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夏焉不敢奢望。
“一定。”程熙不断坚持。
“那好。”夏焉努力勾起嘴角,畅想道,“如果真有机会,我想好好学武功,练骑射。”
“嗯。”程熙温声道,“我教你。”
“我还要学画画。”夏焉湿润的眼中现出神采,“我不要只会画线条小人了。”
“好,我教你。”程熙微笑起来,眼眶也湿了。
“那我还想出去玩,去好多地方,比如像……镇八方侠去过的地方。”夏焉含着眼泪快乐地说。
“好,我都陪你去。”程熙忍着泪水倾身,轻揉夏焉脑顶,“咱们说好了。”
“嗯。”夏焉满足地点头。
“是了,今日元宵,我给你买了一串灯笼。”程熙努力作出轻松的语气。
“真的吗?在哪里?”夏焉期待地四处看。
“不在手边。”程熙道,“等此事了结,我拿给你看,是一串小动物,你喜欢的憨态可掬的那种。”
“好,我一定要看到。”夏焉认真地说,“程熙,你真好。”
一滴泪不争气地从眼眶滑落。
他抬手一抹,却涌出更多,只好不管了,就流着眼泪望着程熙,说:“我虽然在哭,可是程熙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开心,真地、真地、真地……很开心。不仅是因为报仇成功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焉儿,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程熙一手抚摸夏焉脑顶,一手与他那仍在发抖的手掌十指交握,重重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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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最后的时日
今日清晨,发现本应昏迷的夏焉突然不见了,程熙便立刻查了丽贵妃的行踪,再与夏昭及韩梦柳兵分两路,一面寻找夏焉,一面入宫求见建平帝。
最好的期望自然是拦住夏焉,然事与愿违,为今之计,只有全力挽回。
回宫后,丽贵妃的尸首被太医院带走,程熙、韩梦柳陪伴夏焉,与宁姑姑、禁军卫首领等涉案之人前往文思殿。
殿内。
建平帝阴沉着脸,虎眸低垂,两手交握,转动着一枚墨玉扳指。
首领太监竹竿一般缩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景澜神情谨慎站在右侧,君后面无表情坐在左侧,夏昭一脸戒备,夏纪双目赤红浑身发抖,一见夏焉进来便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失控狠狠大叫:“你杀了我母妃!你去死吧——!”
本就只剩半条命的夏焉如今全靠口中的参片强撑,被这么一掐,登时憋气欲倒。
程熙与韩梦柳立刻扭住夏纪,夏纪大力挣扎,红着眼喊叫着狂扑夏焉,夏焉艰难喘息,眸中却似无波古井,仿佛或生或死已无分别。
程熙制住夏纪的同时侧首瞧他,目光悲戚。
忽然,一个砚台从前方飞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成何体统。”建平帝面上阴云密布,虎眸隐含杀意。
夏纪却是不怕,冲到建平帝面前撕心裂肺地哭诉:“父皇!他杀了母妃!儿臣要他偿命!”
“朕知道。”建平帝抬眸一瞥夏焉,“审过之后,他该偿命,朕自然会让他偿。至于你,想听就留下来,不想听,就出去。”
夏纪瞬间呆了,望着建平帝,心中陡然生出逆反:母妃死了,他好难过,可为何父皇却不见一丝伤感?为何父皇如此冷静,甚至没有先去看一看母妃?为何本该由大理寺严审的案子,如今却在文思殿,仿佛处理普通后宫纠纷一般?!
他惶然错愕,建平帝却不理会,只道:“堂下,证人先说。”
禁军卫首领和宁姑姑先后讲了所见,建平帝看向夏焉,问:“丽贵妃与你有何冤仇?”
夏焉垂头跪着,虚弱道:“丽贵妃为争圣宠,在建平五年,对我生母,即宫女月瑶威逼毒打,下药毒害。我生母逃出宫外,后于建平二十五年五月初一被丽贵妃派去的杀手杀害。”
“胡说!”宁姑姑当即反驳,“当年月瑶是因家中有事离宫的,与贵妃娘娘无关!她走了以后,娘娘从未找过她,更没有派人杀她!而且月瑶既为宫女,必是处子,怎么可能是你的生母!”
此事一旦揭穿,宁姑姑作为丽贵妃的掌事宫女,势必难辞其咎,故而她极力否认,却因心急慌张,出口便是漏洞。
建平帝一眼瞥过去,问:“四殿下所言之事,你不认么?”
宁姑姑坚持道:“没有的事,奴婢自然不认!”
“当真?!”建平帝加重语气,天子威压震慑殿内,众人屏息,宁姑姑抖了一下,瞬间结巴了:“这、这……奴婢……”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建平帝盯着她,转动手上扳指,“说来朕已给过你们许多机会了。朕又不傻,临幸过谁、儿子怎么来的,朕自己会不知道?”
宁姑姑一愣又一凛,恍然大悟后魂飞魄散,连忙砰砰磕头求饶:“皇上息怒!奴婢方才一时糊涂!奴婢错了!奴婢这就说、这就说!”
抖如糠筛地讲了所有的事,与大佛寺中丽贵妃对夏焉所说的无异,最后亦不忘拖君后下水:“皇上!向娘娘告知月瑶下落那人身份不明,但既知晓内情,必是宫中之人!恐怕……就是君后!”
殿中所有视线俱向君后投去,夏焉亦盯着他,君后不急不缓起身,向建平帝一躬,沉稳道:“皇上,这是诬陷。今日之前,臣根本不知四殿下的真正身世。”
“你胡说!”宁姑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此时能拉一个是一个,“你想害贵妃娘娘,所以……”
“丽贵妃自己做下恶行,何来本君陷害一说?你毫无证据,单靠胡言乱语,就想诬蔑本君吗?”君后再看建平帝,“请皇上明察。”
建平帝一摆手,侍卫将高声哭喊的宁姑姑带下。
殿中静寂片刻,夏纪发着抖道:“父皇!纵然母妃有错,可夏焉私用刑罚,也当治罪!”
程熙立刻上前躬身,“皇上,微臣检查过贵妃娘娘的伤口,发现腹部刺伤并非主动刺去,而是被动迎上,并且绝不致命。致命处乃是摔下台阶的撞伤,勘察现场痕迹,结合证人证词,可知娘娘并非被四殿下推倒,而是不慎失足。由此可见,四殿下去大佛寺不是蓄意杀人,只是询问真相,无奈询问之时起了争执……”
“程熙你偏帮他!”夏纪伸指指着程熙,愤怒道,“谁不知道你与他的苟且!”
程熙面色一寒,严肃道:“太医与仵作正在查验贵妃娘娘尸身,大理寺同僚也已前去大佛寺,这些结果稍后便会呈于御前,臣不过是提前看了,先说而已。”郑重看向夏纪,“二皇子殿下,四殿下历来洁身自好,臣与四殿下更是清清白白,从无越轨,望您慎言。”
“你!你们……”夏纪仓皇四顾,竟觉众人无一在他身边。
“不要争了。”建平帝重重一咳,虎眸扫视一圈,沉声道,“四皇子的确乃宫女月瑶之子。当年月瑶对朕说,她不喜宫中束缚,更不爱后宫虚名,想要出宫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朕同意了,却不知那时她腹中已有龙种。她孤身一人,不想孩儿随她受苦,又不愿孩儿回宫再受束缚,便请求已故的谭卿代为照料。”
夏焉艰难抬眼。
“四皇子回宫时,朕只以为月瑶是遭匪寇袭击意外亡故,考虑到月瑶曾经的心意,亦不想让四皇子伤心,故而未将他真正的身世昭告天下。其实四皇子的生辰乃是建平六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他的确比三皇子小。”
夏焉双拳无力地攥着,细想建平帝所言,总觉得仍有含糊之处。胸口发堵,他又想呕血了,唯有拼命坚持,听建平帝再道:“兹事体大,如何处置朕还需细想,眼下暂且散了吧。四皇子有病,如归暖阁地方小,侍从也不够……”看向景澜,“景卿,让四皇子到你府上养病如何?”
景澜立即跪倒,“臣领旨。”
夏焉微讶,下意识去看程熙,程熙也正望着他,眼神柔和,一脸安慰。
“父皇!”夏纪梗着脖子,仍不愿善罢甘休。
“先这样,此事还没完,你们都且安分些。”建平帝决绝地一摆手,“刘喜,摆驾,去瞧瞧丽贵妃,纪儿同来。”
太监首领刘喜公公拖长调子应了一声,建平帝步出殿门,双目含泪面庞发抖的夏纪跟上去,经过夏焉时极狠毒地瞪了他一眼。夏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再次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在丞相府,仍是住程熙的朝华园,睡程熙的大床,让程熙在屏风另一侧陪伴他。
太医、丞相府的大夫、韩梦柳诸人会诊,疗法斟酌许久更改数次,夏焉知道,也能用身体感觉到,这就是全力一搏,尽人事听天命。
他把程熙送的小动物灯笼串挂在床头,时时刻刻翻来覆去地看,努力听话配合治病,与程熙温和地聊天,开心地说话,默契地不去提那件大伙儿已然心知肚明的事——
他好不了,而且大概很快就会彻底不行了。
那一日究竟会在何时到来呢?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程熙从没有真正地想过那日,程熙千万次想的,都是那日之前。
不懂医术,便在自己擅长之处不遗余力:翻遍家中藏书,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一连十数日废寝忘食,终于在这晚夜深人静,举灯照过案上摊开的所有书册竹简,在无数次皱眉凝神与细细推算后,一朝想通——
“洗髓……洗去精气、骨血、内力等一人之全部的修道法门,可置换……”
程熙喃喃自语,半晌后面容舒展,唇角勾起,目光幸福而哀伤,遗憾却圆满。
他打开记录每日要点的本儿,握笔良久,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一个“焉”字。
这,是他的最终,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夏焉坐在床上,疑惑地看着陪他用早饭的程熙,问:“你今日不去衙门?”
“今日清闲,晚去些没关系。”程熙笑着,目光饱含细水流长与恋恋不舍的情意,“我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夏焉茫然。
“过去的事。”程熙道,“你我初遇之后到重逢之前的那段时日,你经历的所有,和你全部的心情。”
夏焉一愣,觉得这问法相当好,用语温婉,却一下就击中了他心中藏得最深也最为柔软的地方。
时日无多,他希望能在这世上留下属于他的一切。
但并非对所有人。
若要讲述那段往事,聆听者一定是程熙。
没有第二个选择。
于是他笑了,闪着一双清亮的眼,对程熙轻声道:“好啊,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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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你来提亲时
建平二十四年四月,暮春晴暖,繁花似锦柳如烟。
小院屋里,夏焉趴在桌上,铺开属于姑娘家的裙衫大袖,神情恹恹地扯发辫,一本传奇搁在下巴底下,好久都没翻动。
哎,不能翻,随便翻一下便会想起一个月前在晴溪河上偶遇的拾钗少年。
他好英俊啊,身材高挑,穿得也漂亮,而且还会武艺。
金钗落下不过一瞬,他却能飞身赶到,还能从容落地,好厉害。
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厉害就好啦。
只可惜这辈子恐怕都难。
他撇撇嘴,从笔架上摸下笔来,随意蘸了点墨,回忆着那白衣少年的模样,在书上画起小人。
敲门声响,他笔都没来得及放下便起身去开,年迈的谭瑛走进来,面色十分踌躇。
“爷爷怎么了?”夏焉好奇地问。
谭瑛坐在椅上,抬眉道:“你上月跑出去,认识了程熙?”
“什么?”夏焉茫然。
“景右相家的大公子,你的钗被人家捡到了。”谭瑛重重一叹。
夏焉登时一惊。
他虽足不出户,但那位与爷爷同列丞相,却年轻许多的大齐第一人,以及其优秀到近乎完美的儿子程熙程大公子他还是听说过的。
原来竟是他……
难怪!
“喜上眉梢,这么高兴吗?”谭瑛道。
“啊?没、没有……”夏焉慌乱地笔都掉了,赶紧弯腰拾起,红着脸问:“爷爷怎么知道这事?他来……送钗了?”
河上偶遇,捡了金钗后细细查访,一个月都没放弃,查到了就立即把失物送回,果然君子。
夏焉内心正在赞叹,却见谭瑛却现出愁容。
“若是送钗也就罢了……方才,景右相与程侍郎带着程熙上门拜访,备下重礼,向你提亲。”
“哦。”夏焉一时没反应过来,随意应了一声,将话在心中又念一遍后,登时大惊。
“什、什什什什……么?!”
谭瑛又重重一叹,“说是拾钗有缘,两家又门当户对,是天作之合,还说程熙一眼看上了你,娶你之后,定视若珍宝。”
夏焉呆呆地张着嘴,头重脚轻阵阵晕乎,面颊滚烫心中直跳,就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们以为你是谭家的孙小姐。”谭瑛一手抚额,“我只好暂且说些活话,说尚未考虑过你的婚事,需先与你商量。他们很是理解,但我瞧程熙走的时候,虽仍有礼有度,却明显有些失落。”
夏焉一愣,联想那白衣少年失落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难过了。
“不过他们倒是提醒了我。”谭瑛道,“我已是垂暮,或许很快就不能再看顾你了,到了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