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配合着身后的追兵,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街上行人就乱了套,你推我撞的,人潮淹没了两个孩子的身影,两名追兵被推搡得心烦意燥,却极力控制着手中的刀,即便这样,他们也知道,滥杀无辜这个名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了,如此一来,征军饷一事必受到阻挠。
最后,他们只得不甘心的回去了。
躲在小摊子下方的小乞丐对贺知萧竖起两根手指。
贺知萧莫名觉得,对方这模样,有点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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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洛闻初,你呢,贺家小少爷?”
小乞丐——洛闻初说道,他带贺知萧回到自己的暂时落脚地,那是个由竹架和破布组成的四方形,风一吹,四面都漏风。
“贺知萧。”
说完,贺知萧就把自己团在角落,他实在太累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小乞丐竟然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出门。
说出门也不大对,但贺知萧没心思纠结。
“你要去哪儿?”他直接拽住了洛闻初的衣袖。
“去酒馆当小厮啊。”
“你不是乞……”丐字还没说出口,洛闻初就笑眯眯的揪了下他的脸。
“白天当乞丐,晚上当小厮,这不冲突啊,人活着,总要吃喝拉撒,不去赚钱,我怎么养活自个儿?”
洛闻初走了,凌晨时才回来。
他回来时发现贺知萧蜷缩在角落,呜咽着什么。
洛闻初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然后才听清贺知萧在念什么:
“爹、娘,别不要我。”
洛闻初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刚要叫醒他,掌心下的温度却烫得吓人。
洛闻初顿了顿,然后环住贺知萧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你再坚持坚持,明天晚上我就能结工钱了,到时候就有钱给你买药。”
贺知萧呜呜两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脑子昏昏沉沉,时而在海底,窒息到不能言语,时而像被放在大火上炙烤,热得想哭嚎,就在这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歌声:“东边儿有个少年郎,小名叫狗蛋儿,害得村口王师傅折了一条腿……”
歌声不算好听,却兀自送来一阵清风,吹开了躁郁,仿佛所有伤心都能被这温柔的声音吹散,如数送去远方。
第六十四章 后来事1
贺知萧从榻上醒来,脑子还点昏沉,像是才从大火灼烧的家中逃出生天。
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那些记忆如昨日发生般,连记忆里的少年面容,都清晰可辨。
梦的最后,是他和洛闻初被师父带走的场景。离开潮州不过三月,就听说起义军破开潮州城门,这之后,却并未传来任何起义军烧杀百姓、劫掠财物的消息,反倒是起义军因为亲民,得到了百姓的认同。
如今的潮州城有贺知萧熟悉的一切,没变过的街道、同以前模样的糕点味道、连墙瓦的颜色都无甚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潮州再没贺家了。
“师叔,您起来了吗?”门外传来敲门声。
贺知萧披衣坐起,“醒了。”
“收徒大典就要开始了,掌门命来叫您。”
贺知萧嘶了口气,就说有什么东西给忘记了。
——是了,今日是洛闻初的收徒大典。
问剑大会结束,凌绝派便回了飞屏山,山门紧闭,山下的风云跌宕、荣辱风光皆挡门外,洛闻初又当起了闲散掌门,没有半点问剑大会第二阶段第一名的自觉,成日游手好闲,最爱做的事就是和徒弟颠鸾倒凤。
“咳咳。”
贺知萧自觉想岔,道了声“马上就来”,起身穿衣。
宣和堂上,凌绝派弟子分两列而立,沈非玉持剑走来,在台阶下跪好。
“弟子沈非玉,今日起——拜入掌门座下,为掌门亲传弟子,往后需明辨笃行、谨慎思考,尊师重道……”
冗长的大段话念完,任生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往后可要相互扶持呀,小师弟。”
沈非玉也笑:“谨遵师兄教诲。”
洛闻初在上面坐不住,沈非玉刚说完便亲自将他扶起来,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给你的收徒大典,为师可没有忘记。”
沈非玉察觉到握住自己手臂的大手在手臂内侧摩挲,瞪了洛闻初一眼,谁成想当夜便受到了教训。
入夜,飞竹殿内传来可疑的吱呀声,像是床板因大力的冲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师父……饶了、饶了非玉……”
“那日在沈庄,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沈非玉红着眼,“说……什么?”
洛闻初将小徒弟试图挡脸的一条胳膊拉下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你说,‘等此事了,任凭师父处置’,自己说的话,记不得了?”
经他提醒,沈非玉想起来了,结合眼下的情况,怎么想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他说:“不记得了。”
声音又软又委屈,还带着一两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哼哼,洛闻初啧了一声,眸子暗了下来。
“那为师帮你想起来。”
一夜风流。
第二日,直到任生来到飞竹殿门口,喊沈非玉晨练,沈非玉才迷迷糊糊的从榻上起来,滑落的被子遮不住一身痕迹,沈非玉垂眸一看,师父的手还按在他腰上,不安分的动了动。
沈非玉脸黑的挪开腰上的手,下床穿衣,刚站稳,一条手臂迅速从床褥中探出,捞过他的腰将他摔在床上。
“嘶——”
酸软的腰肢经不住这番折腾,沈非玉开口求饶:“师父别,师兄还在外面。”
“我不做什么,就抱一会儿。”
两刻钟后,沈非玉恨不得回到两刻钟前,给鬼迷了心窍的自己一巴掌。
任生听到里面的动静,知趣的走了,还捎带帮沈非玉请了三天的假。
从柳州城回来,任生任死便接过之前陆纪明管理的一应门派内务,替贺知萧分担不少,诸如督促弟子晨练一事,也归他们管。
洛闻初这个甩手掌门当得风生水起,收徒大典后,隔三差五就拐了小徒弟下山寻欢作乐。
啊不对,是闯荡江湖。
拉一张蒙面巾遮住脸,谁都不知道走在大街上的是凌绝派掌门和如今名人榜排名第十一的沈庄大公子沈非玉。
起初沈非玉觉得自己担不下这个名头,想找林飞花来一笔不为人知的交易。
结果转头就被师父知道了。
沈非玉对洛闻初长达十年霸占名人榜榜首这一事十分好奇,不止他,江湖上所有人都很好奇洛闻初是怎么做到的,流传度最广的是“洛闻初花了大量金钱买下榜首的位置”这一说法,但是以凌绝派长久的赤字经济来看,谣言不攻自破。
找林飞花做交易的事情败露后,沈非玉顺水推舟问出了心中疑惑。
本以为师父要推脱一番,谁知道洛闻初听完,眨了下眼,颇为无辜的说:“这件事吧,我也没料到林飞花会这么玩儿。”
洛闻初与林飞花的关系乃是至交好友。
这一点江湖中人鲜少知道,只是传闻他二人关系匪浅,真实情况如何尚未可知。
洛闻初:“简单说来,便是志趣相投的好友。”
洛闻初认识林飞花,比认识贺知萧还早一段时间。
几岁的孩童,年纪尚幼之时,便想做出一张言论操控网。
在这张网里,他随手拨两下,江湖上的言论就会随之一变。
都道人言可畏,林飞花想做的,却是操纵人们的言谈与思想。
“这、属实……”沈非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
洛闻初笑着饮下一口酒:“觉得荒谬是不是?人心善变,怎么能说操纵就操纵的呢?可是他做到了,就凭一张名人榜。”
“名人榜?”
“对,名人榜。”
沈非玉恍然。
名人榜问世不过二十载,却牢牢把握着江湖上各大门派的荣辱兴衰,今天谁的名字上去了,后天谁的名字消失了……百姓的目光从一开始的不经意,到黏在这张榜单上,话题时常围绕着榜上的名字。
“虽说依然有人对名人榜不屑一顾,但不可否认,从这张榜问世起,江湖也成了逐利场,越来越多的人被影响、被带入,更多的人是身处漩涡而不自知。”
变成这样的情况,人们会说什么,会想什么,其实也不难猜测了。
其中让沈非玉有些悲哀的是,不知真相的广大百姓所看到的,其实是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他们同友人讨论的事情,是一开始就被别人料到的事。
门派之间互相倾轧打击,为了“榜上有名”大打出手,挣得头破血流,除了百姓,各大门派也没能逃出林飞花的股掌。
沈非玉抖了抖身子:“此人着实可怕。”
尤其是想出这一法子的人,当时还是名孩童。
“若说江湖上最大的骗局是什么,”洛闻初不紧不慢的转着杯子,目光如炬,“当属名人榜。”
“可是后来林飞花他腻了,不想好好做这张榜了,我找上门的时候,他正愁怎么撤掉这张榜。”
沈非玉:“……”
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好。
洛闻初眯了眯眼,陷入某段回忆当中,连声音都带出一丝沙哑:“九年前,我本想联合各大门派一起围攻魔教,可是非玉你也知道,那些掌门个个精明得很,没有好处的事是断然不会做的。”
那时正值问剑大会时期,各大门派齐聚柳州,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能够让他一天之内跑遍各大门派,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的时间也还是不够用。
有的掌门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见他上门直接轰出去,要么就是打机锋,换着花样同他磋磨,数日下来,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提议。
“于是我去找了林飞花。”
“我问他,要做什么,才能坐上榜首的位置。”面对小徒弟瞪大的双眼,洛闻初摊了摊手,“只有这样,我才有话语权。但是毕竟当时我也不知道跻身名人榜榜首到底需要什么条件,索性直接去问他了。”
沈非玉:“……”这要换成其他人,林飞花怕是根本不会同他见面。
沈非玉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后来呢?”他轻轻问道。
“后来?”洛闻初面色古怪了一瞬,“后来我就一直在榜首了。”
“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付出?”
“什么也没付出。”
沈非玉:“……”
这话该让其他掌门人听一听,保管气死。
不过随后,沈非玉渐渐品出其他意味来:“以各大门派对榜单的趋之若鹜程度,师父独占榜首这么久,他们就没动其他心思?”
“所以我这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过了这么些年么,就怕什么时候走外边儿被人咔嚓一刀了。”
“……”说人话谢谢。
洛闻初揉了揉他的头:“其实是林飞花腻味的同时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左右这张榜单了,围绕名人榜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链条,花钱即可上榜,炒热度也可上榜,单单为了一张榜单,展开的勾心斗角不可计数,硝烟在问剑大会、正常切磋比武之外蔓延,这是林飞花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他需要一个能震住其他所有人的榜首,只要这个位置牢不可破,只要身处这个位置上的人其身正、其名扬、其心淡泊名利,就能给其他人带来无形的影响,是忌惮,……也是标杆。”沈非玉觉得嗓子干涩极了,一段话说得磕绊,他想到陆纪明曾说“传说最终都是要陨落的”,心口忽然间缺了一块,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只有深入了解过才能知道洛闻初的本性,他随意闲散、风流恣意,只想活出自己想要活的样子,丝毫不在意世人目光,却要被这样架在天下人眼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正义无比的大侠,做一个活传说。
外面所有人都看着他。
目光有欣喜钦佩的、也有恶意露骨的,摩拳擦掌等待着他的“陨落”。
沈非玉忽然伸出手拽住了洛闻初的衣袖。
“怎么了?”包裹住徒弟的手掌,才发现他在颤抖。洛闻初抬起他的脸,本以为会见到满脸纠结的神情,却不想对上了一双坚定无比的眼眸,心间顿时淌过热流。
“师父,”沈非玉喊了一声,手不再发抖,反手扣住洛闻初的手,眼睛里闪着期待、和一分小心翼翼的光芒,“你能不能……”
“什么?”洛闻初不由自主放轻了语气,手指的摩挲着沈非玉光洁的面庞,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与他额头相抵,“你说,我听着。”
似是被这一吻鼓舞,沈非玉愈发坚定。
“你能不能……只做我的大侠。”
不要再做别人眼里的大侠、活传说,只做我心里的,最真实的你。
洛闻初微微怔住,热流途经的地方忽然芳菲浸染,开遍心房。
他轻轻的吻着向他提出要求的青年,像是朝圣一般,吻他眼睛,声音几不可查、又坚定无比。
他说:“好。”
第六十五章 后来事2
听说沈非玉回了沈庄时,沈明玉正在核对账本。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沈明玉摔下账本飞奔回庄,谁知刚进门,就听见他爹一声怒气十足的“不孝子”。
定睛一看,那个被沈明朗赶出门的不正是大哥么?
沈明玉问阿才:“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