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闻初见来人是沈非玉,很快整理好情绪,对着沈非玉招手:“非玉,过来。”
他执灯而立,于这夜间,仿如黄泉路上的引路人,神秘莫测,勾着人的魂儿,引着他们堕入无边地狱。
沈非玉好似被魇住了一般,提步走去。
“这里葬的是你师祖和另一位师叔,来给他们磕个头吧。”那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听不真切。
沈非玉照做。
磕了三个头,沈非玉起身,问道:“为何选择将师祖与师叔葬于此处?”
这个地方如此偏僻,寸草不生,怎么看都不像安眠之地。
洛闻初笑了一声,声音低而哑,如一壶醇酒:“你师祖生前最是无拘,爱惨了自由,说哪一天去了,就让我们几个随处挖个坑埋了便是,我们做徒弟的,哪敢不听?可又哪敢如此轻率?然而世事无常,到底还是让他老人家如愿了。”
沈非玉不知道他所说何事,不知道他口中的“我们”又包含了哪些人,甚至不知道此时的洛闻初需不需要安慰。
师父这么强大的人,也曾是天之骄子,需要的安慰或许比寻常人要少一点儿。
这般想着,沈非玉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牵住了他的食指。
洛闻初反手裹住沈非玉的手,“好哇小非玉,趁机吃为师豆腐。”
沈非玉耳根一红,拿出那晚洛闻初的说辞平静回嘴:“师父比豆腐硬,吃不了。”
洛闻初默了一阵:“那天晚上,你都听到了?”
“有点意识,”沈非玉说,“还听到了师父唱歌。”
洛闻初:“……”
又过了一阵,似是哀悼完毕,洛闻初道:“走吧,别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清净。”
二人身后的那两个小山包,好似两座忠诚的守卫,十年来一如既往的守护在此。
沈非玉问他为什么葬在此处,其实没有什么为什么,也不是他所说的那什么狗屁的爱自由。
不过是恰好。
——恰好在那个地方死去罢了。
当时的情况,连悲哀都来不及铺散开,更别提好好入殓下葬,草草挖了个坑就地掩埋,避免白骨露于野的凄凉。事后再寻来,却找不到哪块焦土才是师父的安息之地,他与贺知萧不愿打扰死者,便将师父的一柄断剑埋在那处,一同埋下的,还有恩师的女儿,他们的小师妹。
清明已过,今日又不是他们二人的祭礼,会到这儿来,无非是听了贺知萧一席话,深有感触,上这儿来发发呆罢了。
故人已逝,生者更应顽强的活。
他放弟子们离开的目的简单得很,然而知萧不懂。
或者说,不愿懂。
他们二人自打那一天起,早已被世人架了出来,做了什么事情,得了什么名声,都不再是自己说了算。
“对了,非玉怎么不回家?”洛闻初这才想起这茬来,“门派中所有弟子都走了,你莫不是留下来给我还有你师叔煮饭的吧?这么关心我们?”
沈非玉面色一沉。
他如何听不出,洛闻初这是在赶他走。
沈非玉把手一抽,闷声往前走。
洛闻初握了握拳,竟有些不甘让那份触感溜走。
“非玉别走那么快,等等为师。”
沈非玉走得更快。
“嘿这小破脾气……”洛闻初追上去,逮着沈非玉的脸就是一通揉搓,“非得逼我动手是吧?啊?还走不走那么快了?”
“唔唔。”
“瞧你说的哪门子鸟语,说人话。”
沈非玉:“唔唔唔唔!”那你倒是把手拿开啊!
就在师徒二人掰扯不清时,一道人影踏月而来。
沈非玉余光里寒光乍现,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剑刃已经逼近洛闻初后颈。
此人不知潜伏了多久,觑准时机,只为一击毙命。沈非玉立即想到说书先生口中的剑客,心念斗转,身体僵硬,唯有大脑能够运转,他想出声提醒洛闻初,可是脸颊被揉圆搓扁,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沈非玉瞪大双眼。
只听啪嗒的一声,洛闻初不知何时捡了石子夹在指中,石子自颈边往后弹射,击中剑身,剑尖歪了寸余,剑风擦着二人而过。
“拿着灯!”洛闻初把灯塞到沈非玉手里,将人挥开,仅用袖中扇便抵挡住了剑客的攻击。
沈非玉只觉周身如清风包裹,眨眼间便到了战局外围。
很快,打斗声响起,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洛闻初的调笑之语。
“洛某还在想,阁下几时会来。千挑万选,选的真不是时候。”洛闻初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淡淡的戾气。
“扰了洛掌门的雅兴,在下在此陪个不是。”剑客无不讥讽,“等解决了洛掌门,我再把他送下来陪你,黄泉路上再与你的小徒儿风流快活去吧。”
“阁下口气不小,吃蒜了吗?”
剑客:“……”
“没有武器,你以为你能做什么。”剑客戴着特殊口罩,声音有异,像是一壶煮沸的水,叽里咕噜的冒着泡,“洛掌门难不成真的以为一把破扇子就能打赢我?”
洛闻初折扇轻阖,抬眸,懒洋洋的开口:“不巧,洛某正是如此以为的。”
剑客大怒:“洛闻初,你未免太狂!今日,我便要揭开你丑恶的嘴脸。什么旷世奇才天之骄子,现如今不过是一个不敢拿剑的懦夫!”
洛闻初:“我谢谢你啊,选在这个地方,不就是叫我想拿剑都拿不了吗?”
“废话少说,看剑!”
剑客身法如游龙,月下惊鸿,一点寒芒稍纵即逝,洛闻初架住剑势,抬腿揣上剑客小腹,剑客早有预料,弓背弹起,向后倒飞数米,拉开距离。
“啧,这就退了?我可连筋骨都没活动开。”
“狂妄!”剑客举剑在前,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支离弦利箭,刷的冲刺想洛闻初。
洛闻初注意到旁边眼巴巴的往这里看的沈非玉,唇角一提,扬声道:“非玉,看好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沈非玉面露疑惑。
“对方使出毒龙钻,我们可以用洛一指抵御——”
沈非玉:“???”
毒什么洛什么?
今夜风太喧嚣,他什么也没听见。
却见那方的洛闻初不慌不忙,抬起一指,虚虚抵住剑尖。
沈非玉揉揉眼,怀疑是周围太暗没看清,可等他眨眼再看,洛闻初的姿势依旧没变。
一指,只一指,便抵挡住了剑客势如破竹般的进攻。
轰的一声巨响,对峙的两人身周土石迸溅,涛涛内力如蛟龙翻腾,以两人为中心化作气波向外扩散,修习不到家,诸如沈非玉,被震得耳膜发聩,心脏皱缩,在内家高手比拼内劲时连气都提不起来。
耳畔轰鸣,沈非玉蓦地想到,或许遣散弟子根本不是怕被剑客误伤,反而是现在洛闻初的模样,根本不能让其他人看去。
内力震开的大坑中,洛闻初鬓发飞扬,衣袍猎猎,眼瞳深处黑如深渊,脸上再不复吊儿郎当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如沉冰一般的寂冷,浑身上下交织着一股令人骇然的可怖气息。
云层涌来,月华黯淡,辽阔荒芜的飞屏山上,魁魅尽出,群魔欢舞。
有一股无形的气,携着森寒气息,一寸一寸,冰冻三尺。
剑客顿觉手中剑刃沉如千斤铁,连托举都显困难,他嘶嘶呼着气,心却跟明镜似的:“原来……如此,哈哈,我说呢,身为剑客,十年不用剑,怎么可能?原来,是练了魔功……”
对于剑客而言,手中剑刃便是他们的另一条性命,像洛闻初这般弃命于不顾的,本就是怪胎异类,武林中有不少猜测,剑客在来之前也听闻不少消息,还有一些来源可靠的,然而没有哪一条说过,洛闻初是因为练了魔功而弃剑不用。
“你只说对了一半。”此时洛闻初浑身上下都叫嚣着渴望鲜血与厮杀,眼中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傲,冷冷的注视着剑客,“我不用剑,却不是因为练魔功。”
剑客执剑与之对峙,倏地兀自笑了起来:“罢了,我想挑战的是背负盛名却行为不端之人,虽然杀了你并拆穿事实,你也会遭万人唾骂,但对于这个烂透了的武林江湖来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乌云散去,月光铺在洛闻初白色衣角,虽不至纤尘不染,却也叫人难以直视。
听完剑客之言,洛闻初抚唇一笑:“阁下这便要走了?洛某还未尽地主之谊。”
话音未落,洛闻初顷刻间化作一星流火,朝剑客奔涌而去,手中平平无奇的折扇在此刻却好似幻化成了一柄神兵,扇骨流光倾泻,轻轻点在剑客胸膛。剑客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而那轻若鸿毛的一点,在接触到他胸膛时骤然化为洪流,悍然汹涌!
剑客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洛闻初收回手,开扇:“将部分内力集中到一点,再一起喷发出来,我管这叫一心一意。小非玉,可记牢了?对付这种三心二意打了就想跑的人来说,就得用这招打脸,千万不能手下留情。”
沈非玉:“……”
经过一番激战,洛闻初有些疲倦,他闭上眼,一面平复逆行的经脉内力,一面使唤道:“非玉,过去将他捆起来带回去交给你师叔,你师叔的鞭子早就寂寞难耐了。”
“可我没有绳子。”
“腰带嘛。”
“哦。”
“年轻人,要懂变通的啦。”
就在沈非玉靠近的瞬间,那看似重伤昏迷剑客却忽然直起身,张嘴吐出两枚细钉,沈非玉侧身躲过,却还是被擦着了脸,而那剑客趁机抛出迷烟弹,迅速撤离。
烟雾散尽后,哪里还有剑客的影子。
沈非玉深知自己坏了事,面对洛闻初时连头也不敢抬。这倒给洛闻初行了方便,摸头摸得不亦乐乎。
“叫他逃了就逃了吧,让为师看看有没有破相?”他捏着沈非玉下巴仔细端详,末了,扬起欠揍的笑容,“还是那么俊俏,就跟为师一样。”
沈非玉:“……”
“怎么这幅表情,还想被我掐脸吗?”沈非玉迅速变了脸色,洛闻初这才收起笑闹语气,正经的说,“为师要外出一趟,想必你也猜出来了,那剑客不能放着不管,另外,遇害的门派也要去走一遭……”
沈非玉轻轻揪住了他的衣袖。洛闻初话音被断,垂眸一扫,似笑非笑:“你这是做什么?撒娇?”
沈非玉立马松手,直勾勾地望着他。
洛闻初莫名就想到十几年前贺知萧养的那只松鼠,抢它食物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个小家伙。”洛闻初的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他掸了掸沈非玉眉心,起身望向凌绝派的方向,“自然……是带着你一起为师才能安心。”
第七章
东方大陆经历过一段风雨飘摇的黑暗时光。
百年间,群雄割据,风霜洗礼,国主残暴不仁,百姓深受其害,幸有武皇揭竿而起,推翻暴|政,改立国号陈,后退蛮夷、镇四方,这才有了如今万国来朝的繁荣安定。
陈国国土广袤,人民安乐富庶,其中尤以五座主城为首,——除了皇都临泽,再有便是江南扬州与柳州,两城比邻,隔江相望,其次蜀中泗水,最后边界新都,与境外交流沟通,贸易往来,同时也是人种最为驳杂的一座城。
从飞屏山往东南走,不日便抵达泗水城外。
入夏以来,天气极速升温,今天与昨天相比,又热了好几个度。沈非玉呼出一口灼气,看向一旁几乎不怎么流汗的洛闻初:“师父,我们要进城吗?”
洛闻初抬首望天:“太阳快落山了,进去找家客栈歇脚吧。”
进城时,守城官兵拦下师徒二人:“干什么的?”
洛闻初打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微微眯眼:“进城办事。”
官兵上下一打量,问:“办什么事?”
“这就不关你事了。”
“你——”
沈非玉连忙拉住官兵,“这位官爷,消消气,我兄弟二人欲前往柳州探亲,途经此地,见天色不早,只想进城寻家客栈住下。”
沈非玉态度温和有礼,官兵脸色稍缓:“进城先去那边登记。”
“登记?”沈非玉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两年前在下路过泗水城,那时还无需登记,可是近来发生了什么?”
沈非玉面若白瓷,瞧着嫩生生的,语调又软,看着就很顺眼,官兵忍不住同他多说两句:“前两月江湖上出现一个剑客,搞得腥风血雨,歇花宫主广发风云榜,近两月不少江湖人士都往泗水城跑,鱼龙混杂的,谁知道你是来帮忙还是添乱的。”
“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官爷。”
这时,洛闻初也依言来到登记处。
等级的官兵头也未抬:“姓名。”
“洛闻初。”
“年龄。”
“二十八。”
“性别。”
“你不会自己看?”
那官兵抬头一看,撇撇嘴,又问:“是否婚配?”
“你们这儿登记人员信息还外带查户口?”
官兵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挥手让下一个人上前:“姓名。”
“沈非玉。”
守城官兵突然问:“你不是说你们是兄弟吗?怎的兄弟不同姓?”
沈非玉啊了一声:“他是我小舅老丈人的女儿的姨母的儿子,唤一声大哥也是应该。”
守城官兵:“那你们这关系可隔得够远的。小兄弟,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我家有一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你可有中意人?若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