢?”
孟无悲显然一愣。
“抱朴子和他,不是已结仇许久了吗?”
众人默然无言,心中都暗暗称好。
如果不是孟无悲和萧漱华闹了矛盾,萧漱华又怎么可能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孟无悲也低垂下头,周身不可见地轻轻颤抖,他这几天都为萧漱华四处奔走,可又不敢离萧漱华太近,直到宋明昀的死讯传到他耳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来聚贤楼,以期在这里就拦住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萧漱华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同时跟这么多人作对。
可他竟然忘了,他和萧漱华之间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还有无欢。
萧漱华如果不杀无欢,是否一切都还能有所转机?
闻竹觅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回是他主动提议:“如果抱朴子不能说服萧漱华,不如抱朴子就加入我们,一同捉拿萧漱华回来认罪。”
孟无悲身子微微一颤,薄唇也随之发抖,似乎是想反问一句什么。
但在周遭安静的呼吸声中,封沉善抬起手,轻轻地压在他肩上,孟无悲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自分开后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渴望立刻见到萧漱华,最终点头:“可以。”
“到那时候,是死是残,大家少数服从多数。”
孟无悲放慢了呼吸,似乎在挣扎。
然后他开口,轻轻地:“好。”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所有人都别动萧漱华,给他一点时间。
响应他的心声一般,闻竹觅也很诚恳地望向他:“既然如此,欢喜宗愿意再等抱朴子五天。”
闻梅寻在一旁默不作声,大概是被险些失去弟弟的惊吓刺激到了,对萧漱华的仇恨也暂时淡薄了些许。
孟无悲问:“那宋家...”
封沉善轻轻一叹,看见素来高傲的白衣道士露出这样殷切的神情,终归于心不忍:“宋家只剩宋明庭还敢一战,自然需得寻求我辈帮助,拖上五日,还是绰绰有余。”
孟无悲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如果不是他向来不苟言笑,这时候的表情理应是感动不已、热泪盈眶。
底下一众侠士也有个别颇有微词,但见封沉善和欢喜宗都愿作妥协,再一算计萧漱华那可怖的杀伐,便都偃旗息鼓,只等封沉善的号令作罢。
归根结底,这还是私仇。
他们再怎么义愤填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地去找萧漱华麻烦,而没有封沉善的组织,他们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皇城脚下大张旗鼓地跟朝廷抢着找人。
人群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人群拥蹙,各执己见,却始终无人注意到角落处一名衣着朴素的孩童悄然退出聚贤楼,直往城外奔去。
萧同悲早出晚归,在聚贤楼潜伏一天,这时候一路不停,全然不顾路人侧目,气喘吁吁地跑进同悲山下最少客人的酒家,佝偻着身子喘气,最后扶着膝盖,仰起头,望向自斟自酌好不惬意的萧漱华,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道:“来、来了。”
萧漱华没有停手,只是轻轻从鼻翼哼出一声:“嗯?”
萧同悲喘了好半天,总算可以勉强开口:“孟无悲来了。”
萧漱华终于搁下酒杯了。
萧同悲似是怕他不信,接着道:“穿白衣,抱剑,跟封老头站在一起。所有人都叫他抱朴子,封老头喊了他‘无悲’。”
“来了。”萧漱华喃喃道。
他茫然地望着萧同悲的身后,可那片旖旎眼波中翻腾出的情绪过于复杂,好像就在萧同悲身后的空地就凭空捏造出了一个白衣的孟无悲。
“他来了。”萧漱华忽然抬起手,仓促地盖在眼上,他仰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哭,可是声音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颤抖,“孟无悲,你来了。”
萧同悲哽了哽,谨慎道:“还有,他们说有个宋前辈死了,你杀的。孟无悲就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萧漱华闻言一愣,接着真的笑了。
“管他呢。来了就行。”萧漱华偏了偏头,眼里全是喜不自禁的笑意。
萧同悲不想再理他,只能扭头望向酒庄外边,这边离华都太远,太荒僻,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天地之间只剩这一个酒庄,和他们三人。
可能孟浪眼里,就是只有他们三人在相依为命的。
但萧漱华不是。
他眼里,天地间也就孟无悲一个人。
萧同悲垂着眼睫,闷闷不乐。
真不公平。人为什么不能直接归属给另一个人呢?让孟浪和萧漱华都属于他,至于孟无悲...他确实很好奇那家伙,看上去很凶,却像在为那些被萧漱华杀掉的人感到伤心。
萧同悲记起自己躲在角落时,依稀从孟无悲眼里辨出的一丝忏悔。
☆、87
孟无悲许诺时倒是义正辞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也能拔剑堵个干净,然而真要问他去哪找萧漱华,孟无悲又只能垂首默然,唯有按在剑上的手心上隐隐残存着他一直没停的冷汗。
好在闻竹觅言出必践,说五天就五天,既不让人跟踪孟无悲,也不干涉孟无悲去向,而闻梅寻虽然焦虑,却也时刻记得那把寒光湛湛,险些拿了闻竹觅性命的玉楼春,再怎么急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孟无悲跟前去。
聚贤楼一聚,自诩英雄的一干江湖老混子也算统一口径,不约而同地选择作壁上观,等着看孟无悲的手段,就连蠢蠢欲动的宋家也因这一桶痛快的冷水,半晌不见动静,老老实实地料理宋明昀的后事去也。
但孟无悲一连找了三天,几乎把城郊的山头的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传说中神秘莫测、巍峨不凡的同悲山。
毕竟在这烈日当空的时节,要在群山连绵、水秀山青之中找一点轻功卓绝的衣影,孟无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浪一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后厨做工,潦草地打些下手,今日难得地早早了结了一整日的工作,怀中抱着一坛还算不错的酒酿,这是下山时萧漱华特意叮嘱的活计,孟浪自觉比遍体鳞伤的萧同悲来得轻松。
孟浪倚在柜台一侧,等着掌柜的把今日的工钱结算给他。
白衣的道长就在天光破云,恰恰好投进客栈的那一刹那走了进来,一脚踩在斑驳的光影之上,日光扑满他周身,照出他一身的倦意,但他依然走得极稳极平静,眼神也只是从容地在堂中一扫,掠过孟浪时也不曾稍作停留。
掌柜一边把一串油乎乎的铜钱递给孟浪,一边笑着招待孟无悲:“哎,这位道长,打尖还是住店?”
孟浪依稀听见堂中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惊叹,也好奇地扭过头去,霎时间心如擂鼓一般狂跳起来,原先犹然带笑的脸上也只剩一片错愕的苍白。
孟无悲显然不曾留意他的神色,孟浪一身发皱的白衣像是最好的保护色,使他完美地融入了这家客栈原本就破败陈旧的陈设。
“请问,同悲山是否在这附近?”
掌柜的一皱眉:“同悲山?没听过,这附近的山哪有名字啊。”
孟无悲意料之中地微微点首,转身回走。
掌柜却忽然热心地一拍脑袋,扭头道:“小孟,你不是住在山上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同悲山啊?”
孟浪原本都要放松的那一口气便又陡然吊了回去,险些没藏住脸上的惶恐,只能草草掩饰成羞赧,摆手道:“不、不知道啊...我也不住同悲山。”
“那,是否见过一名剑客。”孟无悲眉尖微蹙,似乎竭力地想要描述一下萧漱华的特点,然而皱了好半天的眉,也只概括出一句,“容貌很好,喜爱喝酒。”
孟浪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意,像是在替萧漱华打抱不平,但他脸上依然是通红的局促,摇摇头:“容貌很好...没见过。”
孟无悲也不勉强,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出客栈,雪白的身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那灿烂张扬的日光里。
掌柜唏嘘一声,满是同情地说:“我听说啊,这道长是从华都一路问过来的,这一路的店家村庄,一个都没错过。”
堂中一名食客也叹了口气:“我前日就在华都城门那儿,被他拦住过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在找谁,任谁顶着这日头,一问问个几百上千遍...我是不行,我没这耐性。”
“可他能找谁呢?长得漂亮的剑客?”掌柜呸地吐掉一片瓜子皮,“哎呀,这些侠客我是不懂,但听上去不像寻仇。”
“可怜,真挺可怜的。”
“他穿得倒不错。”
“是啊,这年头的道士都精明了,特会骗钱,一点也不像以前辟尘门那些高人...可刚才那个不但长得好,看上去还有点辟尘门的意思呢。”
“净瞎扯,你又见过辟尘门的了?”
孟浪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打断他俩一唱一和的对话:“掌柜的,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孟浪说不清他心里什么滋味儿,一出客栈就瞧见孟无悲正抓着一个个路人挨个地问,像是不知疲惫一般,重复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两片薄唇喋喋不休,却只是那几句颠来倒去的反复。
看上去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从前一年说的话也未必有这几天说得多罢?
孟浪只觉得脑海里萦绕不去的都是孟无悲方才离去时的背影。
每一步都走得规规矩矩,像是特意丈量过,天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行不带衣,可所经之处都能自成一派磊落的风景,正气凛然得像是最清澈的天池里雕出的玉人,明知这位眼里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模样,也会不由自主地令人叹服——如此高义、如此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