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断了根手筋,寻常拿东西手会抖,已经很久没握过长弓了。
元瑾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拿箭羽给他,笑道:“沈公子可要把弓拿稳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千万不要哗众取宠。”
话音刚落,只见沈执迅速的拉弓上弦,耳边传来“铮”的一声,之后满场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掌声雷动!
元瑾脸色难看至极,怎么都没想到沈执蒙着眼睛也能射中,他甚不服气,觉得沈执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于是提弓试图将穿在铜钱里的箭羽打下来。
结果一连射三箭皆是无果,面子上就更加不好看了,气得翻身下马,将长弓往地上一摔。
沈执笑了笑,伸手将发带扯下来,随意拱了拱手:“多谢殿下不吝赐教,下官微末之技,实在不配与殿下相提并论,无非就是凑个乐子,好让大家都跟着热闹热闹!”
说完,他弯腰要将长弓捡起来,哪知元瑾一脚踩上去,
冷着脸道:“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运气比旁人好点!”
沈执暗暗勾了勾唇,因为他弯腰捡弓箭的缘故,同元瑾离得极近,二人站在校场中央,本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遂悄悄扯了扯元瑾的衣角。
元瑾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腿来,沈执顺势往后一翻,原地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在场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抽了口冷气。
谢陵遥见沈执被踢飞出去,顾不得什么,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前,将人一扶,低声道:“阿执,你怎么样?”
沈执艰难万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借着谢陵的力道站起身来:“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是良王殿下踢的。”
“沈执!你血口喷人!”元瑾睁大眼睛望着他,满脸怒火,“谢大人,你千万不能听信沈执的话,是他自己往后倒的,本王根本碰都没碰他一下!”
谢陵见沈执目光微妙,心里了然,虽不喜他做事阴险,但也愿意陪他演戏,于是缓缓摇头,叹气道:“殿下,臣和臣弟并没有半句指责殿下的意思,殿下言重了。”
元瑾更怒,上前几步就要将沈执扯出来,沈执往谢陵身后一藏:“哥哥,良王殿下这样,我真的好怕。我没权没势,旁人是不会相信我的。”
“不怕,哥哥护你。”谢陵抬步挡在沈执身前,面露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殿下请自重!”
元瑾顿足,听周围官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刚要多言,身后传来一声:“阿瑾。”
他立马回身,见元祁来了,面上一喜,咬牙道:“皇兄,沈执冤枉我!”
从小到大,沈执永远都是被冤枉的那一个,元瑾根本不明白被人冤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仅仅是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那此前沈执经历的种种,但凡有十分之一落在元瑾身上,恐怕能让他当场咬舌自尽。
元瑾没有挨过鞭子罢?没有挨过廷杖,也没有挨过夹棍,没有跪下被人抽过耳光,泼过辣椒水罢?也没人堵着他的嘴,将人往死里打罢?
可沈执全部都经历过,更难堪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元祁打他的时候,从来不留余力,一耳光才刚抽下来,反手又是一耳光。
沈执眸子微眯,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恨意将他拉扯得面目全非,就是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元瑾也尝一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沈小绿茶,嗷~
第42章 我想回家
沈执见元祁过来了, 下意识地浑身抖了一下,赶紧往谢陵身后躲去,谢陵察觉到他的恐惧,轻声道:“不怕, 哥哥等会儿就带你回家。”
元祁抬手示意元瑾闭嘴,这才将目光落在沈执身上,笑道:“朕此前不知沈公子一手好箭术, 竟然比阿瑾还强些, 不知是何人所教?”
沈执的武功有一半是夏司教的,另一半是自学成才,箭术的确是夏司手把手教他的。之后去了谢家,从未展露过半分武功。元祁此刻提及, 无非就是想提醒谢陵,躲在他背后的少年满口谎言, 前科累累。
谢陵亦不是个蠢人,焉有听不明白的道理, 但既然选择喜欢沈执, 他就愿意包容沈执的一切, 哪怕是缺点。
因此,并不会对沈执心生嫌隙,反而笑着点头:“实不相瞒,是臣教他的。一些微末技艺,不值一提,良王殿下风姿卓越, 哪里是舍弟比得上的,舍弟年纪小,心气高,凭白无故抢了良王殿下的风头,的确该打。”
沈执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谢陵不愧是在官场上混迹久了的权臣,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既给自己解围了,又不动声色地暗讽了元瑾一番,赢不过就打人,实在嚣张跋扈。
若今日元祁不扭转了局面,往后元瑾嚣张跋扈的名声可就要传扬出去了。
元祁低笑一声:“谢大人不必谦虚,令弟的确出彩,当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实在是太屈才了。不如这样,既然令弟武功高强,朕封他为正五品千户所,谢大人意下如何?”
沈执一惊,正五品千户所乃是武将的职位,东陵历代没有哪个臣子能从文官调任到武官,且不说去了军营会不会有其他将军将领之类的欺负他,往后就不能同谢陵一起下值了。而且当了千户所,便曲身为良王殿下的下臣,岂不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最最要命的是,万一谢陵误会他同元祁“旧情复燃”,岂不是要死了?
谢陵笑道:“舍弟年幼,怕是难当大任。”
“谢大人过谦了,朕看不如这样吧,朕给沈公子出道题。”元祁略一思忖,笑道:“方才见你蒙眼射铜钱,定然是耳力过人,若是将三枚铜钱放入瓦
罐里,由人往上抛,不知可否射得中?”
沈执暗暗咬牙,三枚铜钱同时抛上半空,若只一箭,一次最多射中一枚铜钱罢了,若是再拉弓射第二箭,铜钱定然要掉落在地。
分明就是想要为难他!他耳力再好,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更何况方才一拉弓,右手抖成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为难人!
元祁算准了沈执不肯答应,于是又笑道:“世间生灵都有贱性,若是不强逼,就不会全力以赴的。不如这样吧,若是三枚铜钱都射中了,封千户所,领兵一千。若不中或者漏中,那么……当场廷杖一百,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谢陵神色微微一变,立马不悦起来。
沈执更是骑虎难下,不论他赢与不赢,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他不是没挨过一百廷杖,疼得把胳膊都咬出血的时候,也并非没有。
他不是害怕自己输了受罚,只是不愿意让谢陵亲眼看着他受罚。更加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谢陵的脸。
于是攥着拳头站着不动。
元祁也不催促,目光如同腊月寒风,逼得沈执红了眼眶,就想见他跟从前一样手足无措,跪下来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地求饶。
可让他很失望,沈执眼眶虽红了,但一滴眼泪都没有,甚至咬紧牙根,半点要求饶的姿态都没有。
谢陵从旁轻声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那你便放手试一试罢,输赢都不要紧,哥哥替你受了。”
沈执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眸望着谢陵。
难道谢陵不该说“你要是敢输,我打断你的腿”,或者是“输了就别回来了”之类的威胁。他突然后悔自己无端陷害元瑾,以至于元祁维护元瑾的同时,更加恶劣地报复回来。
沈执低了低头,觉得右手抖得攥不住弓了。
元祁见状,意有所指道:“你若是现在认输,朕轻饶你一次,只受五十杖。”
顿了顿,又笑着同谢陵道:“若到那时谢大人仍旧愿意替令弟受了,朕也答应。”
只这么一句,沈执攥不住弓了。从小到大的虐打让他深刻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受伤都受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的次数多了,多一次少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当了千户所,在良
王殿下手底下更讨不到好,脑中思绪万千,不过就是转瞬之间。
沈执默默叹了口气,攥着长弓的手突然就松了。
下一瞬间谢陵从旁一把攥住他的手,向上一提,微笑着道:“谢家的人,可以输,但不能主动认输。没试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
“可是,万一我输了……”
“我说了,万一你输了,哥哥替你受!”谢陵对着旁边的侍卫招手,取过一支箭羽交到了沈执手里,轻声道:“不要害怕,你可以的,一定要相信自己。输赢都无所谓,哥哥不生气。但你若连直面问题的勇气都没有,哥哥才会失望。”
最后一句话,仿佛头顶一记闷雷,沈执脑子懵懵的,好半天没缓过神来,整个人像是溺在水里,有人站在岸上,倾尽全力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溺死。
那些隐秘的,令人痛不欲生的罪恶藤蔓,将沈执往深渊下拽,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谢陵却愿意伸手拉他一把。
也只有谢陵愿意拉他一把了。
“好!我试!”
沈执攥紧了长弓,神色前所未有的冷静,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勇气,甚至敢抬眸正视元祁的眼睛,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试!若是我输,不用任何人替我承担,我自行领罚!”
元祁的神色难看,暗暗攥紧了拳头。不知不觉中,一直被他拿捏在手里,当颗棋子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并且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爽,就仿佛是精心培养多年的大白菜,突然有一天自己长腿跟人跑了。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算了,还反过来咬种菜人一口,简直无法无天,忘恩负义。
“来人,下去准备准备。”
“是!”
侍卫当着众人的面,依次将三枚铜钱塞入瓦罐,谢陵亲自替沈执蒙住眼睛,从旁轻声道:“不怕,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凡事还有哥哥在,天塌下来也压不死你。”
沈执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赢,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若是输了,谢陵就赢不了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反正境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艰难,可谢陵不一样。
他怎么能容许自己满身脏污地扑到谢陵怀里。
元瑾冷眼旁观,略带玩味儿地望着沈执,似乎
已经能够预料到沈执待会儿在廷杖反复捶楚下痛苦万分的惨状,心里也没那么气了,甚至好心地同旁边的侍卫吩咐:“去让人把长凳和廷杖备下,派人守住宫门口,谁要是敢把消息传到太常寺少卿的耳朵里,本王就扒了他的皮!”
元祁蹙眉,微微有些不悦地偏头望了元瑾一眼,到底未说什么。
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执身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抬手擦,仔细听着耳边风声,因为手指攥得太过用力,连指尖都白了。
他的右手抖得仿佛风中残叶,皮肉下的血管和青筋都隐隐可见。
忽然,瓦罐被人抛至了半空,沈执侧耳细听,迅速拉弓,只听“铮”的一声,长箭至瓶口射了进去,穿破瓦罐扎在了远处的白杨树上。
侍卫迅速上前将箭一拔,高举起来道:“中了,中了,三枚齐中!”
场上登时响起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沈执大松口气,总觉得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人抽干净了,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元祁阴森森的面容闯了进来。
沈执腿脚俱软,牙齿咯咯打颤,谢陵从旁扶了他一把,微笑着道:“很厉害,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一次就做到了。”
元瑾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侍卫已经扛了廷杖过来,立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该将东西扛走,还是放在原地,场面实在尴尬不已。
谢陵拍了拍沈执的肩膀,回身一瞥,饶有趣味道:“良王殿下这是闹哪出?连廷杖都准备好了,若是不落在人身上,还白抬了一趟。舍弟年少轻狂,方才殿下那一脚踹得委实好,待臣将他提回府,还会再教训一顿,总归不能让良王殿下受了委屈。”
沈执暗暗叫苦不迭,只想赶紧脱身,元祁淡淡一笑:“不白抬,总归会有人受的。”
顿了顿,他抬眸望向元瑾,沉声道:“自作孽不可活,你让人抬来的,那你便自行受了罢!”
此话一出,沈执的脸色比元瑾的还要难看,下意识想撒腿就跑,谁曾想元祁下一句是:“你赢了,即日起封你为千户所,隶属巡防营,领兵一千,明日便去报道罢。你且留下替朕观刑,等十杖打完你再走。”
沈执想死的
心都有了。
以他跟元瑾的双生感应,元瑾痛一分,他痛十分。若是元瑾挨十杖,实际上就相当于沈执挨一百杖。
原来无论沈执输赢,终归还是要挨一百杖的。只不过是明面上好看一点罢了。
谢陵不知其中缘故,步步紧逼:“臣听闻,刑部明文规定,犯人受廷杖是要去衣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部的律法不可废,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元祁眸色一深,蹙紧了眉,元瑾大惊失色,慌忙道:“皇兄,不要,我不要去衣受杖,皇兄!”
“来人,将王爷按住了,打!”元祁闭口不提去不去衣,执杖的侍卫也不敢擅作主张,一左一右将元瑾按趴下去。
谢陵见沈执躲在后面瑟瑟发抖,忍不住低声询问:“阿执,你怎么了?”
“我……我想回家。”沈执音含哽咽,见元瑾已经伏在了长凳上,脸色就更白了,下意识拽紧了谢陵的衣袖,不停催促道:“哥哥带我回家!现在,马上,立刻!带我回家,快啊,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