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玉:“……”
半个时辰后,街边一处面摊,成是非毫无形象的大口吃面,吃得满嘴油沫。
在路上听成是非提起,他本来靠写话本杂谈和卖字画为生,不过前些日子家里被人砸了,不仅几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甚至还与亲人天人永隔,眼下凄楚万分,觉得再没有前程可盼,这才想着寻死。
有的人,即便不惹是生非,是非却偏要来找他。
沈非玉想,可能还是跟名字有关吧。
至于成是非如此落魄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写了一篇不同于主流的杂谈,大肆抨击江湖上的歪风邪气,这才被人家找上门。至于具体是何门何派何人,成是非打死不说,只说真相越少人知道越少人遭殃,他爹娘已经被那些人害死,他不能再害了沈非玉。
渐渐地,桌上的面碗垒成小山,沈非玉怀疑的盯着成是非。
这怕不是饿了几天,是饿了几个月吧!
身上带出来的银子,转眼就不剩多少。
成是非注意到沈非玉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忙说饱了饱了:“对不住啊沈公子,让你破费了。”
沈非玉僵笑两声。
街上忽然糟杂起来,人潮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沈非玉先前看过,知道那处立着泗水城内贴风云榜文的告示牌。
待人群散去,沈非玉走过去一看,没想到居然是谢卫河发出的榜文,依旧是召集天下好手去捉那无名剑客,不过这一次,明确写了剑客身受重伤正在某处休养。
沈非玉觉得有些搞笑。
如此大张旗鼓,旁人就不会疑惑那剑客知道了跑路吗?
可是看周围百姓的模样,沈非玉默然。
与知道些许内情的他不同,这些平民百姓多数认为剑客是名饮血狂徒,大门派的人死绝之后,就轮到他们小老百姓了,这种祸害就要快快除了才好。
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暴怒的喝骂:“谢卫河这个狗娘养的无耻之徒又要耍什么花样欺世瞒众!”
沈非玉骇了一跳,侧首看去,说话之人竟是成是非,他当即有了猜想。
砸了成是非家,又害得成是非爹娘双双离世的人,莫非就是谢卫河?
为了什么呢?
未等他想完,成是非已向他作揖拜别:“今日多谢沈公子,在下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事,不会再轻易寻死了。今日之恩,无以为报,只愿此间事了,再为沈公子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
“沈公子心善,那今日的饭钱也一并……”
“不成。”见成是非一副被震住的表情,沈非玉嘴角带笑,“日后你有了钱,直接送往飞屏山凌绝派便是,自有人收钱。”
想来贺师叔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心里肯定美翻了。
送别成是非,沈非玉遥望天色,靛蓝色从远方席卷,不片刻便吞噬了落日余晖。
收回视线,提步向客栈走去。
因自己情难自禁的举动勾出的天雷地火,不论是引火焚身还是隔离疏远,总归是要面对的。
哪知一进门,就被敲了个脑瓜崩。
“你还知道回来?”
沈非玉下意识抬手去捂,抬到一半忽然顿住,暗道不好,果然,洛闻初面色微沉,用了些力度攥住他手腕,叫他想藏也藏不了:“手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经过半日,手心的伤更显可怖,除了伤口,别处的皮肤也破了皮,看上去全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白点。沈非玉心知瞒不下,索性将下午之事全盘托出。
听完,洛闻初脸色更臭,心里就跟打翻了调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
他一面给人上药,一面冷声说:“下次,不许逞英雄。万一你要是跟他一起沉下去,你是想让为师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非玉觑了眼洛闻初一头乌发,没敢顶嘴。
“就你这点儿身量还去救人,别把自己搭进去就该谢天谢地了。”
“师父教训的是。”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手上还有伤你搁那儿瞎掺和啥?”
“师父说得对。”
“今天晚上不许去其他地方,就在为师这儿睡。”
“徒儿都听师……”
沈非玉忽然住了嘴,紧接着他就被提着后领子扔床里面了,一具火热的身体迅速贴过来,手臂压下锢着他的腰,将他死死摁在床上。
洛闻初的吐息近在耳边:“非玉今日落了水,为师怕你晚上着凉,所以今夜抱着你睡,可有意见?”
沈非玉:“……”
有,大大的意见。
可不敢说。
“这次怎么不说‘师父说得对’了?”洛闻初用鼻尖去蹭沈非玉冰凉的耳垂,发出一声尤带问询的嗯字。
沈非玉瘫在床上装死。
“小缩头乌龟,”洛闻初嗤了一声,不再逗他,“睡吧。”
沈非玉摩挲着手心,药味萦绕鼻息,心中半是甜蜜半是愁苦,回来前的心理建树被一股摧枯拉朽的狂风给摧残得渣都不剩,他念着,要么还是跑吧,跑到天涯海角,或许就不用受这份甜蜜的折磨。
半夜,沈非玉试着直起身,想要一点一点从洛闻初固若金汤的臂膀下挪出来,还不等他挪一下,洛闻初便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沈非玉立时一动不动。
黑暗中,洛闻初眼睛睁开一条缝,暗笑不止。
还想跑?
跑得掉么你。
.
第二日下午,洛闻初带着沈非玉来到歇花宫,原来谢卫河专门派人给洛闻初送了一张榜文,其意思不言而喻。
沈非玉强打精神:“师父,谢前辈是真的查到了剑客所在吗?”
洛闻初拧了一把他软乎乎的脸:“你不是都猜到了。我本以为他的不要脸程度与我不出左右,现在么,我甘拜下风。”
沈非玉:“……”
标榜自己不要脸的,他师父也是独一份。
洛闻初呈上榜文,门口弟子将他们带到大殿。粗略一数,已聚集有十来名叫得上号的江湖侠士,沈非玉在其中发现了曲靖之,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到。
然而曲靖之已经看见了他,正要过来找他算账,恰在此时,谢卫河带着若干弟子步入殿内,原本吵嚷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下来,曲靖之决定忍一时之气,只气鼓鼓的瞪着沈非玉。
在谢卫河斜后方,燕林生沉默不语,嘴角的弧度似乎往下陷得更深。
“诸位,”谢卫河朗声道,“老夫先谢过诸位大驾,不过此次本是为了协同一致,力除我们共同的敌人,老夫就不与诸位客气了。”
一莽汉道:“谢老头儿,勿要废话,快快告诉我等那厮身在何处,去晚一步,说不定就要叫他逃了。”
“逃不了逃不了。”谢卫河眯眼一笑,“老夫收到情报,那贼人如今正在城西密石林。”
城西密石林,又称迷失岭。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参天,据说是按照八门遁甲的方式来排列的,但凡有人误入,一着不慎便会迷失方向,被永远困在山中。先前疑心情报真假的侠士听到这消息,倒是安心了不少。
若是那无名侠客伤重之下误闯密石林,倒极有可能跑不掉。
众人此时倒也不急了,有一道人说:“谢前辈两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指的是谁擒住剑客,就给谁黄金千两一事。
在场有不少人是冲着钱来的,另一些则是真正的侠义之士,只想为武林除祸。
还有一些,则是谢卫河的“自己人”了。
比如这位名叫云容的道人便是谢卫河花钱雇来的托儿。
谢卫河捋着胡须,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自然作数。”
云容早就与他串通好了,这会儿只管背台词:“好!有前辈这句话,也有诸位同道见证,到时候便各凭本事,谁也莫在背后嚼舌头。”
众人都点头称是。
就在此时,洛闻初忽然侧身,与沈非玉耳语道:“这个道人不对劲,一会儿离他远些,还有那背头刀客,以及那笑面书生,最后,那个颈子上绣着花绣的男人也别靠太近。”
前面几人沈非玉倒是看出来了,这是组队来的,“最后那个又怎么呢?”
洛闻初神神叨叨的嘀咕道:“为师看了一圈,发现就那小子长得好看点,你不许乱看,知不知道?”
沈非玉:“……”
说曹操,曹操就看了过来,沈非玉与对方四目交接,习惯性的露出笑容,对方稍作吃惊,微微颔首算作回应,沉静的眸中蛰伏的情感缓缓流动。沈非玉没有注意到对方那奇怪的眼神,吸引他的是对方颈上花绣竟然蜿蜒至另一半边脸上,如藤绕花,此时脸上那朵花正闭合着,含苞待放,透出诡异妖艳的美感。
除开名人榜百位侠士,其他有名气的侠士里,没听说有这么个花绣男。
正想着,猝不及防被敲了个脑瓜崩。
“疼。”
“疼就对了。”洛闻初懒洋洋的一打扇,那花绣男一见他,皱了皱眉,洛闻初回以挑衅的眼神,花绣男不悦的移开目光,这时,谢卫河已组织起人手,准备带领众人前往城西密石林。洛闻初与沈非玉落在最后,就在即将踏出大殿时,沈非玉听见耳畔传来一句询问:
“花绣与为师,孰美?”
第十二章
城西密石林外,众人昂首望向那数人高的石头阵,沉默不语。
古往今来,但凡来闯密石林的家伙,没一个能全须全尾的走出来,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出来没多久便疯了,也因此,泗水城的密石林,可谓“声名远播”。
依旧是那莽汉打头阵:“你们都在这里干站着等那厮自个儿出来吗?”
道士云容觑了他一眼,与背头刀客、笑面书生交换一个目光,上前一步说:“既然到了此处,断没有退缩的道理,我等要先进去了,要是待会儿由我等先捉拿那剑客出来,诸位可不要眼红。”
莽汉冷哼:“谁先捉到还不一定呢。”说罢,他蹲身使劲一蹦,竟足足蹦了几丈高,如千斤坠般急剧落入密石林中,碰的一声巨响,鸟雀惊飞。
他一进去,踌躇的众人反倒热血上头,操起武器从入口蜂拥而入。有人不走寻常路,选择与那莽汉一般运起轻功,翻跃而入,燕林生便在此列。曲靖之见他进去了,瞪了眼沈非玉,追逐着燕林生的背影而去。
前来的侠士只剩下洛沈师徒二人。
“洛掌门不进去玩玩么?要是捉到了‘剑客’,那黄金千两可就是洛掌门的了。”
洛闻初展扇,目光落到谢卫河身上:“区区黄金千两,洛某还不放在心上。”
谢卫河:“哦?老夫听闻凌绝派近来都快揭不开锅了,想必是那用心险恶之人散布的谣言吧。”
“谣言止于智者,洛某希望,在谢老前辈这里,乃是智慧的智,而非智障的智。”
谢卫河身躯一震,横眉冷对:“洛掌门,贵派的涵养与礼数何在,你故去的师父,便是教你如此待人的吗?”
听他提起师尊,洛闻初唇边挂着一抹不含笑意的弧:“是晚辈顶撞了,望谢前辈见谅。”
说罢,话音一转,“不过前辈且听晚辈一句,人到老年,脾气还这么火爆,伤肝伤肺,于延年益寿无宜,前辈还是把脾气收一收吧。再者说,里面那些垫脚石们不知道内情,晚辈还能不知?谢前辈,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按照辈分来说,谢卫河的年纪大洛闻初两轮,洛闻初都能管他叫一声爷爷,论江湖地位,歇花宫在凌绝派之上,不论怎么看,断没有洛闻初说一声闭嘴,他就乖乖闭口不言的道理,可望着男人眼角冷光,谢卫河竟生出一丝心虚。
他捋着胡须,心思斗转,作出一副德高望重的前辈模样:“洛掌门言重。……依洛掌门所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对老夫的黄金千两不感兴趣,那又为何来到此地?”
洛闻初假意叹息:“晚辈前些日子收了名不成器的小徒弟,遇着事便跑,胆子比松鼠还小,晚辈想着,既然来了,便叫我这小徒儿好好历练一番,也长长见识。”
旁侧差点站成一根木头的沈非玉:“???”
不是,之前没提过这茬啊。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被洛闻初提着领子,扔进石林中。
一进石林,才知别有洞天。
在外看着不过寻常一片石林,沈非玉原本以为所谓“入口”也不过是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随便选个地方进便是,可进来了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除了身后入口,其他地方,瞧着是空的,走过去却会撞头。
沈非玉摸着眼前透明的墙,手掌覆盖过去,阴影之地才会露出石墙原本的面貌。
是光线问题?
放眼四望,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师父与谢卫河对话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那些比他早进来的人竟就走没影了?
他不敢往里走,只在一处空地原地转圈,踩得树叶枯枝啪啪作响。
“非玉?怎么没往里走?”这时,洛闻初笑着从入口进来,光影明灭,衬得他笑容尤带三分模糊,“难不成特意等着为师?”
沈非玉快步迈过去:“师父,弟子发现了一件事,这些石头——师、父?”
话音戛然。
他的目光落到贯穿胸口的长剑上。
阳光隐匿,石林露出原本的样貌,一堵堵三人高的石墙将此间切割成条条框框,泾渭分明的笔直长线,不论是有意闯入的人,亦或无意闯入的动物皆被困在此间,目眩神迷,遗梦重重,黑白颠倒,不知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