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抬手拍了拍韩子高的肩头:“走吧。”
这个时辰的天色,欲亮不亮,长城县的秋季素来湿冷,这会儿更是凉意阵阵。
韩子高紧随在陈茜身后两米处。
陈茜大踏步地在众人驻扎地地方绕了一圈,又朝着城楼走去。
长城县的街道很空旷,偶尔的三两行人也是行色匆匆。一路上遇到巡视的士兵,无不肃立着高喊一声“将军”!然后目送着陈茜离开。
“百姓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啊。”陈茜微微叹了口气面色露出一丝怅然。
韩子高看着陈茜的背影,那背影高大健壮,银色的甲片森然冷冽,此刻却显得有些萧索。
陈茜在自责?
“如果不是我使得叔父和王僧辩又挑起战事,也不至于他们流离失所。”陈茜眼睛扫过两边紧闭的蒙了灰尘的门,闭了闭眼。
韩子高默了默,也看了眼紧闭的门。
“可是......”韩子高看向北齐的方向,“如果此刻不流离失所,迟早,会国破家亡!你不是说,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吗,为了更好的结果。”
陈茜听言也看向北齐的方向。
他释然地自嘲一笑。
自己方才竟也是画地为牢了。
“然也。”他勾唇一笑,迈着大步朝城楼走去。
城楼上的风有些大,鼓着韩子高的衣角。在这里,可以看到远处杜军驻扎的营地。
“杜泰此人如何?”韩子高随着陈茜的目光看向杜军驻地。
陈茜摸了摸城楼上带着凉意栏杆:“急功近利,竖子尔。”
韩子高听言一噎。
陈茜低低笑了一声:“与你不同。”
“我正好利用这一点,既然他想一举歼灭,那我就陪他好好玩玩。”陈茜说着,想起了什么,回身看向子高,“上次火烧了从荆棘而来的杜军,我要记你一功,又救我于刀下,再记一功。只可惜你没有看到,杜泰那宵小气急败坏的模样。”
“子高不敢。”韩子高愣了愣。
陈茜对他恩情之重,他怎敢居功。
“你当得。”陈茜颔了下首,眼神幽黑。
他又笑了笑,剑眉轻扬:“走吧,今日带你看场好戏。”
风从城楼顶穿过,飒飒作响。
☆、第 62 章
杜泰驻扎的地方与长城县外县之地绵延近十里路。
十里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杜泰勒马,看到隐隐现于眼前的长城县,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从带兵离开吴兴至今,已过了十日有余,却连这小小的长城县半快砖头都没拿下!
本以为陈茜暂时孤立无援,自己可以一鼓作气拿下这长城县,捉了陈茜扬名,不想却屡屡受挫!
更可恨的是,那近千兵力就这么折损于大火之中!那夜之后,他就觉得心头不安,眼皮直跳,次日看到逃匿出来的区区百余尔被大火烧的消沉疲怠的士卒,气得他生生吐出一口血!
本想报仇雪恨,不想这陈军就跟条泥鳅似的,叫战不出,一攻城就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搅乱他整个队伍,一打就跑!一追就藏!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出来狠狠地咬自己一口!
是谁说的陈家军第三军乃铁骑!这打法就跟泼皮无赖一样!如何当得起铁骑二字!
实在是可恶!
杜泰想着想着,又气的胸口起伏。
他顺了顺胸口,狠狠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长城县。
昨日收到表哥杜龛的书信,陈霸先已经领军朝建康去了,随行的还有周文育等人。如此说来,陈茜真真是孤立无援了。没敢告诉表兄折损兵力的事,只等这一战活捉了陈茜,好好羞辱才能泻他心头之恨哪。
杜泰打了打马,高声道:“继续前进!”
兵临城下的时候,杜泰看着和往常一样安静的长城县,刚刚顺下去的一股子气又涌了起来。
他大军两侧已经加强戒备,置了两队骑兵于两侧,看他如何从两侧夹击偷袭!
今日不再叫战,直接冲杀了!看你如何再缩在这龟壳子里面!!
杜泰挥了挥手,身后站鼓声迭起,三队人马抱着厚实宽阔的木板冲了上去。
木板被重重地搁在长城县栅栏外的鸿沟上,杜军踏着木板喊杀着冲着高高立起的栅栏冲去。
杜泰狠狠地看着栅栏后空无一人的大片空地,冷笑了两声。
就算是有埋伏,他也不怕!
他就不信了,陈茜就那点兵力,能在这小小的空地翻出个什么大浪!
后面的军队突然骚动起来。
杜泰勒马回身,看到队伍的尽头明显的骚乱,心下顿觉不妙。
“报!”一声长吟,后方的斥候拨着快马冲着杜泰冲来,“将军!大批敌军入我军后方!”
什么!杜泰脸色微变。他沉吟了一下,问道:“敌军具体数量如何?”
“不清楚,有大批源源不断地涌来,林中也有不少!粗略估计超过五百!”
“什么!”杜泰眉头瞬时皱起,脸色变了大半。
据他所知,整个长城县的守军也不过五百余人!这几日就算陈军无一人伤亡,陈茜怎么会让这几乎所有的兵力去攻打自己的后方呢?若自己不管不顾继续攻进此时无人防守的长城县,陈茜又奈他何?
陈茜这是在做什么?!怎会做出如此奇怪之举!
杜泰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形势已不容他再去细细思量。
眼看着后方骚动越来越厉害,杜泰高喊道:“两侧我杜家儿郎!速速朝后去支援!!”
骑兵应声打马冲军队后方冲去,马儿的四蹄扬起一片尘土。
杜泰眼睛闪了闪,突然生起一股悔意,如若这是调虎离山呢!如若这陈军又从两侧夹击呢!
杜泰看了眼前方越过鸿沟已经朝栅栏方向冲去的第一批军队,又放下了担心。
趋势已定,就算是又怎样!就那么几百陈军,都被弄到后方去了,却把这长城县丢在这里让自己随意采撷。
杜泰眯了眯眼,不知陈茜此时在何处。
可很快,快到杜泰还没从即将胜利的喜悦中缓过神来,陈茜就出现在了杜泰眼前!
☆、第 63 章
震天的喊杀声突然响起,黑色潮水般的三对人马分别从前方和两侧冲来。
中间的一队人马,仿佛是从空旷的栅栏后凭空而出般,将刚刚到栅栏前的第一批杜军包抄。
杜泰看到两侧又从林子里冲出的陈军,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果然调虎离山!”他冷笑三声,高举起手中的赤铜刀:“勿慌!儿郎们,随我反扑!”
身后的亲兵随着杜泰的喊声和动作冲着两侧的陈军冲去,两军绞杀在一起。
可杜泰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身后除了自己周围的近三百人,后方竟没有士卒随军挺进!杜泰迅速勒马回身,眼神阴骛地瞧向后方,大吼道:“尔等还在干甚!还不速速前进!”
可后面的军队并没有听到杜泰的喊声,他们已经乱成一团,慌乱地撤退着。
时间倒退回攻城前。
和很多军队的队尾一样,杜军的队尾多为老弱病残,除了警惕性松懈于前头冲锋的士卒,战斗力更是差了不少。
远远可以看到他们的将军和那座明明很小却久攻不下的长城县。
明明自个儿兵力占了极大优势,却就是拿不下这小小城池,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突袭,而且对手都颇为神龙不见尾,弄得众兄弟每次都闷着头不知该向何处进攻。
大家心里多少是有些疲惫消极的。
突然,斜后方的林中传出一声喊杀声,接着,一声接一声的喊杀声如同雷鸣一般炸开,此起披伏着涌向杜军。
数百人朝着杜军后方冲过来,而茂密的林中,树木枝条晃动,树叶簇簇地落下,像是还有源源不断涌来的潮水般的军队。
斥候大惊失色地策马向前奔去禀报杜泰。
惊愕过后的杜军忙拿起武器抵抗。
后面一时有些乱糟糟的。
可下一瞬,正在激战中的陈军突然就收了武器虚晃着匿回了树林中。
杜军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追?还是不追?
一个颇有威望的老兵高喊道:“大家别轻举妄动,都回到自己的位置等待命令!”
大家都像是被打了一记莫名其妙的闷棍,哄哄闹闹着。听到老兵的话,都正色着拿好武器。
突然,前方十米左右出现了一个浑身带血的士卒,他身上的青色杜军军服染了大片的血迹,边跑便扔着身上的铠甲。
“快跑啊,陈家兵近万的援军从前方来啦!”那个人挥着未受伤的手臂叫喊着,边喊边冲着右旁的林子跑了过去。
那片林子却正是陈军突然冲出又消失的地方。
“哎,那里有埋伏!”有个人忙开口制止。
却已经迟了。
一声惨叫在暗绿的林中传出。
众人面面相觑间,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士兵,他身上青色的军服已经在厮杀中被扯烂。他喘着气边跑边道:“快跑啊!前面好多陈军!咱们被包围啦!”
杜军后方的士卒们本来就被突如其来的陈军乱了阵脚,又没有收到主将的命令,心里早已发慌,听闻此言,更是愕然。
一个小兵疑惑地问:“可将军没有任何命令传来啊“
一个身高八尺的士卒听言,踮起脚尖朝前面看去:“将军好像往两侧去了,陈军难道又夹击了我们两侧?”
又一个士卒拖着断腿跌跌撞撞地从一旁挤了过来,他腿上鲜血淋漓,手里的兵器早不知丢在了哪里,颤着声音哭诉:“将军带兵从两侧跑了!大家快逃啊!”他话音未落便挣扎着继续逃跑。
”快看!“一个眼尖的小兵喊道:“骑兵也冲着我们这儿逃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喊叫的是一个面庞稚嫩的小兵,许是才上战场不久,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喊什么鸟!!林里陈军只有几百,咱们冲的出去!”
“咱们快冲吧!再过会儿就来不及了!”众人已经挪着脚步蠢蠢欲动。
“弟兄们,冲啊!!”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叫喊着带头冲了出去。
有人有些犹疑,却见骑兵已经过来,正要询问一二,只听得几声高喊,又是几队黑压压的陈军从前侧方冲了过来。
骑兵跨下奔跑的战马被什么东西钩了四蹄,纷纷间绊倒在地,骑兵们被狠狠的地摔了下去。
“真......真的?!快,快逃!”
“来了!他们围过来了!”
“快跑啊!”
一声声的惨叫响起,众人不再生疑,都拿着武器朝南溃散而逃。
只是,逃跑的途中并未遇到方才突袭的陈军。
但没有人去想这么多。他们只当后方有着洪水猛兽般丢盔弃甲。
............
杜泰发觉整个状况的时候,时机已经成熟。
大军乱成一团,有散有逃,有立在原地没搞清楚状况的。
杜泰气得哇哇叫了两声,见扯着嗓子高喊也不起作用,打马奔到战鼓前,一个猛子窜下马,捞起战鼓自个儿锤起战鼓。
局势控制住的时候,第一批靠近栅栏的杜军早已被瓮中捉鳖,近半的兵力早已散的不见了踪影。
这场仗,也委实是打不下去了。
杜泰几乎是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带兵回营了。
这场战争,陈军分成了好几批,兵力分散,虽然把整个军队打乱分割,却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
只是......
杜泰心里想着,嘴唇气得直发抖。
这是多大的羞辱!!!
所谓的杜家精兵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羞煞人也!!
杜泰眼角扫过身边士卒疲惫的表情,想到明明可以攻下城池的战争竟是被自家里的混乱弄成如此地步,心里的气再也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第 64 章
侯安都应令追击了杜军一里路后便率军回了长城县。
回到长城县的时候,众人正热热闹闹地准备着下午的篝火晚宴。
“候大人!”韩子高看到侯安都回营,出声叫住他。
他手里拿着昨日夜里侯安都落下的皮酒壶,酒壶看起来被人擦拭过,沉积了多年的酒渍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的酒壶昨日落下了。”韩子高左臂超前递了递,“喏。”
侯安都愣了下,接过酒壶扫了眼,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把酒壶别在腰间,顿了顿,还是开口到:“谢了。”
他转身大踏步地离开,行至数十步时转过身来高喊了声:“韩子高!”
子高应声停住脚步,微微有些疑惑的时候,听到了侯安都浑厚如钟的声音:“你今日,不错。”
侯安都说完这句话,大踏步地离开了。
他背对着韩子高,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微微摇了摇头,释然地笑了一笑。
罢了,自己和这人的恩怨,算是就此罢了。
韩子高回身看着侯安都离开的背影,眼角挑了挑。
看来,这樽一看到自己就摆出臭脸的门神终于朝自己早都举出的和解旗帜做出了回应。
当天色暗沉下来时,陈军的营地,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火上架着大块大块的烤肉,肉上的油脂滋滋作响,时不时噼啪两声有油泡爆开。
将士们撕扯着架子上的烤肉,就着大碗的米酒大快朵颐。
热热闹闹的气氛感染着每个人,食物的香味混着燃烧柴火的焦香味飘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