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其景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季伯琏腾出一只手把他上下摸一遍,“啪”地把那支箭头撅了,道:“没伤到要害,不打紧。皇上您放心,伯琏曾经说过,别的本事没有,护您周全倒还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伯琏只替您平了外敌,没想到自家后院起火。”
“这是朕的家事,轮不到你管。你怎么来的怎么滚,宫城外还有三千御林军,别怪朕事先没提醒你。”宋其景双目通红,眉尾的朱砂痣仿佛鲜血。
“皇上,伯琏早就知道了。”季伯琏轻蔑地瞄一眼百米开外的宋广闲,道:“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白眼儿狼,不然早提着他的脑袋来给您请安!”
他声音一点也不小,宋广闲听的一清二楚。
宋广闲额角爆出青筋,吼道:“他杀了朕的父皇!弑兄之罪,理应当诛!”
季伯琏自觉死到临头,浑身上下都是胆,直接指着宋广闲鼻子骂回去:“他养你养这么大!立你做太子!对你哪有半分不好!你良心被狗吃了!”说完,手指往右偏一点,指住沈淑才道:“被姓沈的狗!”
沈淑才沉着脸,道:“季将军,好自为之。”
宋广闲冷笑道:“沈侍郎,你已经提醒过他,是他屡教不改,偏要送死。”他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季伯琏和宋其景,道:“莫怪朕无情!”
双方再次短兵相接。
宋其景只有左臂使得上劲,被季伯琏硬生生往外圈拖。他盯着季伯琏的下巴,道:“你会死。”
季伯琏把折扇展开塞到他手中,挡剑的同时还不忘低头亲亲他蓬乱的发顶。“这是您自己写的。”
战无不胜。
季伯琏牵了马来,把宋其景甩上去,道:“伯琏把兵全交给您。城外的御林军都是些纸老虎,不经揍。但也别跟他们杠上,打出通路就赶紧跑。您出城之后一路往南,到南岭找季檐。他知道怎么办。”
宋其景眼角沁出一颗泪,“季宁。”
季伯琏单枪匹马带他杀出重围,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替他拂去眼角泪珠,道:“你我二人须得有一个留下来。他们未必会杀我,可您就不一定了。”
宋其景又道:“季宁。”
季伯琏假装听不见,道:“您哭起来也这般好看。不过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把眼泪擦了。伯琏腾不出手来再替您擦眼泪了。”
宋其景仍是道:“季宁。”
季伯琏没再看他,扬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抽一下,看着那身影带着几百人马越来越远,才低声道:“走吧。”
御林军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跟着季伯琏留下来挡路的一百多将士全是和胡人过过招的,以一打十不成问题。但架不住御林军是二十倍三十倍,就跟捅了马蜂窝一般,被一群小东西追着蜇也能出人命。
季伯琏一不留神被捅了后腰,疼的他直接跪了下去。后面御林军一拥而上,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宋广闲阴狠道:“你以为他这样就逃得掉了?”
季伯琏这会儿正疼的直抽气,“呸”地吐出一口血,“你以为他这样就逃不掉了?”
沈淑才在一旁哀叹道:“季将军,认罪吧。”
“我无罪。”季伯琏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疼出声,道:“你也就运气好,娶了我妹妹。否则你现在坟头草能编凉席。”
沈淑才目露同情之色,“你为他豁出命来,可曾想过是他叫我娶你妹妹?”
“我早知道了。”季伯琏冲沈淑才挑挑眉毛,“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沈淑才摇摇头,往后退一步。宋广闲叫人把季伯琏绑了押车上去,凉凉道:“这么多年来,朕与朕的小皇叔只在一件事上有相同立场。”
季伯琏集中精力去想宋其景这会儿逃到哪儿了,没理宋广闲。
宋广闲自顾自道:“夺你兵权。不过朕的小皇叔是想让你活命,朕是怕你挡道儿。你交了兵权,但既没有活成,还来挡朕的路。也是个奇才。”
季伯琏装死。
有个传令兵过来低声向宋广闲汇报什么。宋广闲听完,朝季伯琏露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季会长,季老夫人,季小夫人,很快你们就要团圆了。”
·
季伯琏说梦是反的。宋其景却愿血流满地的是自己。
宋其景出城,遥望城头烟火,熙熙攘攘,乌烟瘴气。眼前一条小路笔直向南,两旁青山碧水,正是四月轻雨濛濛,春风佛面。到了南岭,必定又是一番渔舟唱晚,白鹭齐飞,水天一色。
山林处有枫香满地。一天,一地,一屋,一马,一屠夫,一书生。名曰玉宁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或许是史上最为草率流血最少的逼宫了。
今天晚上只想快快发完全文,然后我可能要笔名自杀了(内牛满面)
☆、季宁回玉宁居
五年后。
季桥骑着昂头大马,左瞧右看,顾盼神飞。身边一人骑头小毛驴,怀里揣三四根胡萝卜,见驴走慢了,抽出半根喂到驴嘴里。后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亦步亦趋。
季桥初到京城,见什么都新鲜。女子撩人,男子风雅,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季桥回头兴冲冲道:“早晚我也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骑驴的咬一口胡萝卜,慢悠悠道:“是了。”
旁边经过一中年男子,胡子拉碴,腰似乎不太好使,一手撑着往前慢慢走。季桥盯着他看几眼,忽然道:“那人眉尾要是没有那颗朱砂痣,和我一个故人倒是十分相像。我哥几年前经常和他家做生意。”
骑驴的道:“大和两季,南奸北儒。”
季桥扯扯他的驴耳朵,“无商不奸。如今只有我季家一家独大。”
·
季伯琏“刑满释放”。沈淑才亲自来给他开的门。
季伯琏道:“不杀之恩,无以为报。”
沈淑才又是苦笑,“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和季伯琏并肩而立,站在城墙高楼处眺望远处朦胧,道:“伴君如伴虎。世人又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谓富贵险中求。我只求富贵,不求险。”
季伯琏道:“恭喜恭喜。”
沈淑才指指他眉尾处硬点上去的朱砂痣,道:“这个还洗的下来么。”
季伯琏摇头,“若是淡了,伯琏便再描一遍。”
“给你叫车?”
季伯琏还是摇头,“多谢。伯琏自己走回去。”
“随便你。”沈淑才和他一起慢慢晃下城墙,在宫门口站定。“有一事,这五年我一直想,现在还是觉得要告诉你。”
季伯琏很给面子地停下来,笑眯眯道:“沈兄讲。”
“当年放火的不是先皇,是当今太后。她注定给不了先皇子嗣,便要朝六宫之主铤而走险。演的天衣无缝,对吧。她赌成了。”
季伯琏笑,“难怪太后也要让沈兄三分。不过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沈淑才回之一笑,挥挥手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季伯琏在上书房待了五年。至于宋广闲为什么不杀了他,大概是沈淑才一直在其中作祟。宋广闲太过年轻,大事倚靠沈家二子,不敢跟他撕破脸皮。
待了五年不见天日,好好的人也能给磨废了。季伯琏摸摸腰,心里庆幸自己只是废了一截肉。
他从早晨走到天黑才挪到南郊。季伯琏对南郊很熟,毕竟曾经来这里亲自看过一草一木,找了风水最好的盖房子圈地。
暮色低垂,杏花垂落,一枚枚指头大小的青杏隐在树枝间。门前桑林,屋后油菜,院子里摊着冬天腌好的萝卜干。一缕炊烟盘旋而上,袅袅地要绕到天上去。
何万平出来泼水,抬头见门口立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她下意识抄起墙角扫帚,贴着墙角一点点往前挪,如果是小偷小贼就来个当头棒喝。
“万平。”季伯琏看着她冒出来的一点点发尖,无奈道。
何万平猛地怔住。
“万平,给我开门。我走了一天了,腰疼。”
何万平呆愣愣地抬头,死死盯着季伯琏的脸,眼泪夺眶而出。她赶紧打开小院栅栏,冲出去抱住季伯琏,又哭又笑道:“宁哥哥!宁哥哥!”
季伯琏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何万平就又冲回里屋,叫道:“爹!娘!宁哥哥回来啦!爹!娘!”
季延风和季母双双拄着拐杖出来。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季伯琏鼻子一酸,眼睛却十分干涩。
季延风看着从暮色中缓缓走近的季伯琏,忽然想起在黎明晨光中渐渐走远的宋其景。
那时的宋其景在半路遇着他们,冲出来跟押人进宫的御林军短兵相接。他本就负伤,打下来后双腕齐断,趁乱带他们离开。
季延风不忍心,叫他留下。宋其景却惨白地笑笑,想挥手道别才发现手腕抬不起来,道:“我不能再祸害您一家人。我把儿子给您还回来。”
然后孤身一人,入东宫。甚至未葬入皇陵。
季母呜呜哭起来,“你这个兔崽子,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季伯琏呲牙一笑,“娘,儿子腰差点断了,您要是真几棍下来……下半辈子都得万平伺候我。”
季延风用拐杖戳戳地,“别傻站着了,都进屋来。”
进屋后,季母和何万平两个女人又哭了一阵。锅里的面条黏成一坨,娘俩又回厨房重做。
主厅只剩父子二人。
季伯琏先开口,“你们当时是怎么脱险的?不是被抓住了吗?”
当年,宋其景坐在同样的位置,对季延风道:“日后万一他问起我,劳烦您二老圆个谎,就说我好的不得了,云游四方去了。”
季延风思索片刻,道:“先皇……其景那孩子救的我们。”
季伯琏沉默,低声道:“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不能久待,要去云游四方。先往南岭去。”
季伯琏用手撑着额头,露出笑容,“好。”
何万平端了两碗面条出来给季延风和季伯琏,上面各磕一只溏心鸡蛋,配桌上一碟小菜。随后回厨房再端两小碗面条,是她和季母的。
季伯琏问道:“小琬呢?她回来过吗?”
一提到季琬,季母脸上又开始眼泪哗哗。大坝开闸似的。
季延风咬一口鸡蛋,“没了。怀孕时天天在沈家闹,要人赔她哥哥。后来难产,生了对龙凤胎。孩子保住了。小琬,没了。”
季伯琏喉咙口一阵堵得慌。难怪他刚被关起来半年,沈淑才有天忽然在脑袋上围了个白布条。
他把咬剩下的半个鸡蛋夹进季母碗里,道:“沈淑才没再娶。”
吃完饭,洗漱,熄灯,一夜无话。
第二日季伯琏早早醒了,下床出去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扫扫院子。
杏花有的没落尽,晨风一吹,漫天乱飘。季伯琏扫了这个散了那个,差点气绝。一仰头,看见正门上一块匾,刻三个大字:
玉宁居。
何万平拎两只木桶出来打井水,顺着季伯琏的目光看去,两只桶落到地上,咕噜咕噜往前滚。
宋其景走出屋门,正要穿过小院。
何万平在背后叫住他,低声道:“他心里满是你。”
宋其景笑着回头,满目凄凉,“以后再不会。”
他又抬头看看匾上的字,笑意更甚,“一场大梦。而已。”
季伯琏道:“这个匾好取的很。上面落这么厚一层灰,蜘蛛在里头十八代都生出来了。给我搬个板凳来,取下来劈柴烧。”
何万平捡起两只桶,挂上钩子往井里下水。“不碍事儿。挂着吧。家里好多柴。”
季伯琏闲的发慌,又扫不干净地,问何万平要了小筐去桑林里撸桑叶喂蚕。
等季伯琏撸满一筐回来,何万平已经麻利地打好水生火做饭,灶上一锅小米粥正满园飘香。季延风和季母到后院菜地里给蚕豆捉虫。
何万平道:“桑叶给我吧,得把上面露水晒干了蚕才不会拉肚子。你去洗洗手,等着吃饭。”
季伯琏用脚尖蹭地,把土转出一个小窝窝,“这几年辛苦你了。”
何万平用沾了凉水的手指刮他鼻尖,“说什么呢你。那也是我爹娘,以后要行大礼养老送终呢。”
季延风闻到饭香,晃晃悠悠从菜园子里回来,点着季伯琏道:“你别想擎等着吃白饭。西边儿还有块荒地,你明儿去开出来种西瓜。小平喜欢吃西瓜。”
“种玉米吧。玉米再不种就晚了。”何万平道。
季伯琏替她端过两碗饭,道:“种西瓜。”
吃完饭,季母到小溪边洗衣服。何万平在小室里喂蚕纺纱。
季延风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包裹,递给季伯琏。
“拿着吧。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乱放。”季延风道。
季伯琏笑眯眯接过来,打开看了,里面赫然两把折扇。
一把是红湘妃,一把是吊着小银坠的头玉扇。
季伯琏凝神看了会儿,道:“爹,儿子不再用扇了。”
“那你就丢灶里。小平没把灰捅死。”季延风说完,拄着拐出去。
季伯琏跟在他后脚出屋,到灶台下捅旺余灰,加把稻草,火苗呼呼窜起来。
宋其景小心翼翼地用手腕扯开前襟,不让血沾到折扇上。他往前凑凑,示意季延风把怀里揣着的两把折扇拿出来。
“季伯伯,这两把折扇本来都是季宁的,我替他临时保管着。上面有其景的丑字,您要是嫌弃,就一把火烧了;您要是觉得还成,就留下来给他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