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栖云见此光景,心知师傅已生怒意,忙不迭施一礼,先低头认错:“是徒儿莽撞了。”
“切忌口中认错,心中另有他想。”只这一句话,苍阳道人便将储栖云心思说了个透彻,堪称一语中的。
眼下,师傅虽不曾真正发怒,但言辞里头,俨然尽是责备之意。储栖云再怎样荒唐,也是尊师重道之人,此刻,只将方才在门外想好的托词尽数咽回去,蹙眉不语。
“去清华台跪着,静思己过。”苍阳道人说罢,沉沉叹息,似有心绪万千,却难言说。
清华台乃虚鹤观众弟子练武之处,储栖云奉师命思过罚跪,正赶上散了早课练武的时辰。他这一跪,不说一众师兄,乃至师侄辈的弟子都瞧见了。
储栖云乃苍阳道人关门弟子,自幼时入观至今,得师尊格外照拂。这么些年来,莫说挨打罚跪,便是责难也实属少见。
遥想当初,储栖云可是伤了大燕太子的面容,师尊竟还出言回护,将那罪犯欺君之事说成是为太子化解劫难之举。由此,储栖云才捡到一个“命中贵人”之称。
再看如今,苍阳道人竟不顾储栖云颜面,命他在一众人等跟前罚跪思过,想来也是怒极。
苍阳道人曾有令在先,偷天换日一事一概不许再提,若有人违背,不问辈分,定将重罚。故而知情者暗道储栖云胆大妄为,该当有词一罚;不知情的则是窃窃私语,相互询问缘由。
储栖云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对众人指指点点视而不见,孤身跪在清华台一角,神情过于平静,如化作木胎泥塑,只教人看不出心思来。
“都练武去!”幸而年长的师兄及时赶来,命一干人等散去,才为储栖云稍稍解围。
一转眼,晨风散尽,最后一丝清凉也教大日头驱逐了个干净。储栖云头上并无一丝绿荫,便这般被烈阳晒着,如置身炉火中,不多时,就已湿透里外衣衫。
陆子茸躲在别处远远瞧着,心有愧疚,生怕小师叔被晒出个好歹,左思右想半晌,匆匆去寻陛下求情。
石板地粗粝,隔着薄薄衣料,跪得久了直教双膝麻中透着疼,想来必是青紫了一片。
“起来。”未曾过去多久,萧玉山孤身而来,垂眼望着他,只说了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
储栖云却一动未动:“贫道当尊师,故不能起。”
“寡人是皇帝,你也当忠君。”萧玉山语气略略加重,似有施压之意,实则为关怀储栖云,“苍阳道人那处,你不用担心。”
“不必去了,有错自当受罚。”此一回若非是他,事情不至于变作如今的模样,储栖云自云愧对师傅,惹他老人家担忧。
“如此看来,我也当受罚了。”萧玉山说罢,寻一处石凳坐下,便在储栖云不远处,亦是烈阳之下。
储栖云见他竟如此打算,忙不迭用那冠冕堂皇之言劝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与匹夫同罚?”
“非也。”萧玉山坐在一旁不曾起身,亦是回得冠冕堂皇,“储道长岂不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诡辩之才竟也有辩不过的时候,储栖云顿时泄了气,轻声道:“你便回去吧,小心细皮嫩肉教烈阳晒坏了去。”
“为何你经晒,我就经不得晒了?我瞧你也不是铜筋铁骨。”萧玉山起身,再度行至储栖云跟前,“起来。”
“我有错。”储栖云自责于教师傅忧心,自知有错,故不肯起。
萧玉山却道:“是我先想出去的。”
储栖云又道:“在此之前,是我先引着你起了心思。”
萧玉山再道:“是我心思不定。”
储栖云却道:“是我引得你心思不定。”
“好,便算是你的过错。”萧玉山终归瞧出来,这人是故意辩驳来着,储栖云终归是储栖云,已沦落到如今这田地,还敢玩笑调侃。
储栖云一愣,随即知晓,萧玉山已识破了他的心思,赔了笑脸劝说:“说开了便好,既然都算作我的过错,你也好回去了。”
“你又错了,既然都算你的过错,我便更不能回去。”萧玉山复又坐回去,当着灼目烈阳之下,竟还能谈笑,“储栖云,咱们有难同当。”
不多时,皇帝也去了清华台一事传遍虚鹤观。苍阳道人似早已料到,不见惊骇之色,叹息之余,亲自去请萧玉山离去。
萧玉山见苍阳道人亲自前来,也不摆皇帝架子,自那石凳上起身,与他道:“老神仙,这储栖云罚也罚了,到此为止吧。”
“贫道自当尊从陛下之命。”苍阳道人先行一礼,继而望向储栖云,命他起身。
储栖云这才自地上起来,两个时辰过去,双膝痛楚难言,一时竟要摔回去。倒是萧玉山眼疾手快,顺手扶他一把,也不觉得有何异常:“储道长小心。”
试想,皇帝又怎会亲自扶小道士?储栖云只想着萧玉山此举太过顺手,只怕引人猜疑,忙退了半步行礼,悄然与萧玉山递眼色:“多谢陛下。”
也不知萧玉山究竟是不曾瞧见,还是本就无所顾忌,又与苍阳道人说:“储栖云乃寡人‘命中贵人’,理应同寡人一般尊贵。日后老神仙要罚,还须得顾及储道长颜面,更要顾及天家颜面。”
此话无异于与虚鹤观施压,许是萧玉山生怕此事以后,储栖云在道观里头抬不起头。一众道士听得此话,皆是叩拜,连道遵命,饶是苍阳道人,亦未曾免去。
萧玉山心中有一杆度量衡,自会拿捏分寸,亲自上前扶起苍阳道人,复又展露笑颜:“老神仙何须行此大礼,寡人不过顺口一提。”
是不是顺口一说,在场各位自是心知肚明。皇帝能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足以见得储栖云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第20章
二十、陛下有心护短(下)
“小师叔有皇帝撑腰,好生威风!”
方才,萧玉山是陆子茸请了去救场的。
陆子茸本还犹豫,生怕皇帝坐视不理,任凭小师叔在毒辣太阳下晒着。谁知皇帝才听了一句,便急匆匆往清华台去了,连护卫和仆从都不曾带。
“有个文雅词怎么说来着?”陆子茸翻出一瓶药酒放到他跟前,思前想后,蹙眉半晌,才蓦然回想起来,“狐假虎威!”
“你这臭小子——”储栖云抬手就给他一记脑崩儿,没好气道,“这是损人之词,你平日里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陆子茸慌忙掩口,瞪圆眼睛小心翼翼追问:“当真不是好话?”
“再敢乱说,小心我让赵师兄罚你抄书。”储栖云心知陆子茸不爱读书,乱用成语并非有心讥讽,故而只放出狠话,并未恼火,“抄个百十遍,方能长记性。”
“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了。”陆子茸掩口说着,生怕抄书,慌慌张张就朝门外逃,恰巧与萧玉山撞了个满怀。
少年本该畏惧天威,谁知抬眸之间忽与萧玉山相视,只见得眼前人生得一双盈盈桃花眼,长得一对如墨入鬓眉,如自画中来,一时竟是看痴了。
等到陆子茸回过神时,立时是一惊,心道从前皆是躬身拜见,不敢抬眼直视,也窥不到真容。如今一瞧,他方知民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貌美镇国原是有理有据。
“去吧。”萧玉山觉得好笑,只想着自己又不是恶面修罗,这孩子怎就被吓住了?
陆子茸赶忙躬身一拜,快步飞奔离去,好似受惊小鹿。
萧玉山笑吟吟走进房里,挨着储栖云坐在床榻上,毫不见外:“怎样了?”
储栖云全不将罚跪一事放在心上,一指膝头,笑答道:“连伤都算不得。”
萧玉山本心怀歉疚,眼下见他无恙,终归安心:“错不在你,你今日理应与老神仙说明缘由,为何一力担下?”
“于公,我哪敢将皇帝供出去?”储栖云揽着萧玉山肩头,亲昵异常,“再者于私,我哪能要你担责?”
“真是铮铮男儿,骨气过人。”说话间,萧玉山屈起手指,一敲储栖云膝头,带着使坏之心十成十,一分不少。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令他发疼。储栖云低低痛呼之余,却不多瞧双膝一眼,更不问满身大汗,揽着萧玉山便躺倒在床榻上。
回想方才陆子茸所言,他不由嬉笑调侃:“方才陛下好生威风,只可惜苦了我,日后定有人说我‘狐假虎威’。”
分明是倒苦水,这人怎就能将话说得得意洋洋?萧玉山晓得他没脸没皮,抬手拧他面颊皮肉,故意问道:“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皇帝的威仪,岂是寻常人能借到的?
“贫道喜不自胜。”储栖云一把攥住萧玉山手腕,猝然凑到极近之处,在那人唇间落下一吻。
萧玉山合眼迎上去,与他唇齿相依,好一番你来我往,浓情蜜意。
只可惜,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二人可不敢在道观里头白日宣淫。一记深吻以后,他们便坐起身来,相顾无言。
沉默之刻,小小一间卧房里满是尴尬与烦躁——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吻里,二人都有所反应,又不得不克制心性。
“不如——”储栖云思忖半晌,终归提议,“后山有灵犀洞,洞中有温泉,不如——”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好年纪,谁愿学圣人清心寡欲?
“如此甚好!”萧玉山一拍手,就此定了温泉一行。
皇帝一时兴起,可怜苦坏了王公公,又要忙着整理换洗用具,又要安排随行之人。萧玉山见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只道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只储栖云一人伴驾便好。
如此一来,到了后山灵犀洞,便成了王公公孤守在外,萧玉山储栖云享乐其中,一里一外堪称两重天。
二人才进去,便将衣褪去,信手丢了一路,继而共入温泉,正是那鸳鸯戏水,风月情浓。
萧玉山半身伏在山石山,半身隐没水下,只随着身后那人动作起伏,爽利之时便仰起脖颈喘息,拟作凤凰啼鸣之姿。
储栖云撩开萧玉山一把湿发,啃咬脖颈,如山兽觅食,齿关几番碾磨,就烙下红梅点点。萧玉山吃痛,反手拽住储栖云长发,咬牙提醒:“小心衣衫……遮不住!”
“我小心得很。”储栖云唇畔都粘染着水汽,轻柔而温存地凑到萧玉山耳边,且教他安心。
他一向都很有分寸,在怎样云雨偷丿欢,都不会教萧玉山出丑。
春潮骤来,席卷二人,静谧山洞之中,除却喘息声此起彼伏,便只有他们的呢喃低语。他们说的是道不尽的缱绻柔情,讲不完的缠绵悱恻,犹如两股紧教在一起的灯芯,在欲丿念之火中纠缠。
等到春潮散后,萧玉山就似餍足的猫,懒惓地泡在温泉水里,连眸中都染上氤氲水汽,莫名柔和起来。
储栖云只觉得眼前人画似的瞧不够,瞧得久了,就痴儿一般情不自禁地勾唇而笑。
萧玉山借着温泉水瞥见,只笑这好端端的人莫名痴了,启唇轻问:“你这笑而不语我便看不懂了,呆了不成?”
“没有缘由便不能笑了?”储栖云是个诡辩之才,少不得在玩笑时辩驳几句,“我顺心而为,正应那一句‘道法自然’。”
“这便巧了,我也想笑,亦是寻不到缘由。”说罢,萧玉山动了动身子,靠到储栖云怀里,唇上笑意渐露。
如此一来,前心贴后背,他们便能感知到彼此轰然的心跳。储栖云不禁将怀中人环得更紧了些,好似已将明月揽入怀中,再无所求。
他们只稍稍再休憩片刻,便已至午后,直到实在不能多加逗留,才懒懒起身更衣。储栖云替萧玉山擦干湿发,信手将那巾布一扔,说要下厨去做素斋,以报答皇帝解围之恩。
萧玉山打趣道:“君子远庖厨。”
储栖云不以为然:“为报皇恩,不做君子也无悔。”
二人有说有笑朝外走,皆是神清气爽。只是苦坏了王公公,守在灵犀洞外不敢稍稍分神,生怕里头春光教旁人窥见。好在洞穴阴凉,并不燥热,否则他难逃中暑之灾。
王公公最是知晓,陛下教那小道士储栖云迷了心窍!
再说午后,安风寻了个由头下山,想来也是去见叶文卿了。少了这榆木疙瘩在跟前,萧玉山愈发无所顾忌,唤储栖云到跟前伴驾,举子对弈,闲谈往事,神仙似的悠然。
棋盘上,胜负已定,萧玉山手执白子,心有得意:“我若赢了,就罚你说些陈年旧事解闷,但有言在先,不许糊弄了事。”
说罢,最后一子定成败,萧玉山不曾相让,赢了个痛快:“说吧。”
“遵命。”储栖云思量片刻,启唇笑道,“你我相识十数年,但有一事你定然不知。”
“哦?”萧玉山听他如是一说,立时来了兴致。
“我五岁以前,尚未随师父入虚鹤观出家时,并无姓名。”储栖云有意卖关子,说书似的说起从前事,“你说奇不奇?”
萧玉山生于宫闱,自是不解流民生路多艰:“又不是天生地长的,怎会无名无姓?”
“我本是弃儿,为一名行乞老翁所收养。”储栖云答道,“爷爷心地善良,但目不识丁,只因见我幼时瘦小,便拿方言取下绰号‘结不熟’。”
储栖云分明是拿捏着说书的语气,但萧玉山却笑不出一丝半点:“这是何意?”
“陛下定不知南面的方言。”储栖云解释道,“南面农人种果树,果子结成却不熟,便叫‘结不熟’。”
萧玉山总算听明白一半:“是指你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