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晨星不以为然道:“《周南》后头就是《召南》,四殿下肯定是预习了!”歪过头,扯扯程熙袖口,“他送你,那就是说你演女的喽?程姑娘,感觉如何?!”
“晨星!”薛沐风拍案,“收敛些!”
薛晨星挠挠头,辩解道:“明明景叔叔和程熙也都想到了。”顿了顿又补一句,“读过《诗经》的都能想到!”
景澜无奈,按按额角,叹息道:“先吃饭吧,东西收下去,明日蒸给午儿吃。”
薛晨星嘿嘿一笑,程熙脸上实在挂不住了,低声道:“爹爹。”
晚饭间,程熙始终低着头,很快便说吃好了,告退回房。离开后,薛晨星立刻朝大人们说:“他方才嘴角一直勾着呢,开心得很,他自己都没察觉。”
回房后,程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箱中那件绒毛都有点洗坏的夏焉的披风拿出来,来回看了数次,放下,更加烦躁,从柜中取出旁人送他收藏的酒,抱起坛子吨吨吨地喝了。
他快二十四了,与其他王孙公子不同,没有通房的小厮侍女,也没有馆阁潇洒的经历,虽成过一次婚,但阴差阳错,依旧没能成长,有时的确会有点无处发泄的烦闷,但日常潜心文学武艺,那方面倒也不是很困扰,只是近来……
不断揪扯,还出其不意,还玩这等花样,他想干什么?!
谁受得了?!
程熙按住额头,晃晃脑袋,觉得酒意有点上来了。
日落烟霞似锦,换了衣裳的程熙大步踏出院外。
“噗呲!噗呲!程姑娘!……熙姑娘!”
程熙停步,眉头深锁,对着一侧假山道:“做什么?”
薛晨星从假山后露头,嘿嘿笑了一阵儿,道:“脚步急切,进宫去啊?”
程熙:“……”
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向前不理他。
“加油!稳住!”薛晨星在身后大喊,“注意优雅!旗开得胜!”
“啪”地一声,一块石头夹着内力从远处飞来,落在薛晨星脚边,将地砸了个坑。薛晨星后退一步,心道好险好险,又坏笑起来,想:果然是憋得久了,气性好大。
第9章 两个哼哼怪
小围猎夏焉虽没上阵,但折腾一趟也累得够呛,回来吃过晚饭立刻彻头彻尾地沐了个热水浴。
白天眯得多,一时睡不着,他穿着中衣散着发光着脚,趴在卧房小案上瞎写练字,练着练着有些出汗,便松开领口,随意抓过手边的书,两指夹着,拇指从中间顶开,对着头脸使劲儿扇了一阵,将书倒扣在案上,继续练字。
外间传来响动,他以为是小方,不料房门“啪”地打开,山水屏风上模糊影像快速闪动两下,竟是程熙大步而来,急急站定,一脸润红,胸口微喘,目光幽深。
夏焉捏着笔抬头张嘴:“???”
这个时候出现,很费解啊。
程熙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克制地发问:“你给我送了獐子?”
夏焉不明就里点点头。
程熙目光一动,只见小案上《诗经》倒扣,明显是正在读,看厚度……别说《召南》,《卫风》都读过了!程熙酒意“腾”地再度上头,向前一步,再问:“你为何要送?”
夏焉眼珠转了转,露出些许不太好意思的神色,小声说:“因为你为我受罚生病。”顿了一下,“但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他是想说,送獐子的由头是感激面壁淋雨之事,但其实有没有这事并无所谓,毕竟不过是送只猎物罢了。但程熙解错了方向,因为他这一问的深意,在于为何要以送獐交欢作为暗示,在于你对我究竟是什么心思。
于是夏焉这个本本分分的回答对程熙来说信息量就相当大了,他自然而然地将其理解为:你为我受罚生病,我想报恩,自古报恩便是以身相许;但同时,以身相许又绝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多的是别的原因,譬如……
喜欢你。
应当是了,否则他不会这么脸红,还紧张地出汗。
想到这里,程熙被酒意浸润的头皮立刻一炸,脑袋晃悠,眼前模糊,对面的夏焉仿佛蒙了层闪着光芒的纱,微湿的头发、如白芍药醉晚风的面庞、半露半隐的胸口、始终放肆的嫩白双脚……
程熙少有地感受到了衣衫的束缚,少有地失去了分寸和控制,嗓音发麻低声道:“你也太捣蛋了,如此花样百出,让人措手不及。”
夏焉的眼睛嘴巴顿时张得更大:“??????”
程熙紧紧拳头,无奈而宠溺地一笑,上前,躬身,双手环过夏焉腋下及膝弯,轻松一抱,行向雕花大床。
夏焉:“!!!!!!”
什、什么情况?怎么就抱上了?!
还是这种抱法!!!
瞠目结舌正要说话,程熙却伸出食指放在他唇上警告地碰了碰,转身坐在床边,把他搁到腿上,手搂紧腰,贴上那片柔软耳垂,自嘲而甜蜜地一叹,说:“日后注意场合,大庭广众毕竟尴尬。”
夏焉:“???!!!”
百思不得其解中,突然闻到酒味,正想问他是不是醉了,程熙便闭眼沉醉地贴上脸来。
夏焉立刻屏息退后,眼看再退就要摔下去,不退则要被亲上,他果断一推程熙,挣扎落地,与此同时,房门又被撞开,小方冲进来大喊:“殿下!”左右一看,悔愧至极地再喊:“程大公子!獐子是我送的!与殿下无关!”
程熙“唰”地起身,惊悚一震,从头到脚出了一层白毛汗——意外接连砸来,聪慧稳重彻底闭关,小方的话让他觉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心中登时大骇,“你、你是说……”
小方恍然明白过来,忙道:“不不不!不是!程大公子我对您没那个心思!是、是……”急得直喘,“哎呀,殿下和我都没读过《野有死麕》,根本不知道送獐是什么意思!误会!全是误会!”
程熙:“!!!!!!”
程熙:“……………………”
酒彻底醒了。
夏焉光脚站在一边,中衣被抱得歪七扭八,向左边看,程熙错愕羞愤;向右边看,小方急切愧疚,他则满脸茫然,举手道:“那个,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尴尬之后。
程熙面朝窗户负手而立。
夏焉坐在凳上,双脚搭着来回轻晃。
小方站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讲了事情的全部。
“……就是这样,我方才去找晨星玩,听他一说,我就赶紧回来……哎,都怪我!”
夏焉总算懂了,摇摇头,认真劝道:“小方,不怪你,怪他们读书太多。”
程熙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发红,突然大步走到一边,取下墙上长剑,抬手就要自刎!
“程大公子!”小方飞身扑去夺剑,夏焉也跑上前挥舞双手踮着脚抢,一边说:“没用的没用的这剑只是装饰,没有开刃,死不了人!”程熙身体一僵,怒瞪他一眼,狠狠将剑一扔,再次背身负手。
小方扯扯夏焉袖子,蹙眉摇头,意思是别激他了,正在气头上呢。
夏焉撇嘴,冷不防程熙突然转身,英俊自持的面庞彻底失控,朝他吼:“你不要多想!我今日……喝多了,换旁人这般勾引,也是一样!”
夏焉立刻怒了,同他对着吼:“我没有勾引你!你自作多情!竟然还怪我!”心火点燃,又跑到一边愤愤地踢起墙来,“既然是谁都行,那你走啊!去找旁人!去找苏兰儿!她时刻准备着勾引你呢!哼,你突然闯进来,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把我吓了一大跳,你不道歉就罢了,还责备我!我和小方猎了獐子,自己舍不得吃,好心送给你们,你们倒好,净想些污秽!”拼命踢墙,脚背越疼,心中就越气,片刻后终于消停,面壁粗粗喘气。
程熙本是羞愤欲死,一时口不择言,听到这些便后悔了,抬手重重砸在墙上,咬牙切齿地怪起自己来。
许久。
愤怒的喘息渐低,宫灯静燃,气氛平缓了许多。
“是我多想,是我自作多情。”程熙深深叹息,声音软下去道,“但《诗三百》思无邪,绝不是污秽。”
“哼。”夏焉又抬脚踢了一下。
小方松了口气,飞速挪到门口遁掉。
“我这几日的确有些混乱,方才又饮了不少酒,劳殿下……担待。”程熙再道。
夏焉抱起双臂,“哼。”
“小围猎你没上阵?无妨,正打算教你骑射,待到大围猎时……”
“不学。”夏焉骄纵扭头。
程熙吃瘪,站了一会儿,走去屏风外的暖榻坐下。夏焉也坐回床边,瞧着屏风上映出的落寞身影,突然心软:他最近为自己做了许多事,还生病了,哎,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烧未愈,这才昏头的。
夏焉也后悔了,双脚晃晃,双手在腿面上搓了一会儿,小声问:“你病好了吗?”
半晌,屏风外传来一声鼻孔发出的“哼”。
夏焉:“……”
不甘心地又问:“你说教我骑射,是什么时候?”
屏风上,程熙也抱起双臂,“哼。”
夏焉突然觉得好笑,回想方才的误会和混乱,更觉得奇傻无比。
他起身来到书案前,就着练字的纸唰唰写了一会儿,搬起凳子放在屏风后,站上去,发现不够高,又从凳子上下来,哼哧哼哧地将书案推过去,一路发出闷响。
程熙微微一动,余光来回地溜。
书案推到屏风边,夏焉吁了口气,拍拍手,先上凳子,再上书案,双臂往屏风顶上一搭,将先前写好的纸揉成一团,松手,纸团轻轻落在程熙头顶,又蹦到腿上。
程熙:“……”
克制住抬头看的冲动,他打开纸团,清爽的字体映入眼帘——
“别生气啦,再生气就不英俊了。若再生气,我就唱歌哄你,我唱歌可难听了。”
程熙:“…………”
翻过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只见另一面上随意写满了“镇八方侠”四字。
夏焉觉得程熙应该好了,便从书案跳到凳子上,再落地,要把沉重的书案推回去时,身后突然说:“放着。”
夏焉一愣。
“放着,稍后我来。”程熙强调道。
夏焉知道他是真地好了,喜滋滋一笑,道声“有劳”,跑回床上睡了。
这一日,程熙找到薛晨星,问:“你听说过镇八方侠……吗?”
“当然。”薛晨星拍拍程熙的肩,“你读书少,不知道也正常。”
程熙拧眉,薛晨星嘿嘿笑着:“是闲书读得少。”面色一肃,煞有介事作出说书模样,“镇八方侠乃《古今奇侠》之主人公,一身黑短打,剑术第一流,左腰配银鞘胡式匕首,右腰配流星镖,额前两缕乱发,面容沧桑却迷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风流潇洒,传奇侠客排名里,他历来居首,为年轻男女所爱。”
“……原来如此。”程熙喃喃道,“你有这本书?借我看看。”
薛晨星一惊,好端端的,堂堂程大公子怎么读起话本来了?!
九月天高,平原短草,宜纵马飞驰。
夏焉起了个大早,将华贵公子袍换作白锦缎箭袖,搭一领披风,头发全部束到脑顶,精精神神地前往京郊学骑射。
与小方到得约定处,只见旷野上立着二马二人,黄马旁穿枣红的是薛晨星,威风凛凛的青灰马旁……
夏焉眼前一晃,走上前去,大惊——
黑衣黑靴,短打束腰,宽肩长腿,身量极高。腰间银鞘弯刀与七星镖闪亮夺目,蓬松长发随意半束,额前两缕潇洒地随着风飘,嘴边一圈浅浅胡茬透着不羁落拓,未修的眉毛略显粗犷,但微眯的双眼和微勾的唇角诠释着大义仁心!
啊!是镇八方侠!
可是……
为什么他长得和程熙一模一样?!
第10章 谁是阵八方
京郊旷野,远山流水,低树环合。
夏焉与程熙在前方骑马,薛晨星与小方稍稍落后,然后越来越后越来越后……直到彻底消失。
夏焉浑然不觉,只是一心盯着换了装扮的程熙。
“程熙,你也看过镇八方侠吗?”他开心地问。
程熙额前的两缕垂发随风轻飘,手握缰绳身姿挺拔,目视前方淡定道:“镇八方侠?是什么?”
“你不知道?”夏焉迷惑地眼珠转圈儿,“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这样?”程熙低头看看自己,厚着脸皮继续扯谎,“我平日练武或到野外,为行动方便,都这么穿。”反问夏焉,“有何不对?”
夏焉更加迷惑,扁扁嘴道:“为了方便,为何不把头发好好束起来?”指指自己光溜的脑门和束在头顶的书生团,意思是你该像我这样——他这般打扮仿佛年少了三四岁,更显可爱率性。
然而程熙暂无心欣赏,拳头放在唇边轻轻一咳,脑中飞速旋转着这突如其来令他毫无准备的一问,片刻后神情一喜,道:“哦,是这样,射箭时,额前发丝能帮助判断距离方位,增强准头。”
“这样吗?那我也要!”门外汉夏焉露出学到了诀窍的激动之色,两指拽住额角发丝忍痛往外抽。
程熙:“……”
从未说过谎话的程大公子终于愧疚起来,英俊的面颊微红。
不久后。
夏焉两脚开立,挺胸提气,左臂前伸,右臂后撤,吃力地抿唇拉弓,双手微抖。
他瞄着五步外的一棵树,鼓脸憋气半晌,突然放下弓箭,回头郁闷地说:“程熙,头发不仅不能帮我,反而会挡到我,是不是因为我还没练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