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句玩笑话,顷刻之间便让人抓了朝廷命官,还当众搜府,甚至连搜查令都没有,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谢陵敢这么干了。
“行了,一路舟车劳顿,本官也累了,这酒宴便到此为止罢。”谢陵起身,随手将册子收入袖中,这才缓步行至王大人面前,冷冷笑道:“刺史大人,不知清河县主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王大人早就吓得面无人色,闻言,怒道:“谢陵!你大胆!你没有搜查令,竟敢搜查官员府邸,我要上京告御状!将你革职查办!”
谢陵低声一笑:“也好,本官等着,来人啊,将王大人收押入狱遣送回京!”
沈执觉得不太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一直回到客栈,还觉得一头雾水。他环臂坐在床边,余光瞥见谢陵在屏风后面换衣服。
烛光一映,身形影影绰绰,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轻便衣服,头发也散了下来,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松松系了,领口略低,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
沈执舔了舔唇,不知道为何突然口
干舌燥起来,偏头嘟囔道:“奇怪呵,怎么这么口渴,我以前酒量也没这么差,呵呦,真奇怪呵!”
谢陵瞥他一眼,顺手倒了杯茶水,踱步至床边。沈执竟也不客气,接过就喝,两手臂撑在床上,上半身往后一仰,两腿乱晃。
“谢公子,好小一张床啊,这可怎么睡?”
“是有些小,要不然先委屈沈公子了,今晚在地上凑合一夜,明日我再替你寻间上好的……柴房。”谢陵说着,一推沈执的肩膀,将人推开,微微俯身抱了床被子,然后往地上一丢,“坐了三日船,骨头都酸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沈执踢了踢被子,不满道:“为什么又是我睡地上?你骨头酸,那我骨头还疼呢!你下去!”他正因晚上的事情烦闷,伸手就推谢陵。
哪料谢陵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沈执大怒,作势要将他压在床上,谢陵顺势将他的手臂一扭,往他后背上轻轻一压,沈执整个人就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大晚上的发什么疯?想挑事也不知道挑时间!”
“谁打人还挑时间?!谢陵你这个混蛋,你也利用我!”沈执被他擒住,动弹不得,只要谢陵稍微一使劲,手臂立马跟断了似的疼。
谢陵当然不能生生扭断他的手臂,闻言,冷笑道:“沈公子,你说话好没道理,我如何利用你了?”
“还说没有?!轩哥让我来接应江姐姐,你非要跟着我来,来便来了,你还拉着江大人谈公事!晚上这场鸿门宴,你敢说不是你故意的?呵!”沈执咬牙,只觉得自己漂在一层浮沫里,原先被元祁拿捏利用,已经很让他憋闷烦躁了,现如今连谢陵都利用他。
那他活在世间,难道就为了当一颗哀怨的棋子?
沈执满心失望,想起元祁说过,要废了他,更心生绝望,几乎有些崩溃了,低声吼道:“你也骗我,你也骗我!”
谢陵忍俊不禁,笑了一下:“好端端的,发什么病?我怎么骗你了?我本来就有公务在身,又不是冲着江家人来的。我出去吃酒,不带着你,你回头不得委屈死了?”
顿了顿,他顺势坐在床边,松了手将人翻过来,改抓他的衣领,牵唇笑道:“我说了,你是我的人,
要打要杀由我自己说了算,旁人说你半句不好都算错。哥哥替你出头,难道不好么?”
“好你大爷!”沈执推开他的手,自行整理衣衫,烦闷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想保全谢家的名声。谢家上下十八代都没出过我这种混账东西,传到你这辈,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别人骂我,实则是打了你的脸。”
“道理你都懂了,那你同我耍什么疯?”谢陵蹙眉,嗤笑一声,“就为了睡床,闹这么一出?”
“什么啊,这根本不是睡床睡地的事!”沈执霍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打转,挠头道:“重点是,你不能利用我!”
谢陵好笑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
沈执哑言,一口闷气堵在心里,都快憋闷死了,他突然希望谢陵对他态度凶狠一点,不要满脸笑容地同他讲什么狗屁道理。否则他会误以为,谢陵是真的偏宠他。万一自己泥足深陷了,以后艰难漫长的岁月要怎么活啊!
索性一跺脚,骂道:“谢陵,你个伪君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翻脸比翻书还快,罔顾人伦,无视律法!你你你!混蛋!大混蛋!坏东西!”
谢陵单手扶额,基本算是明白了。
眼前的少年看似漫不经心,随性张扬,实则自卑又敏感,可怜地抓着一点点自尊,生怕别人对他的好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痴心妄想。
对于这种人,要是不狠狠爱他一下,他根本就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
沈执一骨碌将所有的气话都骂出来了,就等着谢陵暴怒地一耳光狠抽下来,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忍不住抬眼偷觑,同谢陵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心尖猛烈地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谢陵火热地目光烫伤了。沈执抓紧衣袖,结结巴巴道:“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你要是杀了我,轩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是么?那岂不是趁了你的心意?”
沈执一惊:“什么趁我心意?”
“你不就是想让我同沈墨轩割袍断义么?”谢陵仿佛会读心术,火热的目光将沈执逼入方寸之间,淡淡笑道:“看沈公子这副表情,我似乎又猜对了。”
沈执咬牙,怒道:“你这么能
算,你怎么不去天桥上算命?你当年怎么没算到你要大祸临头!”
“哎呵,沈公子,时过境迁了,我都不想多提的事,你又何必一次次地反复提及?生怕自己伤得不够重,身上不够疼?”谢陵轻拂衣袖,甚随意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种人,好贱。”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你这种人!”沈执觉得自己发火好没道理,潜意识里就想让谢陵哄哄他,哪怕只言片语都行,哄一下立马就能好,可他性情古怪,执拗得不肯说出来。
明明知道跟谢陵硬碰硬是没有任何好果子吃的,可沈执就敢这么顶撞,仿佛料定谢陵不会生气,或者是,仅仅仗着他对自己的一点点宠爱就肆无忌惮。
谢陵见他炸毛了,浑身跟长刺似的,明明很想让人疼,非要伪装成让人讨厌的样子,把刺全部亮在外面,不分对象地攻击。抱怀里扎得慌,不抱怀里又心疼得很。真让人进退两难。
“好了,大晚上的还睡不睡了?你睡床,我睡地上总可以了吧?”谢陵终是妥协,果真卷了枕头躺地上睡了。
沈执憋了满肚子的火,决计不仅仅是睡床就能解决的,谢陵也不惯他的坏脾气,翻身就睡下了。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沈执又不知道在做什么妖,自己不睡,也不让他睡。
谢陵闭着眼睛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了,霍然掀开被子站起身来,高高扬起手,沈执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起。
动作麻溜得很,仿佛此前做过千百次了,连头都钻胳膊肘底下,瑟瑟发抖。
谢陵抬起的手,终是放下。他轻轻拍了拍沈执的肩膀,低声问他:“到底为什么跟我赌气?你老是发脾气,不就是在跟我讨打么?”
沈执闷闷的声音从胳膊肘底下传出来:“你为什么不能哄哄我?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我好像被你们所有人孤立了。”
第27章 我那么在乎你
“你觉得我在利用你,所以心里难受了?”
沈执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胡乱地点头,他不敢把手臂放下来,生怕谢陵抽他耳光,可事实上,谢陵从未抽过他耳光,但沈执就是怕得很厉害。
想起自己年幼时,有一回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元祁了,被连抽了十几巴掌,半张脸都肿成猪头,嘴角都裂开流血,不敢哭也不敢求饶,只能睁着一双同元瑾相似的眸子,满眼祈求地望着他。
虽然过去很多年了,可沈执就是忘不了,连晚上睡觉梦见了,都能吓得满脸大汗,那种滋味实在太煎熬了。
谢陵将他的手臂推开,沉声道:“我那么在乎你,可你在乎过我么?你在乎过我们的家么?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当年我熬不住刑,死在了诏狱呢?或者我死在了蜀地,尸骨无存呢,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我养了你整整六年,对你还不够好么?你觉得委屈,你就跟我使性子,那我也觉得委屈,是不是应该把你吊起来打死?”
沈执突然后悔了。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资格埋怨谢陵利用他,更加不该任性地耍脾气,肩膀一哆嗦,颤着声道:“我……我没想使性子,就是觉得有一点难受,现在不难受了。”
谢陵心知沈执不愿吐露真心,也不想过多地逼他,轻声道:“哥哥又不打你,你怕什么?”
“我……我没有害怕。”
沈执嘴硬,身体却很实诚地缩成一团,两臂环膝,将脸埋在膝弯,好乖的样子。
谢陵翻身上床,将人抱在怀里躺下,低声道:“好吧,就当是我委屈你了,我道歉。哥哥抱你睡,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不是孩子了,你不能……嗯,额,好吧,抱着睡也行。”沈执妥协了,将头贴在谢陵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觉得心里很踏实,沉浮世间十余载,能依托的人不多。
元祁不算,沈墨轩算半个,还有一个就是谢陵。
他对谢陵的感情,实在复杂得要命,既想跟他深入,再深入,又怕身份败露之后,死无葬身之地。即便侥幸不死,哪怕只是谢陵一个绝情
的眼神,就能让他当场痛断肝肠。
沈执从来不敢轻易对人动感情,生怕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抬眸望着谢陵的下巴,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衣裳。
谢陵拍了拍他的头,意思是不要淘气,沈执觉得他太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于是很不满道:“我已经长大了,我以后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会成为对江山社稷有用的臣子!我不会丢你的脸!”
谢陵忍不住笑道:“我也不指望你能为黎民百姓作出多大贡献,你只要活得开心,成为一个对老百姓无害的人,已经足够了。”
“你对我的要求这么低?”沈执趴他胸膛上,探着脑袋问:“我还以为我今生竭尽全力,也追赶不到你的脚步,原来我只要做到这一步,就能令你满意了。”
“要求很低么?我自己都做不到。”谢陵如此道,夜色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里面的温柔仿佛月下凌凌波光,沈执微微看得痴了,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眼睛。
很快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悻悻然道:“哥哥的眼睛好漂亮。”
“哦,是么,谢谢。”
谢陵挺客气地道谢,垂眸望着沈执,眼里光芒更盛,烈烈灼眼,沈执不敢同他对视,赶紧往被窝里钻,作贼心虚一般地催促:“睡了睡了,困死了,明天一早,哥哥还要处理贪污受贿案,万一查不出什么来,定然大祸临头!”
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蜷缩得像个虾子,闭紧双眼,使劲咬着手指,胸膛处跟打鼓似的,有只该死的小鹿都快撞死在里面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
沈执心里暗示自己,千万不能对谢陵痴心妄想,否则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当谢陵的身体贴过来时,浑身都紧紧绷住了。
温热的呼吸缓缓从背后传来,谢陵语气颇为戏谑道:“晚上睡觉老实点,前两日一同睡,你睡相差得可以,一夜夜地枕我胳膊睡,唉,我这早上一起来呵,整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兔崽子。”
沈执羞愤欲死,总觉得谢陵就是故意过来撩拨他的。于是壮着胆子,反唇相讥:“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夜里一直圈着我腰,我每天早上起来,腰都疼得很,我都怀疑你晚
上做梦,是不是在跟人打架!要不然使这么大劲儿干嘛!”
谢陵:“……”
抬手掩唇,轻轻咳嗽一声:“我们还是先睡觉罢。”
“嗯,也许多睡几晚,彼此就习惯对方了。”沈执轻声哼哼,“多睡几晚,哥哥就知道我的好处了,以后再怨恨我的时候,也许能记起我一星半点的好。”
谢陵:“……”他蹙眉,很不喜欢沈执说这种丧气话,好像要分别了一般,于是下意识将人抱紧了。
隔日,谢陵就写了奏折,命霜七先将王刺史押送回京,自己则在西宁多逗留几日。打算带沈执去周边好玩儿的地方逛逛。
早上醒来时,窗户有扑棱翅膀的声音,沈执见谢陵出去了,遂起身去看,果见是元祁的信鸽,他取了信细瞧,随手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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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执不是不害怕元祁,相反,他怕得要命。只要一想到元祁曾经教训他的手段,浑身都打哆嗦。有些东西本来就是深入骨髓的痛,想忘也忘不了。
这次若是不让谢陵同沈墨轩彻底决裂,元祁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江大人这次来京,主要为了两件事,一是回京述职,二是顺道带着女儿见一见沈墨轩。
以沈执对沈墨轩的了解,此人性格温柔至极,即便是生气,也不会那般疾言厉色,同江姑娘自小定亲,感情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