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也算是一桩风流韵事,何安却只觉得舌头到喉咙到心坎儿里都翻出一股苦酸苦酸的感觉,酸的眼角都泛红。
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这外面又一动,喜悦就端着碗汤药进来,还咋呼着:“师父,赶紧趁热喝了,免得再痛。”
何安顿时怒不可遏,抬手掀翻了药碗,烫了喜悦满头满脸,接着劈头盖脸骂词儿都出来了。
“喝什么喝!让我死了算了。反正你们就巴不得我这儿死了你们好后面占我的位置,分我的家产。一群没心肝的狗崽子们,办事不得力,心且黑着呢!”他穿着单衣,坐在床边,衣服空得直晃荡。说话声音尖锐,气的脸色煞白,脸上的水珠子滚滚落下,也不知道是痛出来的泪还是汗。
喜悦被他骂懵了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喜乐躬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
喜平倒是见惯不怪,等他骂了够了问:“督公,要不去把那个华雨泽宰了?”
何安喘着气皱眉道:“怎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也不嫌腌臜的!”浑然忘记了早晨是他让喜平去打断了人家四卫营侍卫的腿。
过了半晌,他道:“殿下外放多年,也没什么贴补……那戏班子的角儿要真养起来就是个无底洞,殿下会不会钱不够用?要不咱家给殿下送点银子过去?”
他话音刚落。
三个徒弟不约而同的抬头,瞪了自家师父一眼。
此人,没救了。
*
折腾了一宿,何安那胃痛早早晨才好了一点,稍微吃了点东西,还是坚持回了御马监。今日掌印太监关赞并不当值,御马监内只有些普通差役。
何安叫了掌司过来,问了最近恰巧有一批马从西北送过来,应是境外所产。便去了马厩亲选,大部分都不怎么合意,不是伊犁马便是三河马,有些普通。
倒是有一匹黑马显得与众不同。
身形高大,肌肉矫健,黑色皮肤上点缀星星点点的白色毛簇,乍一看仿佛天上银河。
“这是金帐罕国那边带回来的,极好的血统,名曰星汉。”掌司眼力极好,连忙对何安道,“督公若是喜欢,便办个手续带走便是。”
何安瞥了他一眼:“这马能是咱家起的吗?也不看看咱们这些人的身份。”
掌司愣了愣。
“收拾好了,去库里挑上好的马具,给五殿下送去。”何安道。
“五殿下?”掌司有些懵了。
“五殿下前几日刚回的京城,就让太子殿下招去,详谈了多半个时辰。”何安责怪道,“听说三监四司八局都去巴结过了,咱们倒好,仗着是御马监一点动静没有。你也不怕太子多心。”
掌司顿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不愧是督公,您就是看的清楚。”
“办事儿上点心,别总让咱家提点。”何安挥挥手,“快去吧。”
“等等。”何安道。
“督公还有什么吩咐。”
何安犹豫了一下:“那拜帖上记得写上关掌印和我的名字。莫要送了礼人家还不知道是谁送的。”
*
星汉下午就送到了赵驰府上。
“御马监好大的手笔。”白邱道,“这匹宝马,怕是世上难寻。”
赵驰拿起那拜帖扫了一眼落款:“关赞……何安……这也算是有来有往了。”
“五殿下打算怎么办?”
赵驰一笑:“既然是匹好马,自然要出去溜溜。我瞧今儿天气不错,派人去知会十三殿下,再去寻了华老板,今日策马踏青去。”
第四章 巧遇
因了选马的事儿,何安在御马监耽误了一阵子,快到中午才带了喜平,又率队十余人去京畿几处新增添补的皇庄盘账。
那边庄头早得了消息,带着庄内伴当、佃户等人在庄子入口等着何安,待他到了,连忙恭敬下跪。
“草民等,见过何督公。”
这会儿何安倒是有了御马监提督太监的谱儿,也不下马,拽着缰绳,敛目瞥了一眼跪着的庄头,半晌过去了,才缓缓道:“这地儿多凉啊。赵庄头自己起来吧?”
“督公一路辛苦了,不如到舍下落个脚,吃个便饭?”赵庄头谄媚笑道。
何安昨天胃痛了一整宿,听到个“饭”字就觉得反胃。
“怎么的,还要咱家下马扶你起来不成?”他哼笑了一声,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赵某怎么敢烦劳督公。”庄头有点懵,也不知道自己就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让这阉人不顺心了,连忙爬起来。
“咱家是替主子办事儿,公务在身,也不方便吃什么饭。”何安道,“把你们的账目带上,直接去田里瞅瞅,在回来盘账。”
这皇庄是最近吵架罚没的一处,田地丰沃,约有二十多倾,庄内佃户一并入庄,从此便算作是皇帝的私田。
这个时节,一季稻快收了,佃户们都在田内劳作。
见了何安这老爷阵仗,纷纷抬头去看。
早有赵庄头身边的伴当凶神恶煞的扬着鞭子骂道:“一群瞎了眼的东西,见了何督公不下跪行礼?!”
胆小的连忙跪在泥地里,等一行人从田埂上骑马过去,才起身。
倒有几个硬气的,跪是跪了,何安过去了,呸一口不大不小声的骂道:“狗仗人势的阉货!”
喜平凑过来小声在他耳边道:“督公,不如宰了?”
何安瞪他一眼。然而心里因为那句阉货又憋屈的很,于是一拽缰绳,踏马就进了那佃户的田地,只踩得秧子全碎在泥水里,混沌成一片。
那佃户顿时脸色惨变。
——要知道,皇庄税赋上浮三倍,佃户也是世世代代脱不了皇庄户籍,比猪狗还要辛苦。如今被何安这一糟蹋,今年的收成都不一定能抵得过税钱。
何安瞧他这份丧家犬的模样,只觉得痛快,哈哈笑了两声,策马而去。
进了庄子,赵庄头连忙让人拿了年中的账本过来让何安翻查。
掀开第一页,平平放着一张二百两银票。
何安瞥那庄头一眼。
赵庄头奴颜婢膝道:“我等孝敬公公们的,这一路炎热,公公们回了京城买茶吃。”
“算是个聪明的。”何安说完这句,喜平便收起了银票,拿着一干账本去核查去了。
*
虽说是在京畿,来去却也有七十多里地,又值年中,账查的细,等全都消停了从庄子出来,天色有些暗了。
“几时了?”何安问。
“瞧这天色,怕是酉时多了。”喜平回道。
何安皱眉:“通知后面的,抓紧赶路,早些回去。莫错过了闭城门的时间。”
一行人匆匆赶路,没料走到半途,天边愈发暗沉低压,隐隐就传来了雷声,隐隐能看见远处一片烟雨袭来。不到半刻,哗啦一声,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雨大的竟砸的人觉得脸颊痛。
远处路也看不清,地面一片泥泞。
这么坚持走了不久,铁定是赶不到暮鼓之前进京。
“督公,上了前面官道,有个末等驿站,不如就地歇息了,明日一早就走,寅时五刻门一开咱们就进去,耽误不了事。”喜平上来说。
风雨着实大,何安折腾了一天,曳撒湿的贴在身上,隐隐又开始胃痛,犹豫了一下,便道:“带路。”
等一行人骑行到驿站外时,远远便见到驿站门口两盏昏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
等走的进了,何安下马,刚在喜平搀扶下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便见一驿卒撑着伞匆匆过来,急吼吼道:“快走快走!今日驿站有贵人,旁的人往前走二十里,还有个驿站。”
这一路奔波何安已经累了,又是风又是雨,胃也开始痛,这破小驿站也不过是个凑合的地儿,他堂堂御马监提督屈尊,竟然还让个小小驿卒嫌弃?
“呵呵……”何安不怒反笑。
“让你们快走,听不懂人话吗?”
“喜平。”何安懒懒开口。
喜平手里还捏着马鞭,一鞭子就抽了上去:“不张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来的爷爷们是谁!”
那驿卒这才看清楚来的人都穿着内侍官服,脸都白了。
“是有贵人住是吧?”何安说,“得精贵成什么样的,这驿站连旁的人都容不得。”
“公公公……”驿卒话都不利索了,“咱们这儿真有贵人,地方、地方也小,就三间房,住满了。”
何安哪里理财他,径直就近了驿站大堂。
里面干燥明亮,几间屋子里确实都亮了烛火。
何安指了指二楼那间:“喜平,跟我过去,我就住那间了。”
喜平扶着他上了二楼,驿卒吓坏了,紧跟着就上去了,站门口劝阻:“公公,这间真不行啊!”
“滚开!还要吃鞭子?”何安扬鞭叱道。
他话音刚落,驿卒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何安看清了里面的人,手里的鞭子吧嗒就掉在了地上。
那里面出来的,是他日思夜想,做梦都想见到的人——大端朝五皇子赵驰。
*
他无数次的偷偷瞧过他。
只敢远远的。
有些年节上,殿下会来后宫行走。那会儿五殿下的母亲兰贵妃还在世。他一定换了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浑身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扑了攒钱从宫外带回来的香粉,带着香囊,只怕自己身上有味道。
一早就在兰贵妃住的栖桐宫外候着,五殿下远远来了,叩首在地,头也不敢抬。
只有一次,五殿下真的走的近了,他抖着声音说了句恭贺新禧。
五殿下停了步子。
“你看着不大,叫什么?”殿下问他。
“奴婢是直殿监的洒扫太监。”何安小心翼翼的回答,“奴婢叫小安子。”
“小安子。新年平安,倒是应景。”五殿下道,“抬手,赏你了。”
何安连忙双手捧着抬到头顶,接着一个红包就落入他的手里。
“压岁钱。”五殿下笑了一声,接着那双鞋子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何安在雪地里又跪了一刻才敢直起身来,五殿下给了他精致的红包,里面是一颗金镶玉、提溜圆的**子。
一看便并非俗物。
虽然风雪不小。
他心却热的很。
再然后是殿下外出游学,几年了无音讯……
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整夜辗转反侧,计划着自己怎么收拾打扮,去见了五殿下,才显得体面,才显得自己这几年争气,做了个没给殿下丢脸的奴才。
*
如今种种幻想都成了云烟。
自己一身雨淋水泡的,狼狈不堪不说,脸色铁定是苍白的。
还抬着鞭子正要抽人。
何安晓得自己这时候的模样,定是丑态倍出。
偏偏让五殿下瞧了去。
仿佛一桶冰水自头顶浇落,何安浑身都开始发冷发麻。
“殿、殿下——!”何安声音也抖着,瞬时就跪了下去,“奴婢不知道是殿下在这儿,惊扰了您,奴婢该死!”
喜平见何安跪了,也连忙跪了下去。
驿站里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像是要等待最后的判决,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这位是……”过了好一阵子,赵驰开口缓缓问。
“奴婢、奴婢是御马监的太监何安。”何安连忙回话,“今儿出去西郊皇庄盘账,回来的迟了,说是找个地方落脚,这外面风雨又大……”
他咬了咬嘴唇。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开脱罪责,要搁着御马监下面的人敢这么说,自己个早让他掌嘴了。
“是何督公?”赵驰问。
“是、是奴婢。”何安说,“殿下面前不敢称督公。”
何安视线里,一双皂靴近了,然后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在他大臂下一托,不由自主的他便被抬了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赵驰俊朗温和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何督公是中贵人,起来说话。”赵驰道。
何安吓了一跳,连忙敛目,然而脸已经是微微红了,喃喃道:“谢殿下。”
赵驰这才转去问驿卒:“这是怎么回事。”
驿卒把前因后果讲了,赵驰笑了笑:“既然如此,便把我这间空出来给和何督公住便是。”
何安连连摆手:“这可是不得,奴婢们在楼下大堂里凑合一夜就行。”
“嗨……”一个雌雄难辨的声音插了进来,接着便见着有个穿着白色里衣,胸膛半露,还披头散发的绝美男子懒懒的从里面出来,靠在了赵驰肩膀上,“这不简单吗?我那间屋子横竖也是住不着的,不如就让给了这位督公好了。我呢……就在殿下房间凑合一宿吧。”
赵驰瞪了他一眼,嘴里却道:“华老板这个提议不错,督公意下如何?”
华老板?
华雨泽?
刚才在殿下房间里?
接着还想呆一整宿?
臭不要脸!
第五章 服侍
“如今这时机,你回京城,可真是尴尬的要死。”华雨泽懒懒的靠在驿站踏上,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的咋进来,砸得窗框啪啪作响。
“嗯。”赵驰道,“何以见得?”
“皇上对外说的是龙体抱恙。我在宫里的探子来报,年前太医院那边撤了好几个人的职,后来司礼监又命东厂偷偷寻访神医。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年迈,怕是撑不了多久。”华雨泽说话犹如唱戏,声音圆润、娓娓道来、只让人觉得是一盘子珍珠落玉盘,分外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