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听一段箜篌吧。”萧胤没有多做犹豫,随意点了一位。
晴妈妈将二人引到一处小楼,小楼四面环水,唯有一道蜿蜒的木桥通向其间,最是幽静清雅,是李承欢此前最爱的所在。萧胤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眉头微挑,这可真是一处绝佳的围杀之地。
他看了一眼正与晴妈妈往桥上走的李承欢,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一想法。虽然没有根据,但是他却十分肯定,李承欢绝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这份直觉曾救过他无数次性命,他十分相信。
于是他抬脚跟了上去。
若玉一身白色纱衣,袅袅婷婷的从外间走来,曾经在李承欢心里宛如仙子般的姑娘,此时在萧胤跟前,便显得不过如此了,李承欢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刁钻了,以后若是被萧胤厌弃了,他还怎么活呀?
若玉姑娘的箜篌果然精妙,一曲《倒垂帘》弹罢,李承欢不禁鼓起掌来,赞道,“若玉姐姐不愧是京都第一箜篌大家,技艺实在精湛,在下佩服。”
若玉垂首轻笑,“小李公子折煞奴家了,奴家也就这手箜篌技艺拿得出手,哪比得了小李公子妙手天成,精通十八般乐器。”
李承欢便腼腆的笑了笑。
萧胤有趣的打量他,问道,“李修撰也会弹箜篌?”
李承欢点点头,有些腼腆又有些期待的说道,“殿下可想听?承欢愿为殿下献曲。”
“请。”萧胤自然想听听,看看这个李修撰的本事。
若玉十分识趣的让了箜篌给李承欢,自己坐到了一边角落里,开始欣赏小李公子的表演。
其实李承欢在廊水上吹拉弹唱卖弄技艺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是每次看他弹奏总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她们乃是楼中靠这手技艺吃饭的人,终日苦练才成就了今日的技艺,可是这位小李公子仿佛是天纵奇才,无论什么样的乐器,只消听上几次,晓得了弹奏的规律后,便很快能掌握其精髓,实在让人钦佩又艳羡。
李承欢扶住箜篌,微微垂首拨了几下琴弦,抬眸瞄了一眼萧胤,见他正安静的看着自己,心头一动,满腔欢喜,唇上便不自觉的漾起一丝笑纹。他明媚如春水的面庞半掩在阴影里,一半阳光,一半含情,仿佛要融在这初秋的晚霞里。少年的风流身段与精致华美的箜篌交相辉映,简简单单便是一副美景入画。
若玉眨了眨眼,曲音未起,人却已然痴了。
萧胤远远望着李承欢,只觉得这样的柔情下,依然能隐约看出他骨子里的洒脱不羁。
指尖轻拨,弦音顿起,那箜篌独有的圆润通透韵味悠扬而出,曲乐浑厚而不失灵动,细品之下,仿若千丝万缕的春雨沥沥而下,又有若雷霆万钧的战鼓隆隆而过,如清泉幽咽,如玉珠落盘,如昙花一绽,如凤起长鸣。
李承欢很快便沉醉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前方逼人的目光,忘了萧胤,忘了自己。他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世界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萧胤看着浑然忘我的李承欢,终于找到了那夜红衣官员的模样,眼里不禁露出了然的笑意。
他果然还是他,不因外物而动摇,不因天地而倾倒。他正该是这样狂傲的人,这样的人,怎会被太子那样的人驱策。
萧胤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他仰头饮尽一杯酒,胸中压抑多日的一丝阴霾一扫而空。
曲罢,李承欢压住琴弦,缓缓喘了一口气,这才抬头望向萧胤。却见萧胤笑着朝他举杯,赞道,“不愧是李修撰,当真如闻仙乐。”
“殿下盛赞。”李承欢不好意思的抿嘴微笑,起身坐到萧胤身前,与他对饮。
角落里的若玉已经十分识趣的退了出去,这俩人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哪还需要她在一旁碍眼。
于是接下来的数日里,李承欢与萧胤一同走遍京都各处,他们去西城的闹市看杂耍,去城南的金光寺参佛,去万雁塔登高,甚至某一天李承欢还特地准备了两身士子儒衫,带着萧胤去国子监读书,领略了一番京都学府的庄严肃穆,以及偷偷瞧了瞧未来的国家栋梁们。
临走时,萧胤道,“齐国未来的栋梁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李承欢为此得意了许多天。
某日当值,眼看着李承欢与萧胤整日形影不离的太子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差人将李承欢召去了东宫。
太子看着温驯小意立在一旁的李承欢,没发现什么不同,要说有,恐怕就是他那比往日更亮的眸子,比从前更有光彩的面容,似乎近些日子养的不错。也是啊,整日里与萧胤一起游山玩水逛青楼下馆子拜佛登高不亦乐乎,能不容光焕发么?
“听说你近日与老二走的很近?”太子说道。
“是。”李承欢老实回答,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太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老二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这做的事情可多了,好在李承欢十分清楚太子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他想了想,回道,“回殿下,睿亲王现居东城别院,整日闭门谢客,除了臣下,臣从未见过他与任何外臣与皇戚有过接触。”
“哦?从未与其他外臣与皇戚接触?那岂不是说,他回京这么些日子,只与你接触了?”太子有些狐疑的盯着李承欢,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自然知道李承欢说的乃是实话,便是李承欢与萧胤独处的时候,他也自有办法探查他们是否与旁人有过接触。
“据臣下所知,确实如此。”李承欢十分肯定,毕竟当时在万里楼,亲兄弟萧胤都丝毫不买账,更何况是别人。而他也十分相信,萧泽萧湛两兄弟在萧胤那里碰了钉子的事儿瞒不过太子。
“既然谢绝外客,又为何独独与你接触?”太子眉头皱了起来,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有些让他想不明白。
萧景此人虽有些聪明才智,却不是什么大智大勇之人,若是做个普通亲王治理一疆一隅也足够,可是若是这天下储君,甚至这天下共主,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总有许多事情想不通,总有许多苦恼无法排解,所以他疯狂的渴望权力,妄图用绝对的强权去压制那些违背他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计谋。他厌恶一切不可控的事情,例如萧胤的回归,父皇的态度,萧狄的忤逆,统统让他厌烦又憎恶。
李承欢也苦恼的皱起眉头,有些茫然道,“臣不知。”
太子见他这样,不知为何心头舒服了一些,心道孤都不知道的事情,你这小小翰林岂会知道?
“老二知道你是孤的人,仍然将你待为上宾,你说他是在想什么呢?”太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是眼睛却飘向了殿中一侧的屏风。
李承欢知道屏风后有人,大概是太子的智囊。他耳力过人,知道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这屏风后面便一直都坐着这么一个神秘人,也知道太子十分依赖这个智囊,只是他一直无从得知,这个智囊的确切来历。
李承欢沉默了片刻,突然小心翼翼的说道,“是不是想告诉殿下他并无旁的心思,只愿意做个闲散王爷呢?”
太子闻言竟然觉得有些道理,是啊,他不见外臣,主动将自己孤立于一隅之地,却偏偏要待孤的家臣如上宾,是否是想表明他并无争夺之意,希望孤不要针对他?太子越想越觉得应该如此,可是随即他又想,如果孤不再针对他,真的放过他之后,他再趁孤放松警惕之时反咬一口呢?毕竟父皇如今如此偏宠与他!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的,而内心越是虚弱的人,便越容易被恶意驱使,一旦被恶意驱使,便很难再在走向深渊的道路上回头。
太子目光一凝,目中杀意渐浓。
李承欢见状将头垂的更低,心中暗想:这把火,可还够旺吗?
李承欢见完太子回府后,照常换了身常服去东城别院找萧胤,今日已经约好了要去京都南城的金雀楼尝尝他们家的招牌点心,金丝抄手。
第18章 秋雨中的约定
出门时,京都的天空却不期然淅沥沥下起了雨来,李承欢站着李府门口,抬头望天,有些出神。
下雨了啊?说来,京都也已经许久没有落雨了。于是他又回头去府中取了一柄油纸伞。
他今日心中有着心事,便不想坐马车,一人撑了把油纸伞,行走在京都行人寥寥的雨中街道上。少年修长单薄的身影还未真正成熟,穿一身轻薄长衫,走在雨中,便显出一分稚嫩与脆弱。可是他的胸膛挺起,背脊笔直,握着油纸伞的修长手指十分稳定而有力,仿佛海水倒悬也不能将他冲垮,这时他又是坚定而强大的。
四周的雨幕中,隐秘的角落里,几道目光偶尔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被这道身影所吸引。这也不奇怪,李承欢相貌俊俏,身段风流,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目光汇聚的中心,他十分习惯这样情不自禁的目光,并不觉得烦恼。
只是想到先前与太子的对答,想到太子那时的神情,想到太子最后对他说的话,他紧握的手又不禁握的更紧了些。
“你继续同老二周旋着,他既然愿意做给孤看,孤自然要领情的。”
很平常无奇的话,可是这其中隐藏的杀机是这样的鲜明,李承欢几乎可以感受到那恍若实质的杀意,这是他所期盼的,这场僵局终究需要有人去打破,皇帝想必也在等着。可是每等一天,萧胤的压力就会更大一分,他始终是被动的,他虽然得了帝宠,可是皇帝一天没有将事情说明白,没将圣心清楚的写在那黄色的卷轴上,他便始终要老实的缩在角落里,证明自己的心迹。他若是贸然出手,便失了大义。
可是这又是个可笑的事情,谁都知道睿亲王回京是来夺嫡的,所以即便他龟缩在府中,各处的明枪暗箭也不会稍稍松懈。可是陛下正看着呢!即便所有人心知肚明,萧胤也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等待对方先出手,如此为了自保他才有出手的理由。
原先城外的刺杀是一个理由,可是对方的手脚处理的实在是太干净了,萧胤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依然不能妄动。
既然他不能动,那便只能让对手先动。
李承欢虽然并不知道城外刺杀的事情,也不知道萧胤具体的想法。可是以他的聪慧与玲珑剔透的心思,自然能猜出萧胤此时的困局,以及能破解这场困局的方法。所以他十分干脆的挑弄了太子的杀意,只要太子率先沉不住气,对自己的兄弟下了杀手,那么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对萧胤的反击多说什么。
况且李承欢相信,皇帝应当是不介意这场冲突发生的,毕竟他实在是老了,而太子对权力的索取也确实太过明目张胆了,即便是父子,作为帝王也是不能容忍有人觊觎自己手中的皇权的。他突然将萧胤召回京都,便可见一斑。
那么太子恐怕此时已经在着手安排了,他要不要提醒一下萧胤呢?萧胤虽然武艺高强身手不凡,身边亲卫众多,可是有心算无心,太子将自己留在萧胤身边,便是打的削弱萧胤戒心的心思,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油纸伞有些倾斜,雨水突然落到了肩上,微凉的触感让李承欢惊醒,立刻又将油纸伞撑好,将这恼人的雨水阻挡在外。
“所以说,我才不想搅到这场浑水里来啊。”李承欢抬眼望着天际昏沉的天空,乌云沉沉压顶,仿佛要将人压垮。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反正我既看上了他,那么不管是谁想做什么,我总要为他挡下的。”李承欢甩了甩头,长出一口气,唇角微扬,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张扬神采。他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在雨中四下逡巡一番,在几个角落稍稍顿了顿,便又回过脸来看向前方,大步朝城东别院行去。
到了别院,柳将军今日仍旧不在,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个长相凶悍性格却十分憨直的护卫方迹。方迹见李承欢几乎被雨打湿了半边身子,十分狼狈,却依旧如往常一般盈盈笑着,闹不明白这位大人哪有这许多高兴的事,只是他不是个细心的人,自然不知道去唤院中婢女为李承欢寻件干净衣裳给客人换换,只是道,“大人来了,殿下已在厅中候着了。”
李承欢便收了油纸伞,熟门熟路的走进院中,绕过几道走廊,走到了后院的客厅前,果然看到萧胤已经披了一件墨色披风,正背着手站在檐下看雨,高挑而秀拔的身影静静伫立,与檐外的雨丝相映成景,他的侧脸精致而绝美,仿佛不是人间所有,而就是那双眼睛,不知迷惑了这世间多少的痴情种。
李承欢蓦然驻足,站在远处静静看了许久,每一次见他都是一次沉沦,如今的自己早已深陷泥沼了吧?李承欢自嘲的想着。
大概是那目光太过炽热,萧胤终于回眸看来,便看到一身狼狈,提着一柄湿淋淋的油纸伞站在走廊里的少年,他的目光那样灼热,那样炽烈,仿佛要将人灼伤一般,萧胤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成拳,他感到他体内冷若寒冰的血液似乎都被那道目光融化开来。
两人就这样透过雨幕静静的望着彼此,或许看了许久,也或许就是那一刹那的目光交汇,他们不约而同的看着对方微微一笑,隔却了秋雨里的凉意,散尽了人间的颜色,唯有他们二人在彼此眼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李修撰来了。”
终于,还是一道寻常的问候,将他们拉回了这京都的午后秋雨里。
“是啊,殿下。”李承欢眯眼笑了起来,提着伞走去萧胤身边,分明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却又那般洒脱恣意,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骑马游京都,桀骜张扬光彩熠熠的少年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