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一会就要启程,陛下不说点吉利话吗?”
洵追在黑暗中睁眼。
“至少让臣觉得放心陛下一个人在宫中。”
或许是晏昭和的语气在空旷的寝殿里显得有些单薄,又或许是他语调里掺着莫名的凉意,洵追双手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被子从肩膀处滑下,全部堆在脚边。
“张嘴。”晏昭和盛着粥的勺子已经递过来。
洵追嗓子眼发干,吃下这一勺半凉的粥,虽比不上水来的滋润,但也略略缓解。
晏昭和说是很快会回来,但洵追并不觉得真的会快去快回,他心里猛地冒出来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抓住晏昭和端着碗的手,晏昭和一时没注意,差点将粥撒在被褥上。
洵追冲到书房拿纸笔,很快跑回来,直接将纸砚放在地上写道:“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晏昭和又给洵追喂一勺粥,“不会。”
“会。”洵追写。
“臣从没骗过陛下。”
堵地洵追哑口无言。
晏昭和所说的公务,洵追并没有问他到底是什么。洵追本就不是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再说知道的多麻烦也多。
“需要从我这里挑小太监跟着服侍吗?”洵追又写道。
“不用,人多招摇。”晏昭和道,“臣还是那句话,不要出宫,京城不太平,陛下只要出去就是靶子。”
洵追总算没有顶嘴,晏昭和略蹙着的眉终于也舒展开,“周太医在外头候着,现在应该等的不耐烦了,臣就不打扰陛下歇息。别跟周太医置气,太医总是为了陛下的健康着想。”
周太医今日没臭脸,对洵追格外温柔,连诊脉都轻柔许多。
周太医笑道:“陛**体恢复的比臣想象中要快,想来是好好休息按时吃药。”
洵追写:朕什么时候没有好好吃药?
“陛下宫里的花草总是长不大,半个多月就要换一茬,这可不太好。”周太医说。
洵追冷哼,他就是往花盆里倒药怎么着?
“不过。”周太医话音一转,“是药三分毒,陛下的确要少喝。”
直到中午,洵追才意识到晏昭和早上这是来告别。
他问王公公昭王什么时候启程,王公公摸摸脑门说老奴去问问。
王公公差人去问楚大统领,楚泱回复说早晨便启程了,现在应该已经到达第一个驿馆。
晏昭和离开的前几日还很平静,洵追吃吃睡睡连早朝都敷衍的很,崇王要来请安都被楚泱挡了回去。
赵传之带着莺歌小筑已有的所有证据汇报案情,张达钟到底是有本事,这才过了几天,蔻丹的供词便全部推翻,重新建立所有已知证据的联系点。
赵传之的证据一式两份,给洵追呈上去一份,自己手里拿一份。提到哪处,他告诉洵追页数,洵追便翻到哪页。
“赵大人比臣又经验,昨日赵大人在与臣一同商议时提出一个假设。京城的人口都是做过调查,哪条巷子有哪些家户都是在官府做过记录。这几日官府上报,并没有一户走失人口,就证明这些尸体的出处并不是京城内。”
赵张两位不知道洵追被拐到莺歌小筑,但洵追记得清清楚楚,莺歌小筑那两人打晕自己的熟练程度不亚于街上小偷顺走钱财,就证明这两人一定是经常作案。
他脑海里闪过那日那个小女孩说过的一句话。
回去娘亲自会找最好的大夫诊治,把他卖出去值之前那个花魁卖身的好几倍。
娘亲?花魁?
莺歌小筑的花魁是谁?
洵追写道:“莺歌小筑的花魁是谁?”
赵传之道:“请陛下翻到第十二页,莺歌小筑现在的花魁是一个叫做蔻丹的女子,之前的花魁叫做玉姚,不过这个玉姚已经从良,半年前已经离开京城嫁给经常来京城做生意的商人。”
不知怎的,洵追心脏自这一刻疯狂跳动,他不得不按住心口。紧接着后背蹿上来一股凉意,他失手打翻放在手边的茶盏。茶盏并没掉到地上,反而是在桌沿滚了一圈重新回到洵追手边。
这一切肯定都有联系,不可能什么联系都没有,从玉碧的死到后院的尸骨,再到蔻丹的招认。这一切都显得太刻意了,就好像是被什么提前编排好了剧情,等着说书先生将其一一展开来供人观赏猜疑。
洵追找到雏娘的供词,在雏娘的名字下,供词写了一个无字。
雏娘既不肯招供又要保蔻丹,明明是这么矛盾的一个循环,但就是令人觉得合情合理的可怕。
“去找玉姚。”洵追写。
赵传之接到洵追所写,明显是愣了下,“玉姚?”
“陛下有所不知,臣与张大人的确想过要找玉姚,但那商人在南方,只有每年冬天才到京城,如果现在要找玉姚,就要去南方。可现在南方瘟疫横行,连接北方的道路早就被封锁,就算派人找回来,将疫病带到京城怎么办?”
“雏娘已经用过刑,可还是不肯说,再用刑恐怕挨不过几日。”
能使一个人受过皮肉之苦还能坚定信念的,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定是积极重要的存在。
比如亲人,比如爱人。
洵追揉揉眉心,赵传之又汇报了几个可有可无的线索,王公公端着糕点进来时洵追让赵传之退下。
他想到的,张达钟也一定能想到,应该是现在没有具体证据说明,所以不敢贸然上报。
玉姚和玉碧只差一个字,在莺歌小筑叫玉的姑娘很多,但案件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不得不令人深思这两个名字之中是否有什么其他的联系。
一块糕点下肚,味道似乎不像是御膳房的手艺,他问王公公今日的糕点是哪位厨子所做。
王公公:“昭王殿下临走前说天气越来越热,陛下胃口不好,但不能不吃。于是将府上的厨子带进来了几个,陛下果然味觉灵敏,这个糕点就是昭王府的厨子所做。”
晏昭和也已经走了好几日,将厨子都送进来不像是要尽快回来的样子。
洵追写:“上次楚大统领说昭王到的第一个驿馆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是津安驿馆。”
洵追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又重复问一遍。
“是津安驿馆。”王公公不明所以,看着洵追刚拿起的糕点从手中脱落。
晏昭和说自己要出去,但没有说要去哪,洵追后悔,当时就应该问问他到底是去哪!
通向京城的驿馆有很多,天南地北来的方向决定每个驿馆的位置。
而津安驿馆则是通向南方的其中一个驿馆,而这家驿馆,不像其他驿馆。从其他通向南方的驿馆出去,尚还有中途改道的可能性。而津安驿馆则一条路走到底,是南方与北方商人来往最快的一条直达路线。
第二十三章
晏昭和选择从津安驿馆离开,明摆着告诉别人他要南下,自然也不怕洵追知道。瘟疫横行,如果晏昭和奔着治理瘟疫,那么一定会去青藤山庄找薄阎。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洵追也估摸不出晏昭和此时到哪,他反复翻阅赵传之送上来的册子,雏娘两个字直戳戳立在他眼前,他烦躁地合上册子出去透气。
他背后的伤慢慢长出新肉,伤口愈合的比之前慢起来,但比结痂的时候更痒。洵追抓抓后背,又不敢下狠手去挠。王公公跟在他身后,只要看到他有要挠的征兆,便大呼陛下万万不可。
早起天便阴的很,洵追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的燕子来回低飞,没一会大雨便一股脑从天边倾泻而下。宫人们急忙找雨布盖住园中花草,以免娇弱的花朵被打得一朵不剩。
洵追搓搓手臂,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他将殿内所有宫人遣退,本就空荡荡的寝殿更加显得寂静。
在昭王府那夜,晏昭和在雨夜中舞剑,一招一式极其灵动。洵追轻叹一声,回屋将自己许久都没有使用过的剑提出来。他自然是没有那个本事像晏昭和那样淋雨,他身体弱得很,经不起折腾,只能站在殿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上随意划拉几下。
这把剑是请外头工匠定做,剑柄与剑身都较为轻巧。原本皇帝应该用大殿里一代代传下来的佩剑,可洵追手臂没力气根本玩不动。
傍晚时分楚泱来找洵追,洵追正吊在廊边栏杆上双手接雨水玩。
楚泱前脚踏进屋檐内,后脚宫人就立即将他手中的伞接过。洵追十指张开,一捧雨水从指尖溜走,与地上的那一片湿润混在一起。
“陛下,臣得到消息,崇王府上侍妾突发疾病。方才崇王将那侍妾暗中送走,从送走的方向来看,应该是他郊外的一处庄子。”楚泱道。
洵追抬眼看楚泱,楚泱又道:“昭王殿下临走时让臣严加监视,一旦有异动立即禀报陛下。”
洵追挥挥手表示已经知道了,该去哪就去哪别烦我。
既然晏昭和让楚泱严加监视,就说明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洵追懒得从楚泱这猜晏昭和的心思。晏昭和那种人,顾全大局从未出过纰漏,他才没兴趣掺一脚当棋子。
楚泱看起来好像还要说什么,洵追立即从栏杆上跳下来转身回房。宫人伶俐地挡在楚泱面前,双手送上油纸伞。
洵追听到门外一声重重的叹息,弯眸愉快地笑起来。
八公主带着她小厨房里的晚膳来找洵追,洵追将书桌上的奏折全都推到地上,兄妹两没什么架子的坐在书房用完一餐。
李玉鸾看看地上的奏折咬着筷子道:“就这么把大臣们的折子丢在地上不太好吧?”
洵追以实际行动告诉李玉鸾这些奏折并不重要,现场表演如何一脚将奏折从书房这边踹到那头。
李玉鸾吃撑了,双手捧着下巴看洵追踢奏折玩,不由得感叹道:“皇兄你可真不像个皇帝。”
洵追停下,回头看李玉鸾。
“在外人面前千万装好派头,别露馅。”李玉鸾又说。
洵追无奈,装作要打李玉鸾的样子,李玉鸾笑着也不躲,最终洵追扬起的手也只是落下时虚虚放在李玉鸾头顶拍两下。
李玉鸾其实也就是太无聊,来找皇兄聊聊天吃顿饭,她没过多打扰。临走时将奏折一本本捡起,放在书案上摆好,洵追让小厨房打包早上做好的糕点,李玉鸾抱着食盒蹦蹦跳跳踩着雨离开。
小姑娘活泼,裙摆上全是泥点。洵追目送李玉鸾离开,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自己也不由得勾唇笑。
前年外邦使臣来访,晏昭和险些将八公主嫁出去。
李玉鸾流着泪说我不怕和亲,我就是怕我走了皇宫独留皇兄一个人孤单。
生在皇家,冰冷的后宫中还能盛开一朵鲜艳的太阳花,朝阳而生,璀璨炫目。
对晏昭和来说,八公主的作用和远嫁的四公主没什么区别。洵追已经对四公主李韵节没什么印象,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李韵节离宫远嫁,一身大红嫁衣是她自己所绣。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虎视眈眈的哥哥们。
李韵节远嫁,每年也就写一封信,信中也都是礼节性问好,让洵追觉得这个姐姐对他是有怨恨的。
一个国家的强大,一个皇帝的强势,能够很大程度避免公主远嫁和亲。而四公主远嫁,刚好处在洵追登基两年,朝局最动荡的时刻。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小孩,一切倚仗晏昭和。
似乎所有人都记得洵追幼年登基的无能,却没人记得洵追当时也只是个刚学会写字,正在读诗书的孩子。
就好似记洵追无能那样,大家选择性忘记晏昭和带着洵追肩负国家时,晏昭和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晏昭和身后是懵懂幼童,面前是凶猛的豺狼,夹在中间的他就这样无奈地将四公主嫁了出去。
如果是嫁八公主的那个时候嫁的是四公主,只要四公主不愿意,不嫁也就不嫁没什么大不了。
只可惜生不逢时。
沐浴后,待到头发全干,洵追找来一根发带将长发紧紧系成一个马尾,再用发簪将其固定。换好入夜不易被人发现的深色衣裳,趁夜离宫。
雨幕是黑夜最好掩面的纱,洵追打着伞绕过禁军,路过御膳房还顺走一根黄瓜,成功出宫后刚好吃完。洵追丢掉不能吃的黄瓜柄,暗暗夸赞自己轻功了得。
他轻手轻脚穿过小巷,时刻握好别在腰上的佩剑。
按照楚泱所说,崇王将侍妾送走本不是什么大事,谁家没几个送到庄子的侍妾?听楚泱的意思,崇王太小心翼翼,其中一定有诈。
楚泱和晏昭和有一样的毛病,疑心太重,总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死自己。
洵追听到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连忙跳上房顶。远远走来两人,戴着斗笠,吃力地推着一辆推车。两人腰都弯地极低,推车上的东西摞地老高,用草席子盖着看不出来是什么。那两人气喘吁吁也不忘聊天,洵追稍稍凑近去听。
“今天的有点多。”高个子的说。
“才三个,不过也太重了。”稍矮的那个道。
高个子打了个喷嚏,“放在最底下那个肚子那么大,能不重吗?”
“我家婆子怀孕我知道,像她这么大的,应该马上就要临盆,可惜了。”
洵追皱眉,右手握紧剑柄,慢慢将剑抽出半分。
“快点!一会要是遇上巡夜,咱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高个子催促。
那两人推着车飞快离去,洵追趴在房顶许久,直到袖口被雨水浸湿才重新回过神来。
刚刚那两人所说,再加上推车的重量,那辆车上很有可能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