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沈非玉陷在床榻中不住扑腾,手脚并用,蹬开薄被,又摸索着扯开衣襟,大量的汗水濡湿里衣,连身下床单都变得泥泞。
洛闻初回去时就看到这么个不安分的沈非玉,不禁感叹:“真不知道是不是我欠了你这个小兔崽子的。”
命人打了一盆冷水,将沈非玉剥干净扔水里。冰冷的水有效缓解身体的燥热,沈非玉果然不再闹腾,沉沉的睡着了。
夜里,洛闻初给他喂完消热的药,在房内另一张床上合衣躺下。
黑暗中,洛闻初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三天过去,外界初夏来临,夏风燥热,仿若一只微热的手拂过脸颊,然而对于昏迷的沈非玉来说,却是隆冬将至。
他在大雪天里跋涉数日,始终寻不到出口,身心俱疲,蹲在雪地上稍作休息,偌大的冰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巨大的孤独与寒冷几乎不费多大力就摧毁了他的神志,他像小时候一样,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低低啜泣。
“嘶,怎么还哭鼻子呢?”洛闻初对着流泪不止的沈非玉没有丝毫办法。与三天前正好相反,此时的沈非玉冷得直往被子里缩,嘴唇发紫,虚汗连连,他浑身颤抖的缠紧自己的臂膀,窝在床褥中央啜泣,时不时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这时,沈非玉呜了一声,竟然开始咬自己的手臂。
人但凡哭得心脏疼极了,会不由自主的开始伤害自己的身体以减缓心脏的负担。洛闻初目光微凝,动手褪去外衣,只着单衣上床,轻轻拥住一身寒气的沈非玉。
怀里像是抱了一团寒冰,不片刻,洛闻初的嘴唇被冻得苍白无比。
他抬起手,熟练的拍打着沈非玉的背脊,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谣:“东边儿有个少年郎,小名叫狗蛋儿,害得村口王师傅折了一条腿,狗蛋儿他娘骂狗蛋儿,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儿。”
“东边儿有个……唔?”
哼着哼着,怀里人不再伤害自身,反倒一口咬在他胸膛,伶俐的牙口隔着布料,磨得洛闻初脸色几变。
“嘶——小崽子,吃奶呢这是?”洛闻初拍打沈非玉的脸,好叫他吃痛松口,那张白润的脸都被拍红了,也只皱皱秀气的眉,呜呜几声,嘴里衔得更使劲儿了。洛闻初哭笑不得,心想老子在这又当爹又当妈,人爹妈看见了指不定会怎么骂他。
平时看着多正经可爱好欺负一小弟子,怎么中了毒反倒孟浪起来?
洛闻初拧了一把沈非玉通红的脸,拉过棉被盖过沈非玉头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怀里人紧皱的眉和微微打颤的眼睫。
攞象草毒制造的幻境滋味可不好受,然而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沈非玉自己扛过去了。
.
梦境中,沈非玉独行许久,身后的脚印不多时便被风雪覆盖,唇缝中漏出的喘息化作白雾,离了唇立时被风吹散,沈非玉搓手取暖,收回远眺的目光,继续向前走。
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极为模糊,不知道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后,沈非玉眼前出现一座气派的住宅,门外石阶旁立着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正上方的门匾上书两个大字:沈庄。
沈非玉把这两个字压在舌尖上默念两遍,勾出一抹惨淡的笑容,随即眼前一黑,昏倒在石阶上。
醒来时,沈非玉诧异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手脚小了不止一号,小小的掌心白里透红,并无练剑带来的薄茧。他连滚带爬的来到铜镜前,抹去境上白雾。
下一瞬,镜中那不过六七岁的孩子面露诧异之色,一动不动的呆站在境前。
“少爷醒了?”婢女鸿影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快些擦擦脸吧,问剑大会马上开始,少爷不是早就想去瞧瞧了吗?”
回到孩童期的沈非玉含糊的应了一声,嗓音又软又糯,鸿影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出门片刻,又端来早膳,是他爱吃的桂花酥,正值金秋桂花开,糕点的酥香与门外若有若无的花香混在一起,沈非玉却觉得这味道腻人得很,吃了两个便吃不下。
外面传来清越鸟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被窗外景色吸引过去。
无风无雪,是个难得晴朗的秋日。
尾羽斑斓的鸟雀飞过亭台楼阁,停在九曲回廊之上,歪着脑袋,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沈非玉房檐下挂着的风铃。
秋风过,风铃叮铃叮铃响成一片。
“少爷,该走了,老爷和夫人还有小少爷应该都到了。”
沈非玉收回目光:“走吧。”
沈家由铸剑起家,如今江湖中能排得上名号的神兵,皆出自沈庄。沈家除了做江湖人的生意,近二十年来还与官府的人打上了交道,每年都会向朝廷进贡一批质量上乘的武器,发展到现下,可以说沈家是柳州城唯一一家权威与质量并存的铸剑世家,江湖中无人能撼其地位。
说家大业大可能不太直观,具体一点——单是沈庄占地面积,就占了整个柳州城的三分之一,临江靠山,风景独好。
从百年前起,问剑大会便一直由沈家举行,唯有收到沈家请帖的江湖门派能够参加大会。
大会开始前,沈庄会对外开放,一直到大会结束,有想要观赛的人可交入庄费入庄观看,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侠士,给钱就能进,来者不拒。庄内各项应急措施一应俱全,哪怕有歹人潜进庄中,在汇聚了各方高手的地方,也得掂量三分。
大会地点设在庄内一处平坦广阔的地方,设高台与擂鼓,高台四角架数丈高战神铜像,皆手持利器、目若铜铃,参试者皆在战神的注视下比武,寓为比武论剑,需公平公正公开。
鼓声由点成面,向四周扩散,滂沱之声不绝于耳,沈非玉来到高台下,自下而上仰望擂台。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谁家的小娃娃,也来凑这热闹?”这声音如清风入耳,激起阵阵涟漪。沈非玉回首,在他身后立着一作剑客打扮的青年,白衣黑发,肤若皓月,皎皎如雪。见沈非玉望了过来,还朝他露齿一笑,眼角眉梢皆是逼人的意气风流,“哎哟,小娃娃生得真好看,来让哥哥捏捏脸。”
说着便要伸手来揪沈非玉的脸,一旁的鸿影连忙将沈非玉护到身后,喝道:“不知这位少侠可是参试者,出自何门何派,怎的不与师门同行?既来了沈庄,便要守我沈庄的规矩,切莫把江湖上的习气带进沈庄。”
“嚯,这位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却怎的这般咄咄逼人?”
鸿影正要发话,眼前人影倏地一闪,消失不见了。
能照料沈非玉饮食起居之人并不是简单的小女子,她习过武,腿脚功夫干净利索,然而那人的凭空消失当真出乎意料。
须臾,耳畔传来一道轻佻的笑声。
鸿影察觉到发间被插了什么东西。
如此轻易的被近了身,证明此人武功远在她之上。
“这花衬你。”他道,百合花的清香瞬时涌入鼻翼。
鸿影微微发怔。
下一秒,她羞恼转身,一掌劈去,却见对方身形灵活,游移闪避倒像在玩耍,两袖兜满了风,猎猎作响。
“生什么气呀?气多伤身。”
“无耻之徒!”鸿影气急,“怎的如此轻浮!”
那人展颜一笑:“你都说我无耻了,轻浮一点又怎么了?”
“你——!”
鸿影还要说什么,侧边飞来一道人影,踩着那恬不知耻的青年的背,碰的一下把人踩进地里。
鸿影蓦地警惕起来。
来一个就够她受的了,还来一双?
谁成想来人却朝她投来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出门没拴绳,叫他跑了出来,若是惊扰了这位姑娘与小公子,在下替他说声抱歉。”
“封云琴!你丫给我起开!”
青年一手撑地,一手拔剑反手刺向身上那人。
唤作封云琴的青年轻巧翻身站定,面无表情道:“大师兄,师父让我出来寻你,叫我告诉你少惹事端。”
洛闻初掸开尘土,啧了一声:“我有这么让人操心吗?”
封云琴:“有。”
洛闻初:“……啧。”
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呼喊,封云琴回首一望:“贺师兄与齐师妹也来寻你了。”
“八戒寻我是不假,师妹怕不是来寻我的吧?”洛闻初揶揄道,拿肩去蹭封云琴。
封云琴被他说得面上臊红,推了他一把:“你是大师兄,外人面前需得注意言辞,不要辱没师门形象。”
“是是是。”
二人说话间,那两人找了过来,其中那少年劈头盖脸就往洛闻初脑门上砸,“师父出门前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不要乱跑不要撩人,你当耳旁风吗?哎呀你怎么搞的满脸的泥?你看看你现在哪里有点大师兄的样子……”
少年喋喋不休,少女则来到封云琴身侧,昂首注视着封云琴,二人对视,眉眼含情,少年无意间瞥到这一幕,说话声音一顿。
最后,少年与封云琴一起按着洛闻初的脑袋,逼他给鸿影道了歉,这事才算完。
四人离开后,鸿影立刻告诫沈非玉:“少爷,以后见到那人记得躲远一点,那种人最是麻烦。”
至于到底麻烦在哪里,很快就有了眉目。
问剑大会参试者多寡全看沈庄主发放的请帖有多少,以此来安排日程,而这一届的问剑大会参试人数远远高于往届,盖因近年来魔教祸乱中原武林,重压之下,人才辈出,这一次的大会足足要举行七日。
前两日初试过后,又用了三日复试,决出四名佼佼者,这四人将在接下来两天分出胜负,而在第六日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后,获胜者,即洛闻初,用他手中铁剑在西南角的战神像正面上书九个大字——
武林高手,吾一人足矣。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骂他狂徒小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有,赞他自由不羁少年意气的人亦有之,褒贬不一。
这事很快就从看客口中流传出去,甚至登上了飞花楼头版,热度居高不下。
据说后来,无论沈庄主怎么修补战神像,这九个字始终铭刻其上,不得已,只得回炉重造。
当晚,沈非玉揣着一颗震荡不定的心,来到宴席上。这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最后两场获胜者会受邀参加沈家的宴席,以示沈家与之交好的诚意。
然而今晚的宴席,洛闻初没来,来的那人第二天即将同洛闻初对战,看起来惶然不安,沈非玉落座前注意到他不住抖动的双腿。
主位的沈家主母冷冷觑了眼沈非玉,“让客人久等这种事,是否太不应该?”
沈庄主,也就是沈非玉的父亲沈明朗道:“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啦,来人,上菜。”
沈家主母哼笑:“可我教出来的孩子就不这样。”
坐在沈非玉旁边的沈明玉得意的冲他扬眉。
以前的沈非玉不知道,为什么同为一母所生,母亲对待兄弟二人的态度区别如此大,后来他知道了,却宁可自己不知道。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沈非玉明白,沈家主母这个时候发话就是想让他当众出丑,以此来驳沈明朗的面子。
果然,他说完后,沈家主母的脸色稍霁,还亲切的给沈明朗夹了一筷子菜,立时把沈明朗的话堵了回去。
沈明朗的目光在妻子和儿子之间游走,最后什么也没说,同那客人打起机锋。
当被问到明天是否有把握战胜洛闻初时,那人一个哆嗦,声色俱厉道:“沈庄主,非是我等心胸狭隘,乃是那洛闻初太过张狂,不知天高地厚,若是这一届大会有武林前辈们参加,岂容他放肆?”
战神像铜身有损,沈明朗也对洛闻初憋了一肚子的气,然而他不得不压下怒火,平静道:“此言差矣,若他当真有那个能耐叫嚣,随他去便是,少侠无需气恼。我观少侠今日比试,剑出惊鸿,稳扎稳打,想来明日拔得头筹也并非难事。”
“哪里哪里,庄主莫要打趣在下了。”
“这怎是打趣,沈某是真的这么想的。”
两人你来我往,沈明玉听着十分无趣,往右一瞥沈非玉,玩心忽起,装作小大人似的问道:“沈非玉,你不如告诉我,你今日究竟去了何处,怎会晚来一刻钟,我本来找到了好玩的东西要同你分享,谁知你一直不来。”
“没去哪里。”
沈明玉闻言,鼻子一皱:“你连我都要瞒?”
旁侧的鸿影出言提醒道:“小少爷,少爷今日看书入迷,因此来得晚了些。”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沈明玉高声道,“一介下人,叫你开口了吗?”
主座上的沈明朗颦眉轻喝:“明玉,住口,不得放肆。”
这时,一旁的沈家主母悠悠开口道:“若不是我儿开口,我倒是不知,主人家的宴席,一个下人是怎么到那里去的,究竟是谁放肆?”
沈非玉喉咙微动。她分明看见了,但是那会儿已经有一个发作的理由,便没道理再揪着鸿影,沈庄里所有人都知道鸿影是沈明朗特地给沈非玉挑选的婢女,不仅要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还兼顾他的安危,从身份上来说并不是普通的下人。
奈何跟错了主人。
“是我的过失,娘要罚,便罚我吧。”
沈家主母恨恨的剜了他一眼,似乎是被“娘”这个字刺痛,未等沈明朗发话,她振袖一扬:“既如此,来人,带大少爷去禁闭室,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不许给他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