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珩睁眼,眸中划过一抹似有还无的轻蔑意,却唤人奉茶:“天干气躁,看汝火气不轻,饮盏茶抚平燥意再言罢。”
少顷,杂役送茶入内。看着那淡如清水的凉茶,唐黛云目露厌恶,半晌不接。
“军司内只有粗茶伺候,不似在府中,尚可随心。汝且将就罢。”邵景珩此刻语气倒不见了轻慢。
一言似投石入水,凭空催生一腔杂绪,令人徒升感慨。唐黛云凄色一笑,深透无奈:“我与阁下固因家仇不共戴天,然奴家一身终究受汝恩惠,恩怨交杂,本是两端为难,我非知恩不报之人,令我忘恩而记仇,着实强人所难。”接过茶托上前两步置于案上,转身询问:“不知此处可有分茶的器具借我一用?”
杂役看邵景珩点头,忙去取来。
将碎茶倒入钵中细细碾粉,女子似又回复了往昔柔婉,轻声慢语:“今日这一盏茶,加之阁下所欲知晓之情,便作奴家回报阁下这些时日的照护之恩。”手未停,口气却转冷:“自今往后,我与阁下,便是恩断仇存!”
邵景珩无意答话。
少顷,茶点好。斟满两盏,女子随意端起一盏自饮。邵景珩知她此举用心,自不拂人美意,端茶亦啜两口。
会心一笑,女子践行前诺:“当初救下我大哥的恩人查知先父为汝所害,且那些刺客也是你派出欲斩草除根,便劝大哥莫要以卵击石,暂且躲避暗处,韬光养晦,从长计议。兄长听从其言,将我接到身侧,就此在京中蛰伏下。我兄妹二人数载含垢忍辱、卧薪尝胆,便为找寻证据,为父伸冤之余,更为国除奸!”
一改方才的淡然,邵景珩面上恼色闪过:“然你蛰伏我府中许久,终是寻不出我谋反的实证,遂在你那恩人’提点’下,于前日午后,以买进布匹香料为名,将尔朱宽的尸首残骸装进箱中送入,后便携其首级入宫指证我。我所言无差罢?”
嗤笑一声,女子自得:“尔朱宽的尸身在你府中,此一点是实,你再狡辩也是徒劳。”
放下茶盏,邵景珩面色终转冷挚:“我再问你一次,指使你的,究竟是谁?”
挑衅的目光迎去与之对视片刻,女子竟“呵呵”笑起,看状似痴。
邵景珩面色转红,拍案:“说!否则你与你那兄长,孰人都活不过今夜去!”
笑声愈癫狂,唐黛云抬起一指指向正对面的杀父仇人,丝毫不掩饰鄙夷:“我今日来,便未想活着离去,且说你果真以为我这般好骗?我兄长那日在园中被你撞见已料知会被识破,只怕连累我,遂假做了一场虏劫戏,令我得以取信你,事成后他便在恩人相助下出京避祸去了。汝却果真还以为,我会因顾虑他的性命而屈意迎合你?”绕过案角逼近,目中凶光毕显:“且说对将死之人,出两句真言自也无碍!”
眉心一紧,邵景珩瞟了眼置于面前的茶盏,乍恍然:“这茶有异?”
女子笑若春花,两指轻轻一弹,便见指甲下一股轻薄的烟尘飞散:“此是我萃取近十种毒草精华所制之毒,原是为我自己所备,不想天意助善,终究用在汝身,令我如愿手刃逆贼,为父报仇、为国除患,即便要一命相抵,也是死得其所!”
一手抚胸,邵景珩似出气已不顺畅,闭了闭眼,语出断续:“你口口声声指我谋逆,却从未寻到实证……且说你所知之情,皆出自你那恩人一人之口……由此,就从未生过疑心么?”
哼了声,唐黛云笑得肆意:“我兄妹即便见识不深,却也绝不痴傻,若是旁人,我自还须加留心,然彼者是朝之重臣、天子亲信,我有何由疑之?”
深吸一气,邵景珩音色复冷:“遂这指使者,是张仲越?”
女子不屑:“邵殿帅就存这点智慧?我那恩人知汝得势,必将大肆剪除异己,因是又岂能与你明争?睿智如他,早已退居朝外韬光养晦,外皆以为之糊涂,却不知此正是其人高明之处!”
“宋——衍!”邵景珩目光一凛:装痴做啥,以不变应万变,着实高明!不再理会已然喜怒不能自制的女子,怫然起身。
“殿帅此刻才想起求医,未免晚了罢?”女子再嗤,言罢却见彼者目光似随意扫过地下,循之望去,面色忽变——椅下灯光暗处,赫然一滩水迹!
“你……竟未饮茶?!”
邵景珩冷色:“看来我所存的智慧,是较之你想的多些。”言方罢,便闻耳侧风声乍起,侧身一躲,见女子身影自眼前闪过,自是扑空倒地——手中竟握着片薄如蝉翼的刀刃,铸在银钗一头!
好个有备无患!
“来人!”一声厉喝,邵景珩面如严霜:“传令,命捧日军再叩宫门,若他不开,即刻攻城!”
身后一声轻吟,回头见唐黛云已瘫倒,执银钗的手攥紧胸前,血溅当场。
第七十七章(完)
夜深风静,人心难静。
大庆殿的宫楼上,穆昀祈临轩独立。目所及处,是宣德楼深寂的孤影,然就在那孤影下,却有数以千计、明火执仗打算攻进皇城、弑君作乱的殿前司大军。
“陛下,张相公来见!”内侍隔门通禀。
穆昀祈回身,见张仲越已大步入内。
“陛下,邵景珩派人传话请开宫门,否则他即刻领军强闯!”来人语色匆急。
“此刻?”穆昀祈不知是尚未回神,还是早有预见,未见乱色,只略纳闷:“不是子时么?何故这般情急?”后一句,倒似自问。
张仲越锁眉:“忖来若非勤王禁军已至,便是丁知白游说邵景珩不成,甚是唐氏唐突举动惹恼了彼者,才出纰漏!”深一拜:“此回失策,罪过在臣,遂请以功抵过,率兵上城楼御敌,望圣意恩许!”
未置可否,穆昀祈揉揉额角:“邵景珩当下人何在?”
张仲越答:“当下尚未见人,想来不是在城南军营,便是在殿前司。”
转身再回望夜色里的宣德楼,穆昀祈目光凝伫。半晌,幽幽然:“传话城下禁军,令邵景珩亲自前来,朕但见他,才可开启宫门。”
“陛下三思啊!”张仲越一惊,急加劝阻:“宫门一旦开启,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予夺,乃是一应交付贼党之手了啊!”
踱回凭栏,穆昀祈音色无动:“不然,又能如何?”
“臣与赵虞德亲登城楼督战,誓死坚守宫城,或还存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穆昀祈苦笑:“那余下九成呢?皆是败数?”
“这……”张仲越一怔:“然总较之束手受戮要好!万一勤王禁军已入城……”
“莫再自欺欺人了。”回眸一瞥,凭栏者目光已恢复清明:“你何尝不清楚,叛军围宫已出两个时辰,若郭偕果真领兵进城,怎会丝毫不闻动静?再言来,驻京禁军总数不过十万出头,即便孤注一掷攻城,与邵氏的西北军正面对决,也丝毫不占上风!邵氏亲军是身历百战的精锐之师,守住这道城门,不言多,两三日总不难,然他攻破宫门,却是一个时辰足矣!既这般,又何苦白搭上成百上千条人命?”言至此,显然心意已决:“你既言一线生机,则我此举,又怎知于息事无益?如此,至少能免去生灵涂炭,暂令城中百姓免遭兵祸侵扰。”
静默良久,张仲越拜下:“臣领旨!”
半个时辰后。
宣德门昏黄而通透的灯光下,一骑带尘缓缓停驻。
“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奉旨来见,请开宫门!”正身昂首,马上人朗声。
“邵殿帅稍待!”城头下沉一严毅人声:“开宫门之前,上有一旨要传于你!”
听音识人,邵景珩下马作揖:“邵某在此,张相公请言。”
“上有旨,”张仲越的声音端重洪亮:“殿前司禁军入宫捉拿贼匪,须严守军纪,不得妄伤无辜,否则概以犯上抗旨论罪!”
少顷静默。
“臣----遵旨!”城下人叉手,声震三军。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似拉开一重幽深帘幕,夜色广覆的禁宫不见白日雍容,倒是一眼无底,萧凉之感令常为去往之人竟也心生一丝不测的惶恐意。
兵戎已见,回头无门。
晖庆殿,紫宸殿,垂拱殿……一处处殿墙,现身前方又移落身后,前途漫长,似无止境。邵景珩步态沉缓,徐徐前行——此刻脚下的路漫长些,于他,当非坏事。
几折几穿,又进一重门,眼中灯火乍明,终是到了。
天子寝居景宁殿,灯火通彻,却寥寥难见几个人影。
“官家有旨,殿帅但至,可自行入内,无须通传。”守在殿前的黄门迎来禀过,又自退去。
前望一眼,来人转谓随从兵将:“尔等在此守候!”
殿门敞开,内中不见人影。邵景珩转向偏殿去,在门前驻足朗声:“臣勤王来见,陛下可在?”
“进来罢。”内中的声音平若和风。
一宽眉心,依言进门,目光与案后独坐之人相触,片刻凝视,皆自默然。
“坐罢。”指指早已备下的椅子,穆昀祈先打破静阒。
脚步未动,邵景珩浅一揖:“臣此刻前来,为捉拿逆贼之外,也是有两事欲求教陛下!”见座上人颔首,便问:“一则,陛下今日召我往玉津园一行,果真仅为垂钓?二则,今夜丁知白携唐氏来见我,可是陛下授意?”
他既开门见山,穆昀祈也无心迂回:“玉津园一行,垂钓之外,振兴军入京一事,我还欲向你一问原委;至于丁知白携唐氏去见,确是朕意。”
彼者眸光微动:“若我承认振兴军是我亲军,则陛下会如何?”
穆昀祈坦然:“则我自要问清缘由,此举存叛逆之嫌,若你只是一时糊涂,则亡羊补牢未为晚,我当极力说服你悬崖勒马,将振兴军遣回西北,就此息事宁人。”
“陛下好大肚怀!”嘴角轻勾,那人摇头:“然若我执迷不悟呢?”毫无预兆,眼中一抹厉光划过:“陛下在玉津园召见臣,难道不是因了彼处据步军司大营仅数里之遥,行事可多成算么?”
“无论你信否,我将你召去玉津园,虽有以防不测之意,但只你不先挑衅,我也绝不打算与你兵戎相见!”微微蹙眉,穆昀祈言透惋惜:“彼时我确信,但你肯来,我便能说服你,然终究未想你会半途折返,我至下不解,究竟何故令你改变主意?我原以为,你我之间虽存隔阂,然到底不至此境!”
“信任??”闻此二字,那人竟是目光露嘲,话音骤冷:“陛下此刻说信任,然彼时何以凭唐氏区区三言两语就尽信我为归云谷一案元凶?那一刻陛下对臣的信任,又往何处去了?”
“事非那般,此是你先行挑起!”穆昀祈情急,“彼时唐氏入宫,带来尔朱宽的首级,道是其人为你所杀,我自存疑,尚还忖着宣你入宫对质,却闻你已举兵……”
眉心一紧,邵景珩心间数念闪过,却终付一嗤:“即便入内对质,然终究尔朱宽的尸首在我宅中起出,陛下与您身侧那干忠臣良士,却还能由我辩驳么?”转头对外一声高呼:“拿进来!”
须臾,见一兵士端一茶盏入内。接过挥退来人,邵景珩径自上前将盏置于御案上,面色阴郁:“且不论是谁先举兵,在此之前,我并未生过哪怕一丝要伤及你的念头,然陛下呢?”起手掀开盏盖,嘴角凝聚冷意:“唐氏奉给臣的这盏茶,陛下如何解说?”
乍时的怔楞过后,穆昀祈变色起身:“唐氏出宫是我允许,然这茶绝非我授意!你四万亲军已将我团团围困,我出此举果真害你性命,自又岂能脱身?”
将盏盖重扣于案上,邵景珩握拳:“唐氏指甲嵌毒、发中藏仞,乃是一心置我于死地,此若非张、丁二人怂恿,陛下首肯,莫说她一介弱女子能否存此胆色,便说其间竟还能自由出入宫禁,岂非笑话?”
穆昀祈无奈:“唐氏认定你是她杀父仇人,蛰伏至今只欲报仇,为达目的竟能委身青楼、甘坠泥沼,却还有何事不能为?再说携毒藏仞,你也长时出入宫禁,何曾见过无端须严查指甲发髻的?此岂非欲加之罪??”
认定他强词夺理,那人拂袖,逼人咄咄:“就算且置此于侧不言,那宋衍呢?陛下还莫告诉我,宋老相公在外一应所为,皆与陛下无干!”
“宋衍?”穆昀祈大为莫名:“他与此事何干?”
问者眉梢抖落轻蔑:“宋衍不惜玉石俱焚,也要将我三叔驱赶出京,为陛下堪称肝脑涂地,忠君之心实是可鉴日月!而此,绝非他为陛下所做的唯一之事罢?”
闭目略稳心神,穆昀祈缓缓坐回,面色冷凝:“他是大熙之臣,自应分朕之忧,这有何不对么?”
“这么说,陛下是承认宋衍所为,皆是受陛下授意了?”转开目光,言者盯着那盏清茶:“唐氏已亲口承认是受宋衍驱使行事,则这般,”两根长指一叩盏壁,“终究是谁要取臣的性命呢?”
“唐氏受宋衍……”穆昀祈似费了片刻才领会他言下之意,当即愤而拍案:“一派胡言!若是那般,我又何必三番五次提醒你提防此女?”
“陛下不这般,唐黛云如何能轻易得我信任?”邵景珩复露嘲色:“且说宋衍好手段,大到生平往事,小到一言一止、甚是一件器物,皆是苦费心机巧为设计,终究是为将这枚致命棋子安置到我身侧!”看彼者欲辩驳,转身背手:“自然了,宋衍只是受陛下之意要铲除我邵氏,至于如何行计,倒也不定然须一一清楚回禀,遂若此事,陛下先前不知情也不足怪,只宋衍玉石俱焚,不惜晚节豁出一身助陛下将我三叔罢职外遣,自也落个告老离京的下场,则陛下还莫告诉我,宋老相公已然糊涂至想不起临行要将苦心所布之局与主上细做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