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被铁线缠住了咽喉和心脏,沈梒不受控制地抓起了方才的信纸,颤抖着手将它揉成一团弃于地下。他重新摊开一张纸,飞速地润笔写道:“让之,如今我已知道全部真相,你们谢氏因一己私利弃国家颜面、兵将心血于不顾,着实令我愤之鄙之!若这便是你所说的 ’寒贵之分’,那我沈梒还不如,就此便与你割席断——”
割席断交。
可是那个“交”字,每一笔都却都那么沉重,仿佛有千斤的秤砣坠着他的笔,让他手腕颤抖到几乎难以持笔。
因为记忆中的那个青年正向他笑着。
立于皇榜之下的谢琻望向他,嘴角带着张扬而又闲散地笑。刚刚金榜题名的青年身披旭日朝阳和万众瞩目的华光,却浑不在意周遭无数双的眼睛,只是越过汹涌的人潮扬着眉,冲他笑;
清风池馆内的谢让之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窗外是月光如水、千山暮雪的毂园,屋内是他们彼此纠缠的衣发,仿若千年的苍树古藤盘绕在一起的枝干。青年的目光眷恋又温柔,浅笑似冬日里最后一簇的烈火,依偎着那簇烈火,那时他听到了自己沉沦的心跳;
南山林神像前的让之也在静静地看他。夜色中如海涛般的萤火停于他的双肩,他仿佛是拨浪而来的海底精灵,浮上海面只为去一会那生于岸上的恋人。那时青年的眉宇间有了浅浅的皱痕,眼中略带忧色不安,却还是含笑凝视着他,温柔而一往无前。
那双眼睛,明亮耀黑,仿若烈火中焠着的金刚玉,无时无刻不跳跃着赤子的烈色。
那双眼睛,正穿过六年如潮的岁月,无声而眷眷地望着他。
让之……
不知何时,沈梒的眼前已一片模糊。当他仰头闭目,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无声滚下了他的面颊。
弹指数年间,桑海已数变。松下情人语,凉风吹便散。
他不能原谅,却亦无法怨恨。只有任自怨自艾的痛苦,将他拖下深不见底的深水寒潭,让他在回忆与现实的汹涌浪潮里窒息。
让之……让之。
如若他们是江楼的明月该有多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却恨他们虽是江楼的明月,却暂满还亏,暂满还亏,空余长恨成追忆。
第68章 潜别
洪武帝高高举起的刀,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经半个多月的会审,三司最终确认沈梒虽有“玩忽职守、懈怠渎职之行”,却无“通敌叛国之意”,最终判了个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审议的奏疏递到了洪武帝的案头,两日后批下,却是将“革职查办,永不续用”划去了。对外的诏书发下,里面写的却是礼部侍郎沈梒“需丁母忧,去官持服,即刻返乡”。
许是这位帝王心中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故而不想从重处罚沈梒,也或许是他到底疼惜这位经世之才,不愿将他就此埋没。
但无论如何,沈梒离京的事情,还是板上钉钉了。
————
旨意下来的这日,沈梒被放出了督查院监。迈出了昏暗的监房大门,沈梒恍然立于廊下,在冬日里寒晴的日头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似已不适应这久别的阳光。
督查院监门外,老仆早已带着小书童侯在门口。二人一见沈梒散发薄袄地出来,立刻双双红了眼眶迎了上去。老仆抖着手为沈梒披上了一件大氅,又塞了一个汤婆子到他手里;小书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哭出了声。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梒无奈地笑了笑,“我无罪释放,还能安然返乡,已是大幸。你们该开心才是。”
“可、可是他们竟然革大人的职……”小书童抽噎着,悲泣道,“大人这么好的官,几百年才遇一个,他们怎么这么坏……肯定是有奸人害您……”
“别说了。”沈梒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轻声道,“这些话,以后要慎言,知道了吗?”
他揽着小书童往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手将将掀起车帘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那一刻,他蓦然一阵心悸,仿佛不用回头,便知来的人是谁了。
果然此时便听身后,一道熟悉却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良青。”
沈梒闭了下眼,微微吸了口气,转过了身来。
却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停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骏马,而马背上的锦衣青年正居高临下地向他望来。冬日里刺眼的日光照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将青年的面孔包裹在一团光晕之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那炙热逼人的目光,却如有实形地射在了沈梒身上。
谢琻翻身跃下马,大步向他们走来。
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也憔悴了。他本长了张眉眼深邃的英俊面孔,平日里似笑非笑地用那双杏眼望人时,无需说什么便有种金玉纷乱迷人眼的风流。
然而此时,他饱满的双颊却瘦的脱了相,凹陷了下去,空余高耸的眉骨和眼眶,显得有些伶仃渗人。而那双杏眼,也再不复往日的璀璨明媚,反而因阴鸷和愤懑而多了几分凌厉的失意,仿若一只战败了的豹子。
他大步过来,一把揪住了沈梒的手,哑声道:“你过来。”
沈梒平静地望着他。小书童和老仆都面露无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该说的话,在信里都与你说明白了。”沈梒轻轻抽手,低声道,“你何必如此。”
谢琻的脸上闪过几分狰狞,他手如铁钳般捏紧了沈梒的手腕,失声低吼:“说明白?你那信里写的是什么屁话,我半分都不明白!”
他失控地从怀里揪出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狠狠拍在了沈梒的胸口。沈梒没有接,任那张信飘落在了地上。
“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每日里就想着怎么把你救出来。找门道找路子,我什么都做尽了,我……”谢琻紧紧盯着他,目光里浮现出了重重的疯狂痛苦无助和迷茫,最后定格在了恶狠狠的凶悍上,“可你在牢里,给我写了这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沈梒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命老仆和小书童在原地等他,自己往旁边走去。谢琻紧跟在他的身后,手还拽着他,一步都不落。
二人来到了背人的墙角下,沈梒轻轻甩脱了他的桎梏,转身正面望着他,平静地道:“那日在窗外,你与言仕松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谢琻一愣,似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皱眉道:“什么话,我怎么——”
“你与言仕松说,觉得我们俩最近越来越没意思了,说什么都说不通,你也懒得来找我。你觉得我们之间,终究是有 ’寒贵之分’。”
谢琻大大地一怔,瞪圆了眼睛。随即他的面上飞快闪过了迷茫、恍然和惊骇,最后震惊地看着沈梒,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沈梒淡淡地道:“想起来了?”
“我那说的是气话!”谢琻急得上前一步,慌乱辩解道,“我脱口而出,根本没过脑子!我跟本不是那个意思!良青,我混账,我该死,但你千万不能因此——”
沈梒微微错身,躲开了他拉过来的手。
“你不用道歉,也不用慌张。”沈梒揽袖,看着他道,“我虽一开始也气你胡说。但自我在狱中知道了谢氏的所作所为后,便觉得你所说的这番话,也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谢琻愣了:“谢、谢氏的所作所为?”
“谢氏在与土馍忠的互市辉县有极大利益。因不想我朝转而与达日阿赤议和,便暗中按下了达日阿赤次子夺位的情报,间接促成了和亲失败、公主失踪、亲王被俘等一系列后果,并借机打压寒门势力。”沈梒简单道。
他看着谢琻面露震惊和不敢置信,轻叹了一声:“原来你竟不知……令父令兄还是疼惜你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琻的脑子仿若一团浆糊,茫然失措道,“你说我大哥和父亲按下了什么消息——造成了和亲失败?这怎么可能?”
“你若不信,自行回去问他们便罢。”沈梒平静地道,“无论你知与不知,反正我已看清,你我之间的区别仿若天堑之隔。与其纠缠不休,不如趁早分开,也免得以后难看。”
谢琻仿若胸口被人用巨锤抡了一下,整个人踉跄了一步。他面上惨白到了极点,仿佛失了魂般得喃喃道:“你要与我分开……你竟——竟就因为我说错了的一句话,便要与我分开……”
他的神色太过失措狼狈,沈梒的眸子微颤了下,匆匆调转开了目光,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与你说的话,无关。我只是看清了,你身为世家,便注定要为家族、门庭考虑;而我身为寒门,便必须为无数寒门子弟谋算。这是逃不掉的责任与命运。”
谢琻失声低吼道:“都是为国为民,又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沈梒猛地看向他,目光尖利,“我就问你,若谢氏真的做下了那些事情,你真能上疏向皇上请罪么!你真敢置父兄仕途性命于不顾,背弃门庭,为你们做下的事情承担责任么!”
谢琻身形巨颤,绝望而痛苦地回望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人的街巷死寂了下来。唯余二人隔着寸许的距离两两相望,目光悲戚,如隔山海。
半晌,沈梒终于再次缓缓开口,他的嗓子也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并不是让你真去上疏做什么。”他按下阵阵心悸,字字道,“只是想到,若真有日后,你我又因此而……因此而争吵背离,我便难以自处……有这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次,已让我身心俱碎。若日后还要一次次受这种折磨,我不知还能再失去什么。
谢琻的神色阴霾到了极点。他哑着声音,话语支离破碎,几乎不能成句:“可我不能接受……我们六年——我,我们费劲了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我心爱你,你若要我放弃,便是要让我挖出这颗心来,我绝不可能做到……我绝不接受。”
“别说了。”沈梒的胸口闷痛,“无论如何,我已要返乡丁忧。而你身为京官,要留驻京城不得无故外出。我们已注定要分离……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
谢琻盯着他,目光里竟流露出了几分疯魔的执念,只是重复道:“我绝不接受。”
沈梒心痛难耐,此时再在这里与谢琻相对而立多一刻,他便可能就此崩溃。他只得匆匆低头掩去面上的悲楚,扭身快步离去,将一切的悲欢纠葛都抛在了身后。
回到了马车边,却见老仆和小书童都还立在原地,二人看着他,皆是欲言又止。
沈梒知道自己的神色肯定难看极了。可他实在疲惫,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只是沉默地带着他们上了马车。
路上,马车晃动。看着沉默坐着的沈梒,小书童和老仆交换了下目光,小书童终于迟疑地掏出了张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沈梒:“大人……您刚才掉的。”
是他在狱中写给谢琻的书信。
是一首诗。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无力怨恨,又无法遗忘。只盼两人能静静地分离,无声地告别,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过往的美好与平静永久珍存。
可这最后的希望,也在二人针锋相对的质问与痛苦中,化为了泡影。
沈梒的字一向漂亮,写得一手秀颐瑰丽的颜体。只是他写这封信时心神巨震,写就的诗文墨迹斑斓,行笔仓促,歪斜潦草,让人根本不敢想象这是出自他的手。
就像他的人一样。落魄失态,不复自若,再无风流,仿佛断掉了脊梁,也失落了神魂。
真的是好狼狈。
在如灭顶浪潮的痛苦之中,沈梒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既然掉了,就扔了它吧。”
对。
是时候将那些沉重的枷锁,都通通丢掉了。
第69章 幽冥
回到家后,沈梒平静地开始收拾行囊。普通丁忧的官员,守孝三年后还会返回京城供职,故而家用宅子仆从都会好好留在原地。可沈梒心里明白,自己的“丁忧”其实即便是“永不叙用”的意思,是洪武帝给他留了最后几分颜面,不愿让他走得太过难看罢了。
他打算轻装简便,能收拾掉的东西一概不带。宅子是洪武帝赏的自然不能动,但家具之类便全部卖掉了,家丁仆从也一一结算了例钱打发他们离开。沈宅里的佣人们在这呆了几年,都觉得沈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有好多不愿走的人都来求沈梒把他们带回荆州。
“我在荆州寒舍独居,家中实在无需这么多人打理。”沈梒轻声婉拒了他们,“况且你们在京城有家有室,又何必背井离乡?各位皆是有能力的人,接下来自会找到一份不错的活计。”
将其他人打发走后,他唤来了老仆与小书童。
还没等沈梒说话,小书童便抢着道:“我要跟大人回去!”
老仆也应声:“大人,老头子无牵无挂一个人,别无他愿,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侍奉您几天。”
“你们……”沈梒无奈地笑了笑,“听我说,你们二人还是留在此处吧。”
小书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大声急道:“大人为何不要我!我是大人捡回来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