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所有人齐齐看向常清河,李明堂有些按捺不住,是常清河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按住了他。
“圣旨不在我身上,交由李大人替我保管了,”常清河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说好了是接风洗尘的晚宴,谁会把锦盒里的圣旨随身携带呢?
“兵符呢?兵符不可离身。”杨保忠追问。
常清河看着杨保忠,再回头看看双胞胎,这一步早晚要走,只是没预料到是在这种情形下。李明堂心中已经喊了一万个完了完了,若是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那么常清河怀里的兵符不会被仔细查看,甚至看杨保忠平日里唯唯诺诺稀里糊涂的样子,他甚至不会提出来验看兵符。
偏偏此时,杨保忠似乎改头换面,或者说,此时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在辽东身为三关总兵却着实是个光杆司令,简直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李明堂敷衍他,手底下的兵将也根本不听他的,除了从京城带来的几名卫士,他再无亲信更莫论心腹。便是京城带来的卫士,也是朝廷指派的,人心隔肚皮,这些日子李明堂和这些人拉帮结派,吃喝玩乐,他们是不是还愿意听自己的都不好说。他在辽东领着虚职和俸禄,虽然金钱美女,衣食无忧,然而他志不在此,读了一辈子书,杨保忠是个心向天下,忠君爱国的铁血男儿!
从前过往,别提多憋屈多窝囊,这个危急关头,方显男儿本色之时,这件事做对了做好了,他杨保忠就能成为辽东的主人,真正的三关总兵,大权在握,是要名垂青史的大英雄。
常清河从怀里摸摸索索地掏出兵符令牌交给杨保忠。
虎符乃玄铁打造,花纹粗粝,上面篆刻历代兵法中的名句,上下阙对应,却是将字左右切开成对半,地方守将和京城下派的官员各持半片,合二为一才能对军中上下发号施令。否则,兵马调动,粮草出入,可按谋逆造反的罪名处置,格杀勿论。
杨保忠当年到辽东任职时都没能取得右半阙兵符,他只是换防调任,一纸委任状和皇帝御批的圣旨,他就来了。前任三关总兵按律三日内与他交接左半阙兵符,却是阴奉阳违推三阻四迟迟不肯交出,最后还是卖了李明堂的面子,好话说尽,掏空了私房钱,才到手了兵符。
现在常清河拿了朝廷的右半阙兵符横空出世,一朝夺权,还要大肆调动兵马,不验看兵符怎么行?
“师爷,你来看看!”杨保忠唤过身侧的刁师爷,这位师爷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唯一可靠之人,真正的心腹,而且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当年要确认左半阙兵符是真是假,也是靠的他。
刁师爷人如其名,骨骼清奇,长相突出,他因得出身不好,读了一辈子书也不能考功名,只能到官老爷门下当清客智囊,这许多年来,给杨保忠出谋划策,总算把主人抬到了三关总兵的尊驾之上。从杨保忠手里接过兵符,他深陷的眼眶里,眼球格外突出,翻来覆去地看了兵符,仍是满脸狐疑,半晌又道:“麻烦老爷把你那半片也拿出来我看看。”
“哦哦哦!”杨保忠如梦初醒般,赶紧也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左半阙。
兵符合在了一起。
李明堂背过身去,连眼睛都闭上了,只觉得大限将至,一场大戏即将穿帮。
兵符左右相合,天衣无缝,切割的花纹,上面的刻字全部吻合。
刁师爷冲杨保忠点点头,“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李明堂如蒙大赦,简直要热泪盈眶了,感谢佛祖,感谢菩萨,感谢太上老君,感谢各路神仙,感谢曾经造假的匠人,总之……绝境逢生了!
“杨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常清河卖完了关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常大人,多有得罪了,海涵!海涵哪常大人!”他把常清河的那右半阙兵符双手交还。
常清河把兵符塞回怀中,仿佛软筋散的劲道也过去了一些,在李明堂的搀扶下,他勉勉强强地坐进椅子里,待到此时,一张俊脸有些哭笑不得,“杨大人若是疑心病又犯了,随时可以来找人验看,便是御前侍卫统领傅明晖大人,你若请得动,也可以叫他过来与我当面对质。”
“哪里哪里,常大人说笑了。”
常清河转过身来,正好面对荣家双胞胎,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你们两个,学艺不精,回去还需多加勤学苦练。”
荣家兄弟顿时面红耳赤,荣七受了剑伤,倒不致命,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臊的,比他满脸花的哥哥面色更加不好看。
“这么说,傅明晖让你们来杀我,是他下的密旨,还是皇上亲下的圣旨?”
荣五荣七一时语塞。
“口谕也算,到底是傅明晖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荣五道:“傅大人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常清河长叹一口气,对着双胞胎直摇头,“你们在宫里伺候多久了?”
“我们兄弟二人十七岁出师,在宫里大半年了。”
“傅明晖知道我们师门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
荣五点头。
常清河气得拍椅子扶手,“我就说!他怎么派你们两个来,还说不为私仇?按理他不是个嘴碎的,还能在你俩跟前搬弄是非不成?”
“傅大人从未在我们跟前说过你的不是,他还劝咱们来着,他说人各有志,常大人当年也算弃暗投明,不能叫背叛师门。”
常清河点点头,“好,这么说,派你们来果然是公事公办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琢磨着,我也没机会得罪傅大人啊?他老人家长年在皇上跟前伺候着,是御前红人,朝野上下哪一个不买傅大人的面子,连梁后……啊……不是,连那个谁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他是谁?是连皇后都斗下去的人。我哪儿敢得罪他,是不是?我这一身武艺,自问不比他差了毫厘,这点自信我是有的,当年皇帝也问过我,要不要到御前伺候着,我但凡能在京里谋个一官半职的,谁稀罕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你们两个那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吧。我初次得见圣颜,皇上是拉着我的手问的这句话,我简直受宠若惊。那真是这辈子最好的时候,那一年我才十八九岁,跟你们一般大小,我满心欢喜地叩谢隆恩,回家等了数月,得到了一纸调令,让我到东海抗倭。”
说罢,常清河笑了笑,他看到双胞胎交换了一个眼色,是一副心照不宣,了然于心的表情,心知见好就收了。
“常某人戎马一生,一直镇守边关,进京的日子一个指头都能数出来,与圣上也不过数面之缘,我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我怎么就得罪了傅大人,还望二位师弟能明示。”
荣家兄弟支支吾吾,也推说不知。
“罢了,皇上这个时候能想起我来,将我调往辽东,我自是感恩戴德,要不然当年梁氏一案牵扯众多,我就不是称病在家那么简单了。天家威严,一朝荣宠,当年我稀里糊涂地‘病了’,现在稀里糊涂地起复,竟还要稀里糊涂地被格杀勿论。”说道心酸处,常清河简直眼睛都红了。
这下换成荣家兄弟来安慰他了。
杨保忠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常清河的安全,且答应兵马调动,粮草出入全力配合。
李明堂心中暗自发笑,心道这些事何曾让你杨大人操劳过。
月影夕照,常清河一场恶斗下来,也是出透一身大汗,那软筋散的药力过去了七七八八,他由众卫士搀扶着打道回府了。
当夜回到军帐大营内,李明堂是觉也不睡了,一定要常清河说出兵符的猫腻之处,要不然他怎么躺得住。
常清河其实挺累了,被他晃得不行,憋着笑安抚道:“你是怪我没跟你交底吗?”
“我哪儿会怪你,我知道你是怕我牵扯在里面更不安全,可是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不该连我也蒙在鼓里啊。”
“说来话长。”常清河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了,早在当年守雁门关,尚长伯横行辽东的时候,常清河就对这个兵符动起了心思。彼时他跟尚长伯争夺辽东的兵权,为了这个兵符也是绞尽脑汁,他是朝廷委任过来的,按理尚长伯要听命于他,然而兵权在尚长伯手里,连兵符尚长伯也不肯交。及至后来尚长伯造反伏诛,他才拿到了地方守将的左半阙兵符。
当时梁后与他也曾经密谈过一番,虽然人家没有明着指示他盗取兵符,然而暗示过辽东需得拿下,在这上头要动点脑筋,费点心思。
常清河回家就去动脑筋,费心思了。
之后五军都督府派出了总兵蔡昆明来平乱,他手握十二道兵符,掌控了北地上下三十六卫的兵力,那时候前头一门心思跟蒙古人女真人交战,忙得晕头转向,谁天天掏出兵符来查验真伪呢?常清河就在那个时候趁乱把菜昆明手里那道辽东的右阙兵符偷了出来,找能工巧匠仿造了一枚足以乱真的假货。
他倒没有把假货揣在身上,而是胆大包天地以假乱真,将假的放回了蔡昆明处,而将真的藏了起来。
兵符拆开的时候,花纹和切割的地方并无太大不同,只有合上的时候才能匹配得天衣无缝,以辨别真伪。
平乱以后,蔡昆明带了那道假兵符,连同其他十一道真的,回京一起上交朝廷,封存至禁中御书房内库。
常清河想过,如果兵符被识别出来是假的,那也是治蔡昆明的罪,反正查不到他常清河头上。
而以后别人若拿了右半阙的兵符到辽东来,常清河说那兵符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它也的的确确就是假的。
简直偷天换日的妙计。
“真有你的!”李明堂用胳膊肘顶他,“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咱们都要交代在玉堂春的酒楼里了。”
“你还觉得,我当年留在营里手掌兵权比解甲归田强吗?我若留在辽东,上面才真正忌惮我,我对他也是一点半点也帮不上,倒不如解甲归田,彻底放权。这些年来你以为傅明晖的探子没有找到我吗?估计我打个喷嚏都有人向他报告。”
李明堂对他五体投地,同时为接下来的局势担忧起来。
“要是那个啥……咱们真的在辽东起兵造反?”他问常清河。
第85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常清河掌了辽东的兵权,一直维持外松内紧的状态,其他人并不清楚局势到了何种状态,也不清楚指挥使大人竟存了谋逆造反的心思。
常清河挑选了八千精锐,紧急部署在辽东至京城的守军要塞前,为梁玄琛和韩允漴等人打通了这条退路,然后他又带着三百多人的前锋营日夜兼程逼近到通州一带,准备一旦陆路走不了,还可取道渤海。
通州离京城一步之遥,他守在驿站也是寝食难安,手底下的人也瞧不出他的意图,然而常大人过往种种对他们的好,各人都是知道的,只老老实实跟着便是,反正跟着常大人亏不了。
不日京城里传来消息,洪熙帝驾崩,新皇登基,韩允漴终于扫清障碍成功继位,连傅明晖都“伤心过度,殉了旧主”。
国丧之后,新君登基,昭告朝野大赦天下。
荣家兄弟养好了伤一头雾水地回京复命去了,他们好像能理解为什么傅明晖伤心过度,又不太理解御前侍卫统领怎么还能殉了皇帝的。
不过傅明晖老大不小,家中娶了如花美眷却一直晾着,多年膝下无子,也没纳个小妾,总之,怎么看都觉得诡异。他殉了就殉了,荣家兄弟正好不用去交那个交不了的差,到底杀常清河是傅大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先帝的意思,如今也死无对证。
新君即位以后,原先侍奉洪熙帝的御前侍卫们,有人被调去上直卫,有人被调去西山,小皇帝没有选妃,倒是将侍卫营的人选作了一番调整,提拔上来的多是新面孔,都是二十上下的大小伙子,一个个血气方刚,踌躇满志。御前侍卫食朝廷俸禄,自当忠君爱国,荣家兄弟甫一回京就一路高升,成了御前侍卫里拔得头筹的佼佼者,被指派到新君身侧成了贴身侍卫。小皇帝才十六岁,跟侍卫们年貌相当,一群半大小子在前朝后宫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很快就熟络起来。韩允漴特别喜欢这对双胞胎,身着锦衣往龙椅两侧左右那么一站,简直威武霸气,赏心悦目。有时候半夜批阅奏折打哈欠,小皇帝也要找荣家兄弟说几句闲话解闷,白天在前朝被文武百官骂了,回来又受内阁的老先生们的气,韩允漴委屈得要掉眼泪。荣家兄弟就安慰他,让他看谁不顺眼就把人拉出来打屁股,他们廷杖时下手狠些,管叫那人哭爹叫娘,回去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算是给皇上出一口恶气。
新上任的亲军内大臣,御前侍卫统领赵怀瑾,相貌没有傅明晖英俊,然而是个性情中人,他一贯外紧内松,很是爱护手底下这些半大小子,谁当差时有个什么小闪失,也不过斥责几句,不会拿住了不放,比一脸严肃的傅明晖好相与多了。
有一日韩允漴盯着荣五的脸细瞧,指着眉心那里的小口子道:“你这个疤还真是不偏不倚,怎么伤的,倒没听你提起过。”
荣五脸一红,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荣七便道,“那是咱们的师兄和我们对打时受的伤。”
“竟不知道,你们还有师兄,是谁?我可认得?”
荣七道:“他现下镇守辽东,是三关总兵,常清河大人,皇上听过他的名字吗?”
“他啊?”韩允漴摸了摸肋下,当年常清河佯装刺杀他,于万军之中将他截下,那一刀他可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致命,却着实疼得他死去活来,怕得他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