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想看雪。”陆昭明道,“可京中七月是不下雪的。”
张小元说:“无妨,等到十月,总能见着。”
“我非天神,改变不了气候循常。”陆昭明道,“我想以另一物做生辰之礼赠你,你应当也会喜欢。”
他们已走出了那树林,眼前只见山涧溪流,碎石间的杂草漫过脚面,张小元仍不知陆昭明为何要带他来此,他左右张望,一面问陆昭明:“大师兄,你要送我什么?”
陆昭明抿唇与他微微一笑,道:“你看好了。”
他牵着张小元的手,步履踏在碎石之间,刹时惊起无数瑟瑟萤光,萦绕于身侧,如梦似幻,而张小元怔然片刻,方喃喃开口,道:“是……萤火虫?”
他着实不曾想到陆昭明竟会带他来此。
月色清冷,山涧溪流,无数萤光萦绕,他这辈子好似也不曾见过如此美景,当似在梦中,他怔怔看着,半晌方道:“好像比雪要美。”
陆昭明失笑,反问:“你见过大雪吗?”
“我家也是下雪的。”张小元连声音都放轻了,“至多是没那么大。”
他不再说话。
如此美景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好似开口就会将那些萤火虫吓走,陆昭明将那柄寒铁剑自剑鞘之中拔出,月光下剑锋微寒,他朝张小元伸出另一只手,问他:“可要来试一试。”
张小元不明白。
陆昭明已牵住了他的手,引他握紧寒铁剑,他则如私塾先生教小娃儿写字一般,从外握住张小元的手,在他耳边说:“你不是不喜欢练剑吗?”
张小元眨了眨眼,还不知陆昭明为何要在此刻说这句话,陆昭明已牵着他的手动了,那动作他记得,正是师门剑式的第一招。
陆昭明轻声道:“我教你练剑。”
张小元怔住,万万没想到深更半夜陆昭明带他出城寻了这么一处好地方,最后竟是为了教他练剑的。
不愧是大师兄,煞风景的能手。
张小元方如此一想,忽而又觉得有些不对。
陆昭明紧紧握着他的手,引他抬剑挥去,比起师门凌厉迅捷的剑式,他的动作很慢,倒像是在舞剑一般,剑影拂于半空,剑气流转,周遭萤光萦于剑气之中,随剑飞舞,一招一式如是化形,剑锋,衣袂,均是瑟瑟荧光,如同将漫天星光镀在剑上,而陆昭明在他耳畔喃喃低语,念的仍是那一本剑谱。
“气通二脉,纵横挥霍,形端劲遵。”他轻声缓语,一字一字说道,“所以锋现意掩,剑随心动——”
剑随心动。
四下寂静,山涧虫鸣均远他而去,唯有长剑破空衣袂纷飞之声在耳边,他的目光停在陆昭明的手上,那声响好似也远去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有些慌乱,砰砰作响。
陆昭明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脊背,他好似也察觉得到大师兄的心跳,却比他要冷静,扑通,扑通,扑通——张小元猛然回过神来,山林间的所有声响都回到他耳边,他才知方才不过只过去了一瞬,大师兄正轻轻念出剑谱中的下一句话。
“——心至之地,即为剑至之处。”
……
剑停了。
张小元收回手,像是有什么遗落在外,消失不见,再也收不回来了一般,陆昭明还剑归鞘,他却还未回过神,萤火虫四散到空中,他许久方才喃喃开口,道:“真美。”
他并非没有见过萤火虫,也不是不曾看见如此的月色溪流,可不知为何,今日的一切却都有些与众不同,他说不上为什么,心跳仍未变慢,他好似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许久他方才咳嗽一声,问陆昭明:“大师兄,这就是你给我的生辰礼?”
他一问,陆昭明反而是有些慌了,他小心看着张小元的神色,不知张小元是不是不喜欢这些,可张小元看上去心情颇好,说:“这是我这些年收到最好的生辰礼。”
陆昭明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喃喃说:“我从未送过别人礼物,我还以为我是送错了。”
张小元不由一怔,问:“二师兄和师父师叔不过生辰吗?”
陆昭明低声道:“师门贫寒,有寿面与鸡蛋便是不错了。”
张小元:“……”
张小元明白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认真与大师兄说:“大师兄,待你生辰,我一定要好好送你一份大礼。”
陆昭明听他如此说,有些抑不住唇边笑意,轻声与他道:“我年岁已长,不必过什么生辰。”
“不行。”张小元摇头,将当初陆昭明和他说的话搬了出来,“一年只有一次,还是我认识你后的第一次。”
他一定要好好赚钱,给大师兄买一柄最好的剑!
陆昭明不再与他争执,轻轻点头,说:“我等着你。”
……
他们在那河边坐了许久,张小元根本不记得他们聊了什么,他越来越困,约莫到了四更天后,他们这才一同往回走。
回去时张小元虽然困顿不已,可心情极好,也没有了来时躲避守卫的惊慌,他们一路顺畅回到佘府,翻墙进门,陆昭明送张小元到屋外,与他作别,同他说:“你早些休息——”
话音未落,张小元的房门已从内被拉开了。
佘书意提着一个颇长的礼盒,抱手靠在门边,对他二人露出一丝笑意,张小元却觉得……师叔脸上的神色,好似他娘亲捉住了他半夜与阿姊偷溜出去胡闹一般,极为渗人。
张小元嗫嚅道:“师叔,你……你还没睡啊?”
佘书意为什么会在他房里?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佘书意扯了扯嘴角,道:“今日是你生辰。”
张小元:“……是。”
佘书意:“我原是想将礼物放在你的桌上,好令你明日开心的。”
张小元:“……”
佘书意:“可你屋内空无一人,昭明也不见踪迹,我便明白了。”
张小元脱口而出:“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
佘书意抬起手,止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昭明。”佘书意问,“你们去做什么了?”
陆昭明不会对王鹤年与佘书意说谎,他甚至没有犹豫,直接说道:“我带小元出城去看萤火虫了。”
张小元:“……”
陆昭明看着佘书意脸上的神色,心中难免有些不解,又问:“师叔也想看?那我明日带师叔去?”
“不必了。”佘书意神色勉强,竟好似露出了一丝与王鹤年看到陆昭明换了剑后一般的表情来,“徒弟长大了,是该放手了。”
张小元:“……”
第85章 断袖江湖
202.
张小元看着佘书意的神色,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他知道师叔的误会一定更深了,可事情到了这时候,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向师叔解释。
佘书意深深叹气。
他将手中那个包裹好的礼盒提起来, 递给张小元, 道:“这是师叔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张小元惶恐双手接过,又怕佘书意送的礼太贵重, 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才好,连着抬首看了佘书意好几眼, 佘书意方才无奈遇他说道:“你放心,不是什么金银财宝,算不得太贵重。”
佘书意让他拆开礼盒,他不再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张小元乐得如此, 他将礼盒捧进屋中,放在桌上,这才去拆外面包裹的锦缎。
他将礼盒打开, 这才看见礼盒放着的,是一柄长剑。
张小元将剑拿起来,拔出一些看了看, 他虽不算不得识剑的行家,却也能看得出这绝对是一柄好剑, 而且这剑很新,应当是方铸成不久,他有些惊讶, 抬首再去看佘书意,便听佘书意说:“你入门时,我便写信给我大哥,请他托了京中名匠,为你铸了这一柄剑。”
张小元原先用的剑,不过是爹爹带他去街上随便买的一口普通铁剑,他娘亲不会武,爹爹的拂雪剑早年交给了阿姊,而他本就剑术不精,娘亲觉得这种情况下,大可不必为他重金去求购什么好剑,待他将武功练好了也不迟。
说起来他的剑还没有他三百两的玉佩贵,而他娘亲算得不错,他果真没把心思放在练剑上,到现今也只是勉勉强强背下了整本剑谱,却还未化到实处,可今日师兄亲自教他练剑,师叔又送了这么一柄剑给他……张小元忽而就起了好好习剑的心思。
他的天赋或许不如大师兄,可若好好修习,应当也能有所作为。
更何况,今日之前,他原以为习武是苦差,练剑更是乏味,可如今……他好像隐隐明白了一些学剑的乐趣,只要有大师兄亲自教他,他就能用心往下练。
佘书意问他:“看还喜欢?”
张小元正要说话,却忽而又想起来一件事。
他入门没多久就收到师叔送的新剑了,那大师兄呢?大师兄原本的剑为什么那么破?
张小元满面疑惑。
他忍不住委婉开口,问佘书意:“师叔,大师兄原本的剑……是师父的剑吗?”
若是师父传给大师兄的,那一定用了许多年,破一些……好像也情有可原。
佘书意的笑容尴尬挂在脸上,半晌方开口道:“那是昭明束发时,我与你师父送给他的新剑。”
张小元:“……”
大师兄如今二十二岁,那不过也就过去了七年,这剑究竟是如何破成这副模样的!
佘书意喃喃道:“你大师兄……不大珍惜……你不要学他。”
张小元觉得自己懂了。
他想了想大师兄毫不犹豫丢剑去砸花琉雀与曹紫炼的模样,那何止是不珍惜,这可实在怨不得师父要伤心。
张小元憋不住小声嘟囔:“有些过分。”
陆昭明:“……”
张小元:“师父好可怜。”
陆昭明:“……”
张小元想了想大师兄如今用的剑,是他从路衍风手上拿到的寒铁剑,那可是江湖仅有一把的神兵利器,到了大师兄手中,只怕也逃不开被他丢出去砸人的命运,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惋惜,一面低声喃喃道:“有些暴殄天物。”
陆昭明:“……”
张小元知道,陆昭明是肯定改不了这个毛病了,他给大师兄买了剑穗,大师兄的剑却还是照丢不误,他只能深深叹气,然后转过头去安慰师叔,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一把剑的。
天色太晚,张小元早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佘书意与陆昭明也各自回去休息,第二日午后,佘书意带他二人一同出去吃了个饭,算作应张小元所愿,不在大肆操办的情况下为张小元过了生辰。
七月十四,明日便是中元节,张小元总觉得大师兄的心情不怎么好,他可记得佘书意说过的话,陆昭明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到京城,也就是说,过去十余年间,他都不曾去过他父母坟前。
张小元的父母都在人世,他当然不能理解这种幼年失怙的感觉,可他心疼大师兄,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陆昭明,他只能尽量让大师兄分心到其他事情上去,譬如教他练剑。
张小元缠着陆昭明教了他一天的剑招起式,陆昭明对他忽然转性有些惊讶,可却还是认真指教了他的剑招,而那夜舞剑之后,陆昭明要手把手地教他用剑,张小元便抑不住地觉得有些古怪。
只是大师兄毫无察觉,他也不知那古怪究竟在何处,他将自己的小心思压回心中,反倒是有些开始喜欢起大师兄手把手教他习剑的感觉。
又一日。
七月十五,中元节。
佘书意已准备好香烛纸钱等物,第二天一早便带他们出了京城。
当面李寒川受人陷害,蒙冤入狱之事,家中忽遭大火,府邸焚之一炬,不多日他便在狱中重病过世。赵承阳年长一些,下诏复了他的名誉,追封他作三公,又在京城外为他修了一处镇国将军墓。
当年陆昭明不方便来此,每逢清明中元等时日,这墓大多是首辅与文肃远替他扫的,佘家平日里也会派人过来看一看,他们到了镇国将军墓外,先看到的便是文家的家丁护卫拦在墓外,不许无关之人靠近。
他们也算是无关人等,自然被拦在了外头,照佘书意与陆昭明的想法,他们本该在此处亮出身份,好名正言顺地接触文肃远,可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来不及开口,摇摇地便已看见一只大狗冲了过来,直朝陆昭明扑去。
陆昭明面无表情侧身避闪,那狗扑了个空,兴奋至极地不住摇着尾巴,冲着陆昭明不住叫唤。
张小元一怔,开口道:“屁墩?”
屁墩:“汪汪嗷!”
既然屁墩在这儿,那文亭亭想必也在此处了。
张小元抬起头,果真看见文亭亭跟着跑了出来,此处不宜喧哗,可她又心急,小跑了两步,头顶跟着蹿出一行字。
文亭亭:「屁墩啊啊快离那个断腿孤星远一点」
张小元:“……”
张小元扭过头,看见屁墩再度激动扑向了陆昭明,果不其然又被陆昭明轻易避开,而屁墩大约是觉得陆昭明在与它玩闹,它反倒是更兴奋了,眼见着又要再扑,文亭亭一把扯住了它命运的后颈皮,用力将那么大只狗往怀里一抱,这才看向张小元他们,问:“小元,陆少侠,你们怎么在这儿。”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陆昭明微微皱着眉,又不知此刻是直言还是隐瞒,他停了半晌,大约是觉得直接开口反而更加古怪,便只是轻声说:“来为李将军上炷香。”
文亭亭更是惊讶:“你们认识李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