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划得只是深,从肩头至下腋,极其细的一丝伤口。因而不曾深入泥沙,清洗却也费劲。几乎是要剥开皮肉,见森森白骨。
清洗伤口的过程,两个人一字未言。
夜色浓蕴,借着霜色月光可见程藏之瑰丽的眉眼汗湿。五官流线都柔软起来。
“程大人,还好吗?”颜岁愿停止动作。
程藏之眉眼有些倦怠,“死不了。”
又静了会,程藏之突然发问:“颜尚书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啊?”
颜岁愿一愣,继而缓缓问道:“程大人也准备了人手?”
“金州城外,诸葛銮来求助,我自然是知道暗河地图。地下河流会流向哪里,当然……还是比较清楚的。”程藏之停顿,湿濡的睫羽抬起,“你既然能识得青霄伞,凭借一把伞窥破兖州锁龙井一事,想必人手埋伏不少吧。”
“……”颜岁愿静默片息,“程大人多虑,即便杨奉先愿意献出暗河地图,本官也要斟酌而用,更何况,水系四通八达,即便每条河都派人守着,也难以守住整条河流。若是好办,程大人与本官倒也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程藏之靠着强,觉得肩膀有力气了,才道:“那颜尚书经过此番同生共死,有没有点别的想法?”
他是在无声问询颜岁愿是否愿意换个人扶持。
月光倾泄,一地霜灰。颜岁愿望着清灰,许久才道:“程大人满面倦容,不如早些休息。”
避而不答。程藏之无声笑笑,轻轻嗯答一声。他心无所惧,一个头疾病重的李深,一个命短无子嗣的李湮,他都不怕。至于颜庭,他到今日,更是不畏惧。颜岁愿与颜庭之间,并非他想象之中的血浓于水。
一个可以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的人,他相信颜岁愿终有一日会与他殊途同归。
月落日升,白云清风的日子。江水涟漪,飞禽扑哧着翅膀。
一抹晨辉撒在程藏之的面颊上,他面色已然有血色,红润许多。颜岁愿稍稍安心。
二人稍作整理形容,因从水里爬出,只是衣服皱些,不比上次一身灰土。
程藏之本要活动手臂,却被颜岁愿按住,“程大人,既然活下来了,就让自己舒坦些。”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程藏之笑着停下动作。
回想起昨夜的问题,颜岁愿抿唇不语。
出茅草庐,漫步林间,四面环水。突然之间,自树干之后走出密密麻麻的人来。
来人刀刃蹭亮,为首的男人并不是一袭黑衣,而是一袭墨蓝常服。面衣遮住半张脸,浓眉大眼,很是有精神。
颜岁愿只看为首男人一眼,眼波振动,惊诧侵占双眸。本在锁龙井与程藏之一番假意厮杀,以此欺瞒有心之人,却还是被发现他们一道之事。
在他错愕之时,为首男人用一种艰难晦涩的语气,道:“我原是不信传言,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男人与颜岁愿对视,往事涌上脑海。他这个族弟,自弱辰便惊为天人,天赋异禀又刻苦勤勉,行事做派样样出挑。近乎从未犯错,是以当年军中谣言疯传,他也从未相信。
直至今日,他奉命在此伏杀河西节度使程藏之,见到颜岁愿和其人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河西驻军现在已经改姓程了?”男人似想确定什么。
颜岁愿应着声,回想起程藏之曾说——朝廷这是想逼我河西反吗?继而缓缓道:“知道。”
男人微微一怔,而后偏过头,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乌压压的人马,群起而上。
颜岁愿略作一霎思虑,拂过花纹,长剑青锋刺目。
“你明知他是居心不良的窃国贼子,”男人缓慢抽刀,“不杀了他也便罢了,还要保护他,与我动手吗?!你难道要错上加错?!”
颜岁愿挥袖划出一道银芒,“兄长,自十年前,我就不会犯错了。”
“好!颜岁愿!你好样的!”男人气愤至极,当即挥手喝声:“今日,势必杀狼心贼子!”
程藏之却恰时发笑,他望着与颜岁愿交谈的男人,“两大节度使一死,谁是最后的狼心贼子,还不一定呢。”语气嘲讽起来,“今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喊打喊杀。愚不可及。”
三方平衡的势力被打破,一个锁龙井死两个重镇节度使,谁是狼子野心,还不够一目了然吗?程藏之实在不知,颜岁愿怎么会唤这种蠢货兄长。
男人不以为意,“你这逆臣遗孤,早该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言罢,男人鲲鹏展翅一般,气势汹汹携利刃逼向程藏之。见危险逼近,程藏之已然要挪动身形迎战。颜岁愿却闪到他身前,持剑横挡,“程大人有伤在身,还是我来吧。”
程藏之失笑,“你是怕我伤了你这个所谓的兄长吧?”
铿锵声里,颜岁愿将兄长的刀逼退,他这位兄长在战场尚够骁勇,但在单打独斗上却是不及自己。是以与被颜岁愿杀的连反手都不能,但却未有吃什么大亏。
颜岁愿撤剑而回,才将站定,程藏之踹开一个刺客,一手搭在他肩头,“你也叫我声兄长呗,我也想享受一下当颜尚书兄长待遇。”颜岁愿跟他过招的时候,可真是招招狠辣,不到最后一招不留情。
“……”颜岁愿默然抬头看他一眼,是看病患的眼神。
程藏之见颜岁愿挥剑斩刺客,边道:“只要你能对我也这么客气,我叫你兄长也行。”
颜岁愿手腕一抖,剑势走乱,却还是将刺客划得皮开肉绽。
于是乎,程藏之在后鼓掌叫好:“尚书哥哥就是厉害。”
“……”
他二人虽是同年生,但按月份算,八月十五生的程藏之,显然要比除夕夜生的颜岁愿年长。颜岁愿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回头把程藏之这厮剁成肉渣。然而,大敌当前,他却只能头疼的应对敌手。
因为程藏之疯魔一声,飞袭而来的刺客刀尖偏了几寸,人也险些摔倒。此人来的突然,偷袭的招式狠辣悄然。若非是程藏之那声疯疯癫癫的呼喊,颜岁愿必然会因一时僵木,被一刀刺进后背。
颜岁愿反身挑开刺客,剑势如雨,锋芒如电,偷袭的刺客只能边格挡边节节败退。见颜岁愿如此精妙身法,刺客只能恨恨看颜岁愿一眼,又不经意扫过程藏之。
程藏之嘴角的笑意,冷可凝冰。目光飞掠过重重黑影,直至他心底,寒气从脚底不停的上蹿。
公子识破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刺客——赵玦,当即砍倒一名刺客,将刺客推出去挡颜岁愿,转身飞蹿出几丈远,身影在杨林之间杳无踪迹。
颜岁愿见状,皱眉回头看程藏之,对方已然恢复如初。
刺客虽多,但始终围捕不上来。又因为颜岁愿直逼首领,因而这场刺杀显得滑稽。颜岁愿心里却明白,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刺客,他们以往杀的人都是侵略者。
然而,这厢还未退散。丛林间已然又杀来一伙人,这伙人为首的男人是诸葛銮。
颜岁愿一见诸葛銮,便知程藏之的援兵已至。他当即掠向兄长,低声道:“兄长,这是我最后唤你兄长,你好自为之。”
男人借着颜岁愿的剑势,侧身回头见林间飞奔来的人马。道:“颜岁愿!你忘了颜清叔叔吗?!你还想害更多的人吗?!”
颜岁愿却道:“活着回去,终有一日,你会得见真相。”
他记住颜岁愿所言,当即下令撤退。淌水之时,男人回首望一眼颜岁愿,他这个族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精忠报国,忠君孝悌,颜氏子弟岁愿,愿以身作则。’
颜氏祠堂前,高香燃一室赤子忠信。那眉眼儒雅玉质,却又正气浩然的少年郎,对着满座祖宗灵牌俯首起誓。
而那时,他就跪在少年郎身侧,无比坚信少年郎会成为大宁的骠骑将军。
一转眼,岁月东流。大宁出了个乱臣贼子的河西节度使,威震四方,战功赫赫。颜氏的少年郎,却一身寂落寥然。
男人边凫水,边咬着牙,为什么他会变成如此不堪?!
堂堂男儿,与程藏之纠缠不休,铮铮君子,与逆臣遗孤勾肩搭背,正直清官,与狼子野心狼狈为伍。
颜岁愿,你究竟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已完结 75章正文
第51章
程藏之的人俱携带弓箭,全员拉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如雨丝密集的箭矢就会飞驰入水。
赵玦站在队列一侧,准备下命令。程藏之却冷目看他,冲着手下撤手,“穷寇莫追。”
列队的将士,当即应声收箭。
赵玦却在此时抗议,“都督,这可是抓住卢龙把柄的机会!不能错失啊!”
颜岁愿未有插话,只是收了剑,他能做的有限。他的人未至,也不知佑安如何,这些占据他所有忧心。
程藏之掠目颜岁愿一眼,才道:“你跟我过来。”是时候跟赵玦好好说道说道了。
然而赵玦却不愿,他当即提前剑,指向颜岁愿说:“公子!山南血海深仇,今日需得有个决断了!”而后回首,看着队列人马大声喝道:“诸位,都是山南旧人,随公子隐姓埋名,本是光明正大的好儿郎,却不见天日,十年如一日做着暗杀行刺一事。究其根由,皆是颜庭与中宁军所逼迫!”
“此人,便是中宁军现主帅之侄,颜岁愿!当年,围剿山南道之中,便有颜岁愿!”
一刹那间,这些山南道平叛逃出的人,目光聚集在颜岁愿身上。颜岁愿正要抬眸,直视这些人。程藏之便挡在他身前,将无数仇视遮住。
他听见程藏之道:“你们这是要违抗本督的命令,先造本督的反吗?!”
一众人顿时惊目看程藏之,“都督!是中宁军与颜庭害我们十年漂泊!见不得光!您怎能包庇血仇?!”
“血仇?”程藏之看着这群旧部,“依你们所言,为报血仇,是不是要杀光中宁军,屠尽颜家?”
在众人理所当然的目光之中,他继续道:“那是不是,还要杀光踏破山南的中宁军所有将士的全家老少?!当年流徙辗转受辱,是不是也要杀了那些宵小全家?!大破突厥,是不是也要屠尽草原牧民异族?!”
“杀杀杀,将这天下都让你们屠尽,如何?!”
“你们扪心自问,苟活至今,是为拎着屠刀还是为了己身清白?!”
众人沉默不言。十年征战苦,却都苦不过污名带来的心上折磨、身上折辱。他们是想报血海深仇,却并不想大杀四方涂炭生灵,他们想得见真相大白的昭昭明日。
“赵玦,”程藏之忽然看向他,赵玦也焦灼的回视,“当年,放我出城的是颜岁愿。替我挡住追兵的,也是颜岁愿。”
赵玦错愕,晴天雷劈,“这怎么可能?!颜尚书可是中宁军的人!他不杀公子,已是万幸!”
颜岁愿默然的看着程藏之后颈,丝发如墨,心念清白二字,听着他说:“我也曾不相信,可回京这几年,我无所不用其极,却都无法否认,颜岁愿一如当年。”
不由得想,他终是欠程藏之一个清白。
程藏之眸珠深处的少年颜岁愿除却那身锐甲,以及眉眼的鲜活。更像一个文臣之外,并无太多变化。不似他,面目全非。
“那您以前为什么不说?”赵玦从来都以为,公子只是想借颜尚书抓颜庭把柄。
程藏之不知身后颜岁愿的表情,“说了,也无益。这只会成为被有心之人拿捏的把柄。”
赵玦与众人皆愣神,继而缓缓明了。依照这位刑部尚书的如今行事风格,若说此事,只怕要眼中容不沙子,当即将公子缉拿归案,顺带给自己掘墓。
众人缓缓看颜岁愿,目光复杂,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这般。此人身为当时主帅之子,军中前途一片大好,若是在借山南平叛立功,如今哪里只会是一个刑部尚书。中宁军如今的主帅是谁,尚未可知。
“程大人,”颜岁愿忽然开口,他将程藏之抛给他的琥珀佩塞进他手心,“若不动手,本官便先行一步。”
众人无心听颜岁愿说了什么,瞪大眼珠子盯着那枚琥珀佩,欲言又止。
程藏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目色寂静,眼中映着他的面容,“既然给你了,我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说过,我要这天下脱胎换骨,祭我族亡灵。我不会因为一人之错恨及满门,你安心收下。”
继而回首,却不肯放颜岁愿离开,对着下属说:“当年,定山南道谋逆的是朝廷,即便卢龙中宁不南下,其他各道也会伺机而动,鲸吞蚕食山南。只不过是,谁先到先得的分别。”
“我们的血仇,是视我等人命如草菅的不仁之主!是随意决定我等生死,不顾我等清白与否的王朝!是动荡割据的江山!”
“杀我者,是百废腐朽的王朝、动荡割据的江山和不仁之主!”
一番言语,众人已然眼红,纷纷转头避开各自泪光。从军烽火行,他们这些人对主子所言感切入骨。这世道,哪怕只是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也会不知何时就被强行征兵。连杀猪刀都拿不动的稚子,都马革裹尸不得还了。征夫的泪,已经干彻,却不是为燕然未勒,而是为各自为主。
诸葛銮靠在一颗树干,仰头望漫天冒绿枝桠。他在金州所唱的三字曲,与其说是唱给颜岁愿听,倒不如说是唱给他们所有人听。
天下事,谁要管,落得恨,伤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