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毛巾落在脸上,宣和眼皮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撩起来,口中发出些细碎无意义的音节,一边转开脑袋,企图躲开这只扰人清梦的手,但是失败了。
这只手仍旧隔着帕子蹂/躏他的脸!
作为一个有脾气的王爷,宣和闭着眼警告:“谢淳!”
这掷地有声的呵斥把他自己吓醒了,谢淳也停下动作,收了手,一片静默中尴尬蔓延。
宣和眼神逐渐清明,后知后觉,他刚刚好像冲着主角吼了,还是直接喊的名字。
他试图挽救一下:“七……”
“重了?”谢淳拇指拂过他白皙的脸颊上一道突兀的红痕,确实有些重了。
他看起来没有生气,主动解释:“许久不曾照顾人,生疏了。”
生疏?什么生疏?你还熟练过?
困倦让人思维迟钝,宣和来不及仔细思索,谢淳将手上的帕子给他:“擦擦。”
宣和还在思考他话中的含义,他照顾谁了?此时将手一缩,躲开帕子:“我洗过澡来的。”
谢淳就扶着他躺下,这个动作倒是很熟练的,捞起两条垂在床外的腿平放在床上,把人往被窝里一塞,然后掖好被角,吹灭蜡烛,在一片黑暗之中自己出去洗漱。
他再回来时,宣和又睡着了。
谢淳在床边站了一会,准备出去另找一间屋子睡,宣和却主动往里头挪了挪,给他空出位置,口中轻声呓语,谢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喊他。
谢淳躺下之后始终没有等到那个往自己怀里钻的小脑袋,良久,他才闭眼,阿和长大了。
这样想着,宣和就靠过来了。
谢淳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冷的。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长大了,也是我的阿和。
宣和睁开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屋里伺候的是锦瑟,和往日一样,他一睁眼,就有人扶他坐起来,递上漱口茶。
嗯?他昨晚好像梦到谢淳了。
很快他就意识到不是梦了,这屋里的摆设和他那里一点都不一样,这是东苑,他王府里居然还有那么寒酸的屋子?!
既然不是梦,那……他昨晚冲主角发脾气了?
宣和绝望地想:起床气真是要不得。
东苑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客院,没有地龙,谢淳又不烧碳,屋子里的砖木仿佛都透着寒意,好在宣和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倒也不算冷。
等等,他昨晚,是不是还抱着人取暖了?
他仿佛看到他用一块一块桂花糕堆出来的好感度已经岌岌可危。
不不不,不能再想了,反正是谢淳主动带他进来的,不能怪他。
“他人呢?”
“燕王殿下在外头打拳。”
宣和打了个呵欠,用手背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作为一个主角文武双全是基本配置,晨练也很正常。
他就不一样了,这里太冷了,他不想起来,于是又钻进了被窝,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才起床。
已经是晌午了。
谢淳在书房,在研究昨天宣和带来的糖盒。
“七哥。”
谢淳放下盒子同他打招呼:“阿和。”
这盒子表面上看着与一般的糖盒无二,实际上另有玄机,他已经知道是什么机括了,却没有打开,等着宣和来给他演示。
宣和瞧着他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是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还是一笔一笔给他记着账,将来清算。
宣和拿起盒子轻巧地打开,然后献宝似的放到谢淳面前:“我请七哥吃糖。”
“多谢。”
宣和自己也含了一颗糖,试探着问:“七哥昨夜去哪了?我等你许久。”
“将军府。”
谢淳去的还能是哪个将军府,自然是卫将军,不过他母亲的忌日,去表舅家做什么?
这样看来谢淳和卫将军的关系比所有人认为的都要好,不仅仅是皇帝给他加的筹码,恐怕卫将军本身就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我昨日找了锦绣坊的裁缝来,原本想同七哥一起裁两身新衣,没想到七哥迟迟不回来。”
“对不住。”
他这么干脆利落地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宣和反倒不知道说什么。
“那今日七哥可有闲暇?”
郑掌柜亲自来给他们量了尺寸,宣和一边问谢淳一边同他商议定下要做的衣裳,他还夹带私货,给自己定了两套黑色的骑装,又叫掌柜给谢淳裁几套亮色的常服。
他就要成为唯一一个看主角穿紫色衣服的读者了!
林安悄悄叮嘱郑掌柜:“给燕王殿下备几套中衣。”
郑掌柜这才知道这位竟然是燕王,他还以为东家也学着外头那些纨绔养起了男人。
这不能怪他,按理说皇子的穿着都该是宫中准备的,宫里头出来的衣裳是不一样的,宣和身上的就是,谢淳那身一看就是街边铺子上买的。再者,他气势虽盛,东家可是宝郡王啊!也不是不可能……
想想他昨日还跟东家自己夸自己的识人之术,这事可不能叫人知道咯。
这厢胡思乱想,那边宣和就叫人拿了两套衣服来叫他辨认产地。
郑掌柜原本还觉得只看衣服不看人,限制了他的发挥,钱毅真将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衣服时,他脸都绿了。
这什么气味?
血腥味混杂着还有肉类的腐臭味,恶臭扑鼻。
郑掌柜见多识广,马上反应过来这衣服是死人身上来的,这个天气,能有这个气味,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他掩住口鼻,手上垫着帕子,细细查看起来。
他一时研究样式,一时看观察脚,一时裁下一小片料子水浸火烧,一时又拿到太阳底下透透光。
钱毅关切地盯着他:“怎么样,郑掌柜,可看出什么没有?”
郑掌柜总喊宣和东家,实际上他也有锦绣坊的股权,他们是合作关系,钱毅是王府亲卫的副统领,作为下属名自然知道王爷对这些“合作伙伴”都十分看重,此时他虽然急,却也没有失了分寸。
“钱统领为何不早说这衣服是……”
钱毅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嘻嘻哈哈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回头报给王爷,他必然给您老压压惊。”
郑掌柜也不再卖关子:“看这料子应当是永清、固安一带的东西。”
永清固安二县接壤,乃是顺天府所辖,分属霸州与通州,而霸州是理国公周家祖地。
郑掌柜正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自己是如何分辨出来的,钱毅想通其中的关节,神色凝重地跟他道谢,去向宣和复命了。
郑掌柜只好憋回去。
宣和原本就怀疑第二批人同老二有关,这下好,证据都有了。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庄子,大一些的甚至能盐铁自足,豢养私兵。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你亲自去霸州核实,小心为上,还没轮到他。”
现在要对付的是老五。
陈大人不是他,心中早已有猜测,那闫三儿不招供他便没有办法往下查,宣和等得不耐烦叫人写了匿名信去提醒他,年前魏王府上有一个随侍暴毙了。
随侍就跟门客似的,只要主家想,那是一抓一大把,混的好的有品级,混得不好的甚至主家连名字都记不得。
这人不过是魏王众多随侍中的一个,曾在事发前出京。
陈大人不知道什么人给他递的消息,但是很快联想到裘老被劫一事,左右这案子已经在查了,不如早点查出真相,才能早日脱身。
牵扯到五皇子,自有刑部去头疼。
这暴毙之人被人裹了草席浅浅地埋在乱葬岗,陈大人叫人带着闫三儿一起去挖坟。
回来之后之分耐心地劝告他:“幕后之人所图非小,此人已被灭口,你若不从实招来,本府判不了案只好放你出狱,到时候……”
陈大人得到口供共干脆利落地结案:魏王府管事以利诱之,指使闫大闫三儿等六人截杀裘老。
宣和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有劳陈大人了。”
折腾许久,陈大人终于可以松口气。
这案子还不算完,但接下来是刑部的事,此事涉及到魏王府、宝郡王府,若是寻常兄弟相争的事他们只需要递上去叫圣上定夺,但这次,明眼人都知道裘老就是宣和请进京城来给皇帝治病的。
加上三皇子如今就在刑部当差,此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结。
第18章
宣和坐在刑部接待客人的大堂里,来这里办事的人不少,其他人都挤在一处等待召见,只有他被迎进来,一人独占整间屋子。
三皇子也没有让他久等,茶水点心还没上齐,他就出来了。
谢润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宣弟。”
偏偏宣和不爱拿正眼瞧他:“老五来过没?”
谢润扬眉:“刚走。”
宣和点点头:“那就省的我多费口舌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依宣弟看,父皇是何意?”
“圣上的心思,我如何知晓。”
他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来刑部。皇帝既然没有调查裘老被劫杀的事,如今也不会翻旧账。眼下他不会大动几个儿子,只有罪状定重了,惩罚才可能重。
老三自然也知道,因此他不会将截杀裘老的事安在老五头上,更不会提裘老进京是给皇帝救命的。
眼下皇帝身体康健,立储一事虽有些苗头,却不会立刻下决定,他们做儿子的既然有求于他,自然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更重要的一点是,老五那个名声,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对手。
这次放了也就放了。
“不若宣弟帮我个忙?”
一般来说,这就是要做交易的意思了,但是宣和想都不想就拒绝他:“不帮。”
谢润面色不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为兄想见一见七弟。”
宣和看他跟看傻子一样;“你想见就见,找我干什么?”
这次谢润脸上的无奈不是伪作:“七弟只在兵部与郡王府两地走,如今连兵部都少来了。”
宣和回忆了一下近期谢淳的活动地点,还真是,他都没有注意原来谢淳那么宅。
不但宅,还佛,真的没问题吗?
“他今天出来了,你自去兵部找他便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宣和说完转身就要走,他今天就不该来。
身后谢润说:“为什么是他”
宣和不准备遮掩自己态度,谢淳都住他府上了,即便是皇帝下的旨,这态度也够明显了。
皇帝还能逼他不成?
他回头道:“不是他,难道是你吗?你们哪一个不是恨我入骨?”
“宣弟怎么会这么认为?”谢润向他走近:“你我之间何来深仇?”
宣和后退半步重新与他拉开距离:“你离我远点。”然后才回答他的话:“没有仇,我就是不待见你。”
谢润哭笑不得:“不知宣弟为何总是对我有这样深的偏见?”
这次宣和没理他,走了。
哪来的?
自然是因为见过他的真面目。
老三如今看着是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但年少时养气功夫要差一些,宣和亲眼见他折断了一只鹦鹉的脖子。
那时几个皇子都在皇子所里住着,连老七都已经搬出后宫,只有宣和还住在贵妃宫里。
老六自小喜欢跟着老三,偏老三不顾宣和冷脸,总是哄着他,他一炸三哥就说宣和是弟弟,他们作哥哥的要让着他。
因此他从小就不喜欢沈宣和。
谢润提前几个月在给宣和准备十岁的生辰礼,老六见了看宣和愈发不顺眼,一次争执之中说漏了嘴,宣和表面上浑不在意,却暗自将这事记在心底。
三哥要送他一只鹦鹉,还亲自教鹦鹉讲话。
他去找谢淳时,偷偷躲开人上了谢润院子边的树。
枝叶掩映之下,他看不大清那边的情景,但是能听到。
三哥果然亲自在教:“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但是鹦鹉不太聪明,一只没学会,宣和听了一会有点无聊,正准备离开,鹦鹉忽然没了声响。
不知怎么的,他有些不好的猜测,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上爬,他身量小,整个人覆在不算太粗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宣和拨开眼前的枝叶,那边院子里,谢润收回覆在鹦鹉脖子上的手,接过身后侍从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冷漠地吩咐:“再去寻一只聪慧些的。”
宣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树的,谢淳来找他的时候他钻进谢淳怀里哭了一场,抽噎着恶人先告状:“都怪你!嗝,我同你玩嗝,捉迷藏,你也不,不来找我,害我在树呃,上呆了那么久。”
谢淳没有辩解,拿帕子轻轻按了按他的脸颊,擦去眼泪抱着他回去。
彼时他是个双层下巴还未消的小胖子,谢淳身形已经开始拔高,但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抱着他走路的样子有些滑稽。
他下树时没注意,脸上被树枝划了一道小口子,贵妃因此圈了他大半个月才许他出去玩。
两个月后生辰当日宣和收到了谢润送的鹦鹉,这只鹦鹉显然比死在他手里的那只聪慧多了,一叠声地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连贵妃都露了笑,宣和却只觉得心中发寒,这是第几只?
之后他连续发了三天烧,梦中谢润的声音与那只鹦鹉的声音重合,魔咒一般地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