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作甚?”与少年同来的黄门忙是挡前:“难道,你也是反贼?”
郭偕一怔,收剑回鞘,原地抱拳:“在下禁军指挥使郭偕,奉命入宫勤王,不知阁下是……”形势不明,以免错生枝节,刻意隐去番号。
“方才那几个也是禁军,还不是要加害吾等!”黄门满目警惕,“你说你来勤王护驾,有何凭证?”
郭偕未及答言,便听身后一声大笑:“还需什么凭证?吾等若是贼匪,此刻还能容你质问?”是原望。
“这……”黄门哑然。
“果真说来,倒是你二人,在这内廷教禁军追捕,难不成与反贼有瓜葛?”原望趁机反将一军。
黄门气得耳赤:“你……一派胡言!吾乃移清宫内侍黄门,怎会是反贼?”
“那他呢?”原望下巴一点其人身后。
“此乃……乃……”语出一半,黄门却似噎住了,满眼犹豫。
“吾乃嘉王!”少年前出一步,字清音澈,洋洋盈耳。
郭偕目光一动,转去细打量那秀挺似俊竹之人,但见:凝脂玉面犹染红霞,长眉似墨直入鬓角,目若清潭幽深无底,口鼻如画百般难描。诚可谓,霞姿月韵,惊世风貌!
“嘉王……”轻道一声,郭偕嘴角上扬。
传闻嘉王穆寅澈年方弱冠,容貌冠世,可谓天人风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尔等既来勤王,可知作乱者何人?”嘉王目光炯炯扫过众人,言止雍容,已与方才受惊下的风弱少年判若两人。
郭偕一怔:听音……难道乱事突发,竟连嘉王这局中人也不知俱细?稍一忖,便如实:“吾等一早接将令入宫勤王,方才所见,当是殿前司乱军闯宫,意图谋逆!”
“殿前司?”闻者一惊,竟脱口而出:“绝无可能!邵表兄为人忠直,尔等必是弄错了!”
郭偕愣了愣,放缓口气:“则殿下以为……”
嘉王眉心锁起:“小王本是一早在庆寿殿与娘娘(4)请安,忽闻逆贼闯宫作乱,已奔庆寿殿而来,娘娘令我自寻清净处躲藏,不想我半途遇到乱贼,一路追赶吾至此,我却不知他等身份,甚不知其是否果真为禁军将士。”
此在郭偕意料中,不过他自认已晓内情,便无意多问,当即令原望领麾下将士往邵太后寝宫庆寿殿探查,自己则带兵赶去天子所居的景宁殿护驾。
与前庭的死寂大相径庭,景宁殿外一片喊杀之声。郭偕快马加鞭赶去,见彼处近百人正混战,难分敌我。
稍加忖度,郭偕忽而拔剑高喝:“吾等前来护驾平乱,逆贼休逃!”一言罢,果见一干人马反身冲来。
京西路数十场大战积下的威名自非虚妄,郭偕一马当先冲入敌阵,身后将士紧随而上,一时气势如虹,万夫莫阻。不多时,便破除障碍,冲进殿去。郭偕接连抓住几个宫娥欲问天子下落,却岂料娇娥们一见他手中滴血的长剑,瞬或晕倒、或是失语,竟一无所获。
无奈下,郭偕只得率众在殿内四处找寻,然天子寝居不同他处,前后上下数十间屋子,怎是一时半阵搜寻得遍?郭偕那颗心越悬越高,正是惶急,忽闻窗外动静,且透过窗牖隐见黑影晃动,自命人推窗查看,结果见是个黄门吊在窗外,身子晃晃悠悠,不时碰到窗牖,才发出那等声响。
不及多思,郭偕上前一把拽住其人胳膊,同时挥剑斩断他头顶的黄绫,将彼者由窗户拉入,扔在地上,一脚揣去:“身为内臣,竟是此等懦夫,贼匪尚未杀入,你不尽心护卫天子,却欲一死了之,实乃罪大恶极,理应千刀万剐!”
“你……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地上人受这一番痛斥,竟是一跃起身,却又抬袖挡住脸,口气不忿:“你说我懦夫??”
郭偕冷嗤:“不是么?乱贼尚未现身,你就寻死觅活,将天子安危置之度外,道你是懦夫尚辱没了此二字,实则我看你连蝼蚁都不如!”
“寻死?”那人一愣,“孰人说我要寻死?你且睁眼瞧仔细——”伸手抓起绕在身上的黄绫甩了几甩,“这是寻死吗?你倒是如此这般寻个死我瞧瞧!”
郭偕一愣,仔细瞧去,才发现那黄绫原非绕在他脖子上,而是缠在腰间。顿时脸一沉,高喝:“来人,给我将这贪生怕死、临危脱逃者拿下!”
“什么?”黄门一惊,再度跳起,挡在脸前的衣袖随之掉落,露出一张黝黑黝黑的脸,唇上竟还吊着两撇歪斜欲坠的八字胡,“你要拿我?!”
郭偕冷声一哼,扯起他那身不合体的内侍服,嘴角抖落一丝轻蔑意:“装扮倒是用心,却可惜穿错了衣裳,依我看,你合当与你那些同党一道扮禁军,此远比扮内官容易!”
“什么同伙,这又关禁军何事?”那人一脸迷惘,看去竟不似佯装,低眸看了眼身上,口气竟也似嫌弃:“我也知此装扮不妥,然近臣定要我换上,说什么否则行走宫中必令反贼生疑,然彼时我已……”
郭偕挥挥手,懒与他多话:方才其人掉落时,尚听得上头惊呼之声,可见同党不少,因此无论他是否真的反贼,真相查清之前皆不可掉以轻心。遂一面令拿下之,一面令人上楼搜寻。
“郭将军!”正此时,门外传来嘉王的声音。
郭偕转身,面露焦色:“殿下,此处或藏有贼人奸细,不可久留,你快回前殿去。”
嘉王却似未听见他所言,驻足不动,倒是目光凝伫在前,片晌,竟慌忙跑去拉住那才被拿下的“黄门”,开口直唤“陛下”!
全无防备,脑中似有何物轰然倾塌,郭偕呆若木鸡。
难怪,总觉那张画得黒糊黑糊的脸若去掉那两撮歪斜欲坠的八字胡便似曾相识——
要说天颜,郭偕至今惟见过一回,乃半年之前,回京之初,太后念他在京西路建下功勋,又是驸马之兄,因此破例召见,区区片刻,因全心应对太后垂问,于御座之上那张脸,仅是匆匆数瞥,记忆实不算深刻。而今日情急,加之那张脸又经一番“易容”,认不出并不怪……
外间忽起骚动,以为贼匪来袭,郭偕转身冲去,出殿门便见一戎装之人由远而来,身姿步态皆熟稔。再走近,面貌亦清晰:一张棱角分明孤高脸,似剑长眉尽透冷峭,星目深沉,却显寡薄。总之,一行一止皆折射令人胆寒的威慑气。
“邵—景—珩!”咬牙吐出那令他如鲠在喉的三字,郭偕忽觉胸中恶气上涌。
擦身而过,其人一挥手,便有兵将上来左右架住郭偕。
“陛下,臣护驾来迟,还望恕罪!”入殿浅作一揖,来者音色淡定:“今早步军都指挥使侯朝中领兵闯宫,意图弑君。臣率殿前司精兵勤王,斩杀判将侯朝中,步军司其他参与叛乱的军将也被悉数拿下,待过审定罪!”
一阵静默。
嘉王忐忑:“乱事已平,娘娘可安好?”
沉吟了下,邵景珩垂眸:“回陛下,臣赶到庆寿殿时,太后已遭侯朝中毒手,臣回天无力,甘领其罪。”
“娘娘!”哀呼入耳,穆寅澈颓然倒地。
便是这一声,似也卸去了郭偕一身气力,眼前一黑,腹中那股酸腐气便翻涌而上。霎时腿一软,半跪下去……
第三章
腰腹微收,吸气凝神,左手一掷,一道弧光飞出,正中早些时候手蘸酱汤画在墙上的靶心。
哎,已是第十三回了,站着坐着躺着甚至趴着蹲着,无一例外不是命中,实在无趣啊!木床上的人叹了气,伸直两腿躺平,两手枕回脑后,并无意去捡那块掉落地下已然发黑的面团,只对着低矮的屋顶吁叹。
说来,还是这牢房太过促狭,南北五步半,东西四步(进来第一日他便测了不下十回),一张矮床一张小桌外加一条小木凳,便占去大半空间,剩下的都不够他伸条腿。
这便叫天有不测风云,朝堂政局云谲波诡,半日之间,他郭偕堂堂功勋之将便沦为阶下之囚,如今罪涉谋逆,轻则刺配,重则殒命,甚还或殃及九族,岂非悲哉?虽说人皆难免一死,然而牵累家人于心何忍?况且将者,浴血沙场马革裹尸方是死得其所,当下这般,因一场始末不明的乱事稀里糊涂殒命,实是不甘啊!
外边“哐当”一声,打断了床上人的自怨自艾:早膳到了。
揭开食盒,但见碗碟四五个,乃粥羹与各色点心,皆他平日所爱,心中稍安:只要两餐(1)尚能送达,便表明家中安好,暂未受牵连。(2)
而粗略算来,他被关进这殿前司狱(3)已然十来日,至下未被提审,想来若非案情牵涉过广,逆党余孽尚未归案,便是——邵景珩已打定主意不审而判,先斩后奏,对他动用私刑了!
此想,绝非他闲极无事,凭空臆测。
首先,这桩谋逆案内情蹊跷。说侯朝中谋反虽非全无可能,然到底还须看,反的是谁?若是那个成日斗鸡走马、荒唐恣睢的皇帝穆昀祈,郭偕倒是五分信真,然而太后……纵然回京不过半载,郭偕也心知,侯朝中是为太后邵氏一手提拔、较之邵家这门外戚亦毫不逊色的亲信!因是他侯朝中反太后,无异于推墙倒树、自毁靠山,且说狗咬其主,初衷何在?自立?笑话!大熙朝抑武,纵然一军之帅如他侯朝中,不得太后下旨枢密院签发兵符(4),是连一兵一卒都搬不出禁军大营去!然而当下实情却是,兵发了,太后亦罹难于乱中,此,意味什么?皇帝?纵他有那城府与胆量,然无太后首肯,发兵的圣旨根本出不了皇城!
那便唯有——邵景珩了。
此人生性阴险,虽说太后乃其姑母,然权、利相争下,手刃至亲并非不能,至于缘故,不外乎两点:一,太后与邵家,名为血亲,实却不然!此非秘闻,太后出身市井(也有说曾为歌伎),教当初尚是皇子的先帝看中,却因出身之故不得入宫,先帝不舍,将其寄于亲信、少时伴读邵忱允(邵景珩之父)家中,登位后,索性令其改姓为邵,对外乃称邵家庶女,自此封妃立后,才是一帆风顺,而少了血脉羁连,太后与邵家两方心存隔阂,本不为怪;二,权势利益,此长则彼消,太后虽倚仗邵家,却也忌其得势,遂借助邵家之力清除异己、掌控朝局后,自要调转矛头,另行扶植亲信以牵制、打压邵氏一族,因此惹邵景珩记恨,欲除之而后快,也是使然。
至于行事之能,殿前司“捧日”、“天武”二军名上是为天子亲军,实却在邵景珩掌控下,三衙中也唯他调兵无需圣旨与枢密令,可谓近水楼台!
事到如今,太后身侧一众亲信已难免灾,枢密使李赟必然被罢,若无意外,继任者为副使丁知白无疑,此人是邵景珩之父邵忱允一手提携,二人实为师生,即便邵忱允过世后,丁与邵家仍往来密切(实则丁已将侄女许与邵景珩,只待后者守孝期满,便行婚礼),与邵景珩亦是忘年之交,因是今后,邵氏在朝或还果真独掌遮天矣。
捋清这几点,郭偕自绝望:不曾想,他与邵景珩一场经年夙愿,天理公义尚未得彰,却因横出的一场乱事牵连,致他束手就死。早知这般,当日他便绝不就擒!但拿邵景珩一命为自己陪葬,也算出了口恶气,如何都比现下这般,生于苟且,死于无声,要好上百倍。
正自吁叹,门外又传来开锁之声,郭偕一震起身:难道,是要传他上堂过审了?还是……时辰已到,催他赴死?一念至此,怒由心起,直视门外,似要化目光为利箭,门开之时,正对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孤高脸,拉弓上弦,一箭正中靶心!然而……
哐当一声,锁下门开,入眼的人脸熟稔而无奇——日日与他送饭的狱卒而已。其人立于门前一叉手:“郭将军,您可离去了。”
“离——去?”咽口唾沫,郭偕怒意消散的脸上逐渐聚拢迷茫,呢喃似自语:“去哪儿?”
“随您。”侧身让路,狱卒赔笑:“方才得令,您已获释,可走了。”
获释?可走了?此意是……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甚至,流放刺配都不必??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正午的阳光肆意挥洒,打在脸上令人目眩。抬袖稍挡,拂面清风令混沌多时的神志倏一清,蓦然回首,高阔的红木门顶,“殿前司”三字,遒劲刚毅,不显自威。
驻足片刻,长吁一气——原来一切,皆是真实!历经十多日的牢狱之灾,他郭偕,竟尚能由这殿前司狱毫发无损走出,实乃奇迹。
仰天笑过三声,衣袂一拂,信步而去。
晏京三月,絮轻风暖,飞花似梦。半月未曾踏足的街市,故地重游,才觉竟多出那许多曾经未知的好处,便是那听惯甚已厌烦的揽客叫卖之声,此刻竟也赏心悦耳,诚然是:历经不幸才知幸,祸过灾去方惜福!
前方人潮渐稀,景致却熟稔。前行十数丈,便见一高门阔府,看去与殿前司相似。郭偕大步前去至朱门下,昂首见“侍卫步军司”几字,在头顶熠熠生辉。
“禁军帅司,不得擅闯?”一步跨上台阶,却闻人声厉喝。抬眸,守门兵卒正怒目相向。
郭偕一怔,低头瞧了眼现下的自己:布衣加身,兵契也已于当日缴于殿前司,自是无人能识。略一忖,索性报上名姓,却不想兵卒仍旧冷面:“步军司即日起已戒严,不得将令者,不得入内!”
“将令?”郭偕凝眉:“孰人将令?”
答曰:“殿前司!”
闻此三字,郭偕面色一凛,咬牙将冲到头顶的怒意压下:此本在意料中!再是不平,他郭偕如今也只是一待罪之身,却有何底气颐指气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