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出发前,他还是很尊重朱说意见地问了句:“方才愚兄用得急了些,现还有那么点涨,若朱弟不急回,不妨陪愚兄再四周走走,权当克化消食罢。”
朱说自是满口答应。
宋时的瓦市勾栏,还未演变成后世人以为的旖旎风月地,而是老百姓欣赏杂剧、讲史、傀儡戏、影戏、杂技等演出的娱乐场所而已。
陆辞只是来看个热闹,自然就挑了人最多、修得最高大的那间,把入口处张挂的招子看了一遍,就交了四百钱,以作为他与朱说的入场费了。
只要他们愿意,接下来的一整晚,他们都可以在这儿消磨时光。
里头挤满了吃饱喝足无事做、就举家来看戏的闲人,一眼望去是乌压压的一片,根本找不到座次,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站着了。
陆辞当然不肯站着那么累。
他极快地环视一周,便微微挑眉,牵着朱说自人流中穿了几回。
朱说从未来过人这么密集、这么生机勃勃的地方。
哪怕是同样人山人海的元宵灯会上,也在细节上透着精致,不像瓦舍勾栏,尽是嚷嚷人声。
无论是哪处让他念念不忘的新奇,都是陆兄带他去的。
朱说难抑心中感激,悄悄看向陆辞。
然而就刚才他那么一走神的功夫,陆辞不知怎的,竟就得了俩姣姣羞答答的让座。
朱说:“……”
陆辞其实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只一言不发地立于那些从刚才起,就一直频频回头偷瞄他的姣姣的座边。
他忽离得近了,叫矜持的小娘子们反而不好意思回望,又抑制不住地感到脸红心跳,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了。
她们悄悄关注了陆辞一阵,见对方一直站着,不免心疼,索性决定提前回家,好将位置让给这从未见过的美郎君。
陆辞笑眯眯地道了谢,半点不扭捏推脱,落落大方地拉着一脸茫然的朱说坐下了。
朱说有那么点心虚,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兄,她们怎忽然就走了?”
陆辞假装没听出朱说的言下之意,故意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我还以为朱弟性情腼腆,难不成你是想让小娘子们留下,好同她们一同看这杂剧么?”
朱说:“……”
他深吸了口气。
——这分明是在颠倒黑白!
不等朱说认真辨说,身后就传来无比清晰的“噗嗤”一声。
朱说:“……”
他的毫无反应,对方却还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很快就传来一阵对方没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来。
幸好瓦舍内本就人声鼎沸,嘈杂万分,他的笑声混杂其中,倒不会惹得别人侧目。
朱说皱了皱眉,不禁扭头往身后看去,想瞧瞧究竟是谁如此失礼。
陆辞也微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后方。
只见一生得俊美眉目,气质则截然不同于陆辞,偏于风流倜傥的青年文士,在那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几乎形象全无。
这夸张反应,直让坐他身边的绝色歌妓楚楚,也跟着一脸无可奈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饭店
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豪华饭店,“其门首,以枋木及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庑,称呼坐次”。这些饭店以丰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许一味有缺”,任顾客挑选:“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膘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须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意思是说,你一进饭店,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写菜,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很快菜便上齐了。
饭店的服务也很周到,将顾客当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过卖铛头(饭店厨师)记忆数十百品,不劳再四,传喝如流,便即制造供应,不许少有违误。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
2.酒楼:在《清明上河图》中,酒楼、酒旗随时可见,画面最气派的要算城内的“孙羊正店”,仅“彩楼欢门”——宋代的酒楼为招徕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门口搭建门楼,围以彩帛,这叫作“彩楼欢门”——就有三层楼高。《东京梦华录》说:“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此外不能遍数,其余皆谓之脚店。”在宋代,所谓“正店”是指有酿酒权的豪华大酒楼;“脚店”则是一般酒楼,无酿酒权,用酒须从正店批发。
3.陪酒女:
酒楼“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24小时营业,不仅可以喝酒,还有歌妓陪酒:“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有点像现在的“三陪小姐”;寻常酒肆中,“又有下等ji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歌妓,通常只是卖唱陪酒,并不卖身,南宋笔记《都城纪胜》说:“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
4.勾栏瓦舍:
宋代的瓦舍,又称瓦子、瓦市、瓦肆,是宋代城市的娱乐中心。瓦舍之内,设立勾栏、乐棚,勾栏中日夜表演杂剧及讲史、傀儡戏、影戏、杂技等节目,当时名动一时的娱乐明星如丁仙现、王团子、张七圣等,也会到瓦舍演出。“瓦中又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叫卖旧衣服)、探博(赌博)、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煞是热闹。不管冬夏,无论风雨,瓦舍勾栏天天有演出,“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当时规模最大的瓦舍,内设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而最大的勾栏“象棚”“可容数千人”
5.勾栏收费:
勾栏表演的收费分两种方式,一是门票,元曲《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提到:“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另一种是免费入场,但在表演之前会有专人向现场观众“讨赏钱”,徐渭《南词叙录》记载说,“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
6.招子:
勾栏会张挂“招子”,写明演员名字与献演节目,以招揽客人
第二十一章
柳三变之所以叫三变,只因他在夫子杨仁光眼里,自小就是个‘常情感不稳、哭笑无常’的性情中人。
俗语说三岁看老,在柳三变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鲜少会委屈自己,在他看来,一旦遇着他认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声来,才叫痛快。
而这俩小郎君,一个模样俊俏心眼多,一个眉清目秀心眼实,单这么放着,哪怕不开口,也可谓相映成趣。
尤其他刚亲眼欣赏完前一人不费只字片语,就让娇羞的小姣姣让了座次的画面,紧接着又瞧见这人只凭三言两语,便将另一人制得有口难言的窘迫……
着实让他开怀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过了那一小阵笑瘾后,渐渐地在楚楚的帮助下,拍抚着起伏厉害的胸口,徐徐缓过气来。
他自然是瞧出朱说面上那些微的恼意的,连忙拿出十足的诚意,恳请被冒犯之人的原谅。
他方才笑得尽兴,这会儿道歉也舍得下脸面,语气中的诚恳,任谁也听得出来。
朱说本就是个厚道人,看出对方性灵,而非出于恶意,对他们俩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面子道歉,便不予计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歉意了。
柳三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向陆辞和朱说介绍着自己:“我姓柳,名三变,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称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痴长二位几年,道句愚兄,应是妥当的。”
陆辞笑:“我姓陆名辞,密州人士,幸会。”
朱说亦道:“我姓朱名说,此回是与陆兄一道自密州来,幸会。”
柳三变眉眼弯弯道:“我虽非秀州人士,好歹也于此逗留过好一阵,诸事皆知一二。方刚一时忘情,诸多失礼之处,恳请二位应我之邀,与我同游此城趣处,也好叫我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
陆辞隐约觉得‘柳三变’这名字有那么丁点儿耳熟,只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话,多半会是在历史教科书里出现过的大人物。
不过,一来他身边就有着个写那篇万恶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二来这名字简单,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来了。
只莞尔道:“柳兄自始至终笑的,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并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来如此。”
朱说也道:“陆兄所言极是。我们实际上有着要事在身,只在秀州城里做一夜停留,就将继续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们也只有认同拒绝。此份心意,我们已然心领,方才小小误会,已如浮云过隙,柳兄着实不必过于介怀。”
柳七被接连拒绝后,倒是更感兴趣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整个上身前倾,将双臂懒洋洋地搭在陆辞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问道:“二位这么着急南下?请问是去苏州,还是杭州,亦或是广州?”
许是这人皮相不错,性情直接得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儿,陆辞奇异地对这人表现的自来熟并不感到反感。
只不过,他刚准备开口回答,从刚才起就一直安静坐着的歌妓楚楚,可有些着急了。
实际上,她与这在市井里极有名气,在歌妓之中的名声更可谓是如雷贯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触,加起来也不过半日。
她之所以费心讨好,千依百顺,存的倒不是想榨干对方钱财,或是与对方春风一度的爱慕心思。
说到底,她所求的不过是想让这位才子词人为自己动一动笔,写首好听的新词儿来让她唱。
谁知才在勾栏里坐了一小会儿,对方的心思就被两个漂亮小郎君给吸引跑了?
她着实大担心自己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尤其见柳七郎一副想凑上去的架势,更难稳住自己阵脚。
她思来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变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两个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儿会注意到袖肘处小小的牵动?
于是楚楚反复暗示不得,唯有轻咳一声,以那娇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过半日,七郎便欲离我而去了么?”
被打扰了谈兴,也没能得到想听的答案,柳七兴致被伤了些许,只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自然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来,只微微侧过头,目带探询。
对上她眼里熟悉的急切,他心里瞬间了然,轻轻一哂,温声询道:“带纸笔了么?”
楚楚摇头。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不由有些懊恼,顺手拍拍自个儿前额,再耐心问道:“那楚楚记性可好?”
楚楚隐约猜出他准备做什么,紧张地犹豫了下,还是肯定地点头了。
柳七颔首,接着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语言浅俗,风流靡艳的《木兰花》。
陆辞先是被这柳七动不动就出口成诗的本事给结结实实地震了一震,旋即心里细细品味一阵这首词后,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评起来,它既无使人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也无抒发诗人自己情感的内涵,绝非令人惊艳的作品。
只是诚意十足地浅显易懂的语句,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后隐约向‘王孙’进行了一番推销,成了一场充斥着市井俗气的风花雪月。
在陆辞看来,柳七既能轻轻松松地写出大俗的词,可不代表他就写不了大雅的词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里做过卖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极为清楚,让本就费神耗灵感的作诗词都变得因‘客户’而异,保证符合对方内心期许和要求,究竟有多么困难。
柳七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
陆辞看了看面露欢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风流倜傥的柳七好几眼,在心里默默下了‘此人定会参加科考,是自己强大竞争对手’的结论。
这世间果真藏龙卧虎,连逛个瓦市,都能遇到这么个出口成词的天才。
——这么想着,陆辞面上虽不显,心里的危机感却愈发重了。
朱说的反应则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只没有交浅言深讨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评价。
楚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极,妙极!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闲,还请来捧场。”
她将这充满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木兰花》给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可谓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等确保自己彻底记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郑重地道了回谢,便欢喜地丢下对方回楼里。
她可没多的时间浪费,要早日给新词编好曲,争取一举亮相惊人了。
柳七早对被歌妓们用完就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过河拆桥,便纵有千种委屈,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