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势力大多互相牵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找一个简单的替罪羊,便只能从那些没有势力依附的后妃下手,皇帝表面上派太子彻查此事,实际上却暗自将矛头指向怡妃。赫连承虽然不想将怡妃推下水,却也不能违抗圣意,况且时事向来以大局为重。
于是兜兜转转,最后那个迫害贵妃,杀死皇嗣的罪名还要由这个软弱的女人来背。
赫连祁重新回到怡心殿时,那个他应该称之为母妃的女人,此刻正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身边摆着一个青玉琉璃杯。
对面前的一幕恍若未闻,赫连祁如往常一般回到案几旁,认认真真的将书本放好,这才出门唤了宫女,告知她怡妃的情况。他说话的时候声线十分平稳,似是在阐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半个时辰后,怡心宫的宫女乱作一团,传旨的吴公公咳了几声,这才纷纷跪了一地。
“传陛下口谕,怡妃周可怡品行不端,残害皇嗣,其心可诛……”
赫连祁平静的跪在地上,仔细聆听那些人为这个软弱女人扣上的一条条“罪愆”。
“……妇行有亏,罪孽深重。然祸不及子,念六子尚且年幼,今命六子赫连祁前往毓景宫,由德妃赡养。”
“儿臣领旨。”
面前的少年不过舞勺,吴公公扶他起身,顺势在他手背拍了拍,安抚道: “六皇子不必忧心,舒妃娘娘性情温良,定会视殿下如己出。”
赫连祁闻言斜挑起嘴角,“有劳公公带路了。”
舒妃是乃是陈太傅的次女,皇三子赫连章的生母。皇帝曾于百花宴上赞赏其出尘灵秀,天真无邪。
可细细想来,能在宫里生活下来的妃子,有那个是毫无心机手段的?
怡妃出殡之时,赫连祁就挺着腰板跪在棺前,眼睁睁看着内侍将棺木抬走,眼泪都没掉一颗。
有宫女背后论起,司掌哀事的太监也只是叹一声,“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怎么可能如此凉薄,大概是吓傻了吧。”
吓傻?
怎么可能。
他只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本就不配得到同情,更何况眼泪。
所以他从不称呼可怡为母妃,那个本该是他最亲近之人,到头来却只落下了一个称呼——“那个女人”。而她的隐忍,她的退步,她的所做的一切一切,在赫连祁看来,根本就是愚蠢。
愚不可及。
眼前的火盆灼烧着纸币,依稀有灰尘进了眼中,赫连祁用力揉了揉眼眶,直到眼睑周围都开始发红才罢手。
你看,现在她死了,一无所有的死了,死时身边连个丫鬟婢子都没有;而在她死前的三天,她还曾对自己说过,其实她很想再吃一碗家乡的南糖团子。
为什么?
因为她懦弱,因为自己无能。
身在皇家,弱即为原罪。
后来赫连祁还是去了趟御膳房,他将那里所有的南糖团子全部埋到了怡心殿的花园中,还顺便打伤了总是为难自己与怡妃的那四名女官的腿。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那几名女官便再没有在皇宫出现过;膳房总管如往常一般忙碌着,似乎并不知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事情最终还是被压下了,但它究竟是谁压下的,赫连祁心里猜了几分便不再深究。
管他呢。
再后来,先帝立储,六子赫连祁与三子赫连章一并封王。那时的他已经学会了明锋暗藏,人前做起了懒散王爷的名头,每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一次偶然的机会,赫连祁路过青毓楼,于侧门外遇到了一位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小道士。
那道士刚被楼里的龟奴赶出,此时站在路边唉声叹气,正巧挡了前方玉子林玉长史的路。这玉子林乃是玉左相的亲弟,玉贵妃的表哥,仗着后台强硬,平日里十分嚣张跋扈。
“哪里来的酒鬼道士,”玉子林身边的侍卫本想一把将人推开,哪成想那道士侧身一避竟险些让他栽了个跟头。
道士回身倚靠在柳树边,他醉眼朦胧的瞥一眼玉子林,嘴里轻轻念叨。
“君子见机,达人之命,运者,时也,命也,气数也。”
玉子林似乎也有急事,便没有同这个疯言疯语的道士纠缠,只啐骂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见没什么热闹可看,赫连祁挑挑眉就要离开,却听那道士突然口齿不清的笑道:“玉虎逢霜,气数已尽;大厦将倾,是挽回乏力,在劫难逃啊。”
赫连祁闻言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向道士,发觉那人恰巧也在看他。
“呦呵,这儿还有条龙,”道士晕乎乎地拿出了身后的破旧的拂尘,他抬手掸去外袍灰尘,定了定神后又道:“爪牙乏力,鳞片无光,可惜了。”
赫连祁皱起了眉,随口问道,“什么可惜?”
“龙搁浅滩,成败自是定局。”
“哦?”赫连祁收了轻佻神色,目光逐渐沉下:“依道长之见,何解?”
小道士从腰间摸出一个旧葫芦,拔开塞子喝一口:“何解…”
喝罢了酒,小道士打了个酒嗝,从怀里摸出一个打了补丁的钱袋,顺势将三个铜板倒在地上。
“不贪不妄,慎始善终,方可解。”
“不贪不妄?”赫连祁低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慎始善终?”
捡起铜板,小道士不在理会面色阴郁的赫连祁,他将破旧的幢幡握在手中,边走边低声吆喝道:“天地之运,各自有歷;时运不至,不可欲为……”
“酒一壶,忘却烦心事;问一卦,尽是暖阳天。”
第95章 玩火自焚(楚顾)
“公子您这边请, 天字二号雅间就在楼上。”茶馆伙计边招呼边赔笑道, 神色颇有几分讨好。
京都, 御品轩。
正午已过, 御品轩内熙熙攘攘, 高朋满座。四周热闹非凡, 皆是谈笑声。
“哥几个,今晚打算去哪玩儿啊。”
“青毓楼吧, 听说那儿来了几个新人,都是今夜竞价。”
“青毓楼?柒若今天出来么?”
“不清楚,但是听说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了。”
“这青毓楼若是没了柒若,简直失了一半颜色。”
“谁说不是呢。”
大厅圆桌上围着三五大汉,个个虎背熊腰,声迈气粗, 笑声震耳。有红衣青年懒散的跟在伙计身后, 路过他们身边,不由将几人的对话尽数听去。
柒若。
好熟的名字。
御品轩的雅间十分明亮宽敞。
顾檀细细打量着屋内环境, 只见这雅间正中仅仅摆放着一张木几与四把禅椅,临近窗边还摆放着几盆花草,屋内隐约萦绕着淡淡的茶香。没了那些琐碎的摆置与装饰,倒真添了几分宁静致远的韵味。
“顾公子饿么, 要不要先给您上些点心?”见他良久不语,伙计热情的招呼道。
“不必了, ”顾檀淡淡一笑, 将木几旁的禅椅推开坐下:“我在这坐着等二爷便好。”
伙计闻言恭恭敬敬的退至门边, 关门前还不忘多说几句:“顾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吩咐小人。”
天气已经入秋,两人本来说好了在御品轩碰面下午一同游湖,顾檀却记错了时间,比约定时候早来了一个时辰。
就在他无所事事的望着木几上的茶杯出神时,大厅里那个被人多次议论的名字再次涌入脑海。
柒若。
那不正是书写在楚二爷的风流史上的第一人么。
正在顾檀思附之际,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只听酒店老板隔着房门焦急道:“小侯爷,小侯爷,二爷他真不在。”
“天字二号雅间内分明有人影晃动,你当本侯爷是瞎的么?”赵景深斜睨他一眼,脚下步伐丝毫不减。
“在不在,爷看看不就……”
房门推开,赵景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眼前红衣如火的美人微微挑眉,似是没想到楚怀珝还与这人好着。
“赵小侯爷。”
赵景深点点头,对着屋内打量片刻,确定只有顾檀一人后,开口道:“这位…”
“顾檀。”
“顾美人,”赵景深展眉一笑,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怎么只有你一人,二哥没与你一起么?”
“二爷还未到。”顾檀倚在椅背上,好奇地望向赵景深:“赵小侯爷如此急着来找二爷,可是有事?”
“无事,”赵景深漫不经心道,“只是许久没见了,想找二哥一起去青毓楼聚聚而已。
“青毓楼?”顾檀眯了眯眼:“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
“确实是不错地方,”赵景深摸着下巴,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顾公子择日也可以去看看。”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地方不错,不如现在一起过去?”
“哦?”赵景深微微惊讶,眸中尽是深意:“顾公子想去青毓楼?”
“自然,”顾檀微微欠身,神色十分自然:“听闻京都繁华,顾檀确实也没逛过多少地方,到时还要劳烦小侯爷照顾了。”
赵景深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突然笑起来,他拍了拍手,神情十分愉悦:“若是顾公子要求,本侯自然不能怠慢。”
拢起袖子站起身,顾檀越过赵景深身侧,喊过伙计并对他吩咐道:“一会儿告诉二爷,就说我在青毓楼等他。”
“青毓楼?”
楚怀珝摇着墨扇深思片刻,低声道:“是赵景深带去的?”
伙计额角淌出汗来:“是,是赵小侯爷。”
果然。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作风,赵景深和顾檀倒是有颇几分相似。
这下可好,两个最能胡来的人撞一起去了。
“我知道了。”
楚怀珝神情虽无不悦,但御品轩的老板心里实在没有底,他忍不住插嘴道:“二爷,要不要小的派人将顾公子接回来?”
“不必了。”
楚怀珝合了扇子,眉目间尽是无奈。
接?顾檀若想去一个地方,岂是你们可以接得回来的?
青毓楼内。
赵景深带着顾檀穿过走廊,手指直指大厅中央的那抹白影。
“他就是柒若。” 赵景深望向顾檀:“二哥当初一掷千金,就是因为他。”
顾檀顺着赵景深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抹白影正坐在厅中,面如皎月,白衣似雪,神情淡漠疏离,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感。
柒若手中正抚着一把古琴,琴声自上而下倾泻,轻灵却毫无情感。
美则美矣,韵犹未也。楚怀珝当初说的倒是一点也不差。
似是查觉到顾檀的目光,柒若突然抬头向这边望去,正巧与顾檀的眸子对上。
毫无感情,毫无焦距的眼睛……
顾檀皱起眉来,他居然看不见。
“他……”
“他是个瞎子。”赵景深认真的看着他的表情,在确定没有看到任何嫉妒或吃醋或幸灾乐祸的神色后,无趣的撇了撇嘴:“青毓楼仙子的名头从来不是客人封的,而是用钱堆出来的。”
只有身为仙子才能转为清倌,只有仙子才有挑选客人的权利。
所以楚怀珝对与柒若,不过只是同情而已。
见顾檀没什么反应,赵景深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说,二哥也许对柒若没什么意思,可这柒若对二哥,怕是没那么简单了,我可听说他曾经可只为二哥奏琴来着……啧啧啧,你说这么一个美人放在眼前,我就不信二哥没动过心……”
说到这儿,赵景深挑了挑眉,“我听说……”
话刚出口,回头便见顾檀打了个哈欠,赵景深抽抽嘴角,再没继续往下说。
见他不语,顾檀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小侯爷说完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别的地方了,他琴弹得真不好听。”
赵景深闻言也来了脾气,他邪笑道,“无聊是吧,走,本侯爷带你去玩点刺激的。”
青毓楼的角落中,赵景深领着顾檀来到一位女子面前,轻声道:“会玩这个么?这叫琴戏。”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女子弹出几个琴音,勾唇道:“我们就开始吧。”
“琴戏?”顾檀来了兴趣,转眸问女子道:“怎么玩?”
“我来奏琴,玩家传杯,待琴声停了,玉杯在谁面前,谁就算输。”
“输了又如何?”
“下注或喝酒。”
琴戏乃是青毓楼的传统游戏,基本每一个来逛的人都会玩上几把。玩得多了便会发现,女子的琴音诀窍规律甚多,十分好解;当然,若是新人上手,必然要被灌个几回。
赵景深站在一边,且听琴声戛然而止,玉杯正巧传到了顾檀面前,当即挑了挑眉。
“你不是琴师么?这都听不出来?”赵景深嗤笑。
顾檀倒是不以为意,他端起酒杯饮下清酒,淡淡的清香于口齿散开,倒也不算上头。
顾檀勾唇笑笑,“再来。”
琴声再起,约莫几分后,不出所料的,酒杯再次停在顾檀面前。
顾檀依旧仰头喝下,心里大约有了数。
四杯,五杯,六杯……
准备喝第七杯,一只手突然接过了酒盅,顾檀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微润的桃花眼。
他看见楚怀珝薄唇微动,玩够了么?
眸色流转,顾檀舔了舔唇,学着他的样子悠悠开口:没有。
赵景深在一旁看着两人无声对话,眯了眯眼:“既然二哥来了,本侯爷就不掺和了。”
将杯中酒饮尽,楚怀珝摇着墨扇笑笑:“赵小侯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