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焉很是感激,来到厢房,将宋益真心地谢了一番,定下日后以朋友身份相处,便开始学习易容术。
此前韩梦柳已教了他入门的技巧,他当即做起人脸面皮,请宋益指教。
不久后,套间厢房外,小方与程熙和薛晨星对峙。
程熙道:“这种地方,不宜多呆。”
小方守着门口道:“程大公子放心,不会多呆的,殿下一醒我们就走。时候不早了,您先回吧。”
程熙站着不动,目光试图穿过房门,“他一个人在里面?”
小方理所当然道:“是啊。”
程熙怀疑道:“他与侧妃殿下及宋益一同走了,回来的却只有侧妃殿下一人。”
小方作出讶然神色,“什么宋益?那是谁?”
薛晨星一拳砸在小方肩头,“你保证你没说谎?”
小方脸红了,吞吞吐吐道:“没、没啊!”
程熙上前一步,“那让我进去。”
小方立刻一挡,“程大公子,殿下正在睡觉。”
“我就看一眼,绝不吵醒他。”程熙向前走。
“程大公子!”小方正面堵住程熙,与他坚决对视,“殿下他……不想见你。”
程熙登时站住,眼眸一缩,一抹难过之色从眸中迅速流过。
屋里。
宋益望着夏焉笑,“程大公子这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夏焉不置可否,待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远,终归宁静后,双手从盛着木色稠液的盆中缓缓抽出,拉出一张人脸面皮。
宋益接过,点评道:“短短时候做成这样已是不易,四殿下很聪明。只是中间分了心,否则会更好。”故意一笑。
夏焉撇嘴道:“说正经事。”
宋益哈哈笑着:“好。正经事。”倾身过去,指着人脸面皮,“一个月内,殿下要学会不用模具,脸型及五官轮廓需去除生硬,还要学佩戴,学如何根据真实的脸面调整用料,再学变化声音和身形。至于绝招……殿下是仅想制服人,还是想取人性命?”
夏焉道:“都想。”
宋益点点头,“那么就教殿下一记擒拿手,火候不同,效用不同。”
夏焉看向宋益,有点担心:“用你的功夫,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殿下很善良。”宋益笑了,“放心,此乃我独门秘技,尚未出过手。”
“哦。”夏焉恍然大悟,接着又担忧起来,“那你的绝学……”
“一招而已,无伤大雅。”宋益道。
夏焉这才放了心。
又练了练易容的手法,与宋益约好下次学习的时日地点,夏焉告辞,不料刚从如想阁后门出去,就见程熙长身立于灯红酒绿的街巷之中。
夏焉登时愣住,明明只有五步远,他却觉得自己周围一片黑暗,而程熙那边万丈光芒,仿佛相隔天涯。
愣神的瞬间,手腕猛地一疼,程熙拽着他大步走入一条漆黑小巷,将他按到墙上,居高临下地审视。
夏焉立刻一缩,瑟瑟发抖:“你、你做什么?”
程熙一手撑在他头顶,拧眉道:“是我该问你。你与宋益呆在屋里做什么?”
暧昧的姿态与暧昧的话语令原本光明正大的夏焉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我我我一个人在睡觉!”
“别骗我!”程熙烦躁道。
“我……”夏焉眼珠一转,强行凶狠起来,“我交个朋友而已!你管我做什么!”
“你!”程熙克制怒火,盯着黑暗中夏焉如月色一般的面庞,撑在墙上的手掌握拳,狠狠一砸,“那些江湖人不是你能招惹的,我简直后悔……”
夏焉抖了一下,忍着害怕与紧张,鼓足勇气道:“上次都说过不见面了,碰巧遇上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堵我?你凭什么堵我……”
“夏焉!”程熙气至极点,破天荒地吼出夏焉全名,手指下意识用力。
“啊——!”夏焉皱眉痛呼,程熙惊慌地松手,剥开他衣袖,微弱月光映照下,白皙细瘦的腕上四道指印通红。
程熙:“……”
夏焉抬眼,委屈而愤愤。
“……抱歉,对不起……”巷风一吹,程熙后悔了,也清醒了,忙将君子风度找回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还有方才也不是故意给你脸色看,是实在生气,实在控制不住……你喜欢那峨嵋刺,我不想让那宋益送你……”声音低下去,“就算是自己赢来的我也不想送你,因为那是旁人的东西。我不想……送你一个原本属于旁人的东西。”
夏焉:“!!!”
程熙温热的男子气息包围着他,同时包围着他的还有程熙的歉意、纠结、痛苦与深情。
他恍惚了,面前这人眼眸深邃面容英俊身姿潇洒才华横溢性情温柔做事可靠,他是多么喜欢啊!他多么想上前一步,抱住那坚实的胸膛,然后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管,可是……
怎么能行呢。
他冲动着、克制着,四肢百骸仿佛钻入了千万只蚂蚁,无比煎熬痛苦。
喘息交换,夏焉的心疯狂跳动,虽然在冬夜里,背上却汗湿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再僵持下去,程熙一定会……
突然,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羁的笑意打破了危险的沉寂——
“呦?程大公子是在欺负人吗?赵小公子,让在下送你回家吧?”
夏焉与程熙同时转头,巷口微光处,宋益抱剑站着,不亢不卑。
程熙破天荒地直接对人露出厌恶,冷冷道:“不关你事,滚开。”
宋益不为所动:“关不关我的事,滚不滚开该由赵小公子说了算。”
程熙看向夏焉,夏焉双手向后按在墙上,手指扣紧,扣得指甲生疼。最终他别开目光,用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说:“劳烦宋总镖头送我。”
但是程熙听清了。
死一般的沉默。
夏焉低着头,只觉得面前的人像被冰封住了,不说话,也不动,甚至没有呼吸。
月影微残,街巷弯曲。
回宫的马车上,夏焉面如死水。宋益瞧着他,许久后悠悠叹了一句:“哎,我真是胆大包天,把你们这些权贵都得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是凌晨更,搞个大事情,让程熙又人生巅峰又人生地狱的那种!感谢大家订阅!
第27章 我是颗炮弹
时近年末,天气彻底寒了,树木凋零日光白冷,空中压着大片沉云,仿佛随时要落下雪来。
偏僻的京郊小院,暖炉在屋里热烘烘地烧着,夏焉练了一上午易容术,收好东西净了手,撑起半扇窗户,趴在窗边向外看。
远山近树光秃秃的,四下无人,唯独院里一树腊梅开得正好:点点鹅黄,似乖巧灵动的少女;沁人馨香,如低调内秀的君子。
这话原本是程熙起的头。
三年前,亦是年关,程熙带他去逛梅园,休息时,他坐在园中石凳上低着头乖顺地吃零嘴,吃到正好,程熙笑了。
他下意识地拿手背抹了抹嘴角,抬头,只见程熙站在梅树下,身姿挺拔面容如玉,英俊极了。
“夫人今日穿的也是鹅黄,小巧玲珑,精致可爱,与这腊梅颇为相像。”程熙语气轻缓,饱含笑意,更卷着浓浓的喜爱与款款的深情,听得夏焉顿时不好意思了,飞速低下头嚼零嘴掩饰。
程熙知他羞涩,并不拆穿,进一步再道:“恰好你这套衣裳就叫望梅衫,与我这知翠袍乃是一对。”
夏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抬头再看程熙:天河石色箭袖锦袍挺拔倜傥,领口袖口的纹饰与自己衣上的一模一样——是了,他俩新婚,除喜服之外,还做了四季常服十六套,夫妻共形共制,皆是专门设计,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件。
然而这般精巧的心思他却一直浑然无觉,每日都是瞎穿,难为程熙跟在他屁股后面,瞧他穿了什么,自己再去找那件相应的。
夏焉愧疚了,想补偿程熙些许,无奈毫无它法,只得借题发挥,磕绊道:“腊梅很香,这点……像你。”
“哦?”程熙的语调微微上扬,显是很有兴趣。
夏焉紧张地想词,前言不搭后语道:“腊梅的香低调深沉,韵味悠长,就像你们这些君子,外表温和,内里……”抬眼,见程熙正目光灼灼地期待着,连忙道,“内里更加温和,仿佛长天阔地,大江……深海。”
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陷入静寂。
夏焉两手在披风底下揪着,紧张到极点的时候,程熙哈哈笑了,说:“难得夫人用这么多漂亮的词夸我,如此说来,你我都像腊梅,的确是天生一对。”
那一天,程熙很开心,在席卷天地的梅香之中,兴高采烈地同他讨论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新年该如何过:准备哪些食材、每日怎样分配;贴多少幅春联、都由谁写、用金粉还是墨笔;亲手放鞭炮会不会吓到他,喜不喜欢纸鸢竹蜻蜓这些小玩意儿;丞相府和谭府各回去几日、备哪些礼品……最后还红着脸小声试探说,若两家大人询问他们准备何时生个小的,该如何作答。
夏焉自小囿于谭府,记忆里从没有过真正痛快的新年,听程熙讲起这些,他怎能不期待?可一说到圆房的事,他便又困惑而低落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反复纠缠,结果便是郁结生病,整个新年都在卧床,承受着程熙担心的目光和关怀的询问,顿时更加自责和遗憾。
但他感觉得到,当时的程熙是很幸福的。
夏焉趴在窗前回忆着,一时眼花,仿佛又看到了程熙穿着天河石色锦衣站在金梅之下,对他和煦一笑。
突然,金梅变作桂花,天河石色锦衣换成白袍,京郊小院转为如归暖阁,程熙的身影负手站着,愁眉深锁。
好像已经很久了,他再也没有在程熙脸上看到过曾经那种属于少年人的、毫无负担的开心快乐。
夏焉心中微微刺痛着。
如想阁那夜之后,他收到了许多关于程熙的消息——
小方说,薛晨星说近来程熙一头扎入公务,办事极快极好,但睡得少了,脸色越来越差,有时突然就很烦躁,然后用手砸墙。
小方还说,程熙派人跟踪过他,还严查宋益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但不知为何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停止了。
最近,他隔三差五出宫找宋益学本事,宋益的确很厉害,每次的时日地点都是临时告知,还每次都不一样,譬如这座小院就是他在京城的一个极隐蔽的落脚处。
所以,程熙或许是跟踪调查无果,放弃了?
夏焉胡思乱想一通,想得肚子咕咕叫,便起身披上披风,推门出外,沐浴着冬日微冷的风,在腊梅树下仰头吸气一会儿,神清气爽后牵出停在后院的马,骑着回京城——
与小方约在凌霄楼吃午饭,饭后还要去郊外练擒拿手。比起从前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如今虽有艰难痛苦,他却觉得自己活得明白了。
一路奔驰,到得酒楼二层包厢时,小方点好的菜正巧上来,夏焉立刻脱了披风扑到桌前狼吞虎咽,时而招呼小方快吃。
小方规规矩矩地捏着筷子端着碗,刚吃了几口,突然浑身一凛,放下碗轻而快地贴上一侧墙壁,侧耳细听,渐渐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夏焉也放下碗筷,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小方神情严肃,只得屏息静等。
大约一炷香后,小方巡视包厢一圈,取来角落小案上的纸笔铺在夏焉面前,提笔写道:【江湖传音秘法,我用内力听到了】。
不待夏焉询问,迅速再写:【今日未时初刻,十几个人将在楼下十字拐角刺杀程大公子!】
夏焉:“!!!!!!”
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屋角沙漏:已经未时了!
小方仍飞速写着,写完将纸一竖,亮给夏焉:【听来与宁安县的案子有关,漏网之鱼对程大公子怀恨在心。】
夏焉明白了。
心念电转,他强制自己冷静,眼睛眨了眨,夺过小方手上的纸笔,略一思索,凝眉写道:【太子府最近,你去搬救兵!】
小方看向夏焉,以眼神询问:你呢?
夏焉轻轻拍了拍桌子,表示我就在这里。
小方现出迟疑,站着不动,夏焉着急地再写:【速去!你脚程快,我不能耽误你!】抬起头,目光严肃而锐利。小方知他心意已决,不再说什么,转身即走。
夏焉在灯上烧掉纸,坐立不安地一会儿看沙漏,一会儿去窗口看太阳,一会儿趴到墙边学着小方一样听,却什么都听不到,很快便焦躁得浑身冒汗。
惶急之中,一刻时光眨眼便至,夏焉再度来到二楼窗口,果然看见冬日白光下,程熙与薛晨星远远骑马并辔而来,还毫无所觉地聊着天!
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按在窗台上的双手不住地发抖,身子前倾使劲儿摇晃,希望程熙能看到他。
回头看,桌角沙漏无情地流动,属于未时初刻的那一粒沙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小方!小方和援兵怎么还不来!
夏焉急得跳脚,心中默数——
五、四、三……
援兵快来快来!
二……
夏焉紧紧抿唇,反复告诉自己没事没事程熙那么厉害绝对不会有事的!
可是、可是……
夏焉双眼猛地一闭,深深吸气——
一。
细沙降落,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滑下。
道上十字拐角处,挺拔跨于马上的程熙手握缰绳,余光倏而一瞥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