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莞尔一笑,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行了,下不为例。日后别人再问你什么,若不知对方是何人、是否可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话,便当直称不知,而非据实相告。”
没想到那么快就能得到陆辞原谅,易庶只觉眼眶发烫,险些哭了出来,用力点头,郑重承诺道:“绝无下次!”
陆辞似笑非笑道:“你若再来一次,我可就要拜访令尊令慈,建议他们即刻为你娶妻纳妾,也省得轻易被色迷心了。”
若易庶是那种吃一堑而不能长一智,且意识不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的人,是否要给予惩罚和教训还在其次,单是作为友人,就已是彻底的不合格了。
不论是秉性太过单纯,还是悟性不高,如若维持原状,以后侥幸走上仕途,恐怕也难走远。
特别在朝廷中,就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再犯类似错误,后果可就不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就能带过,而随时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了。
陆辞已下定决心,若易庶下回还有这般表现,那是无论如何都得疏远对方的。
易庶不知陆辞已将他纳入了重点审视的范围,听此玩笑后,脸上不由一红。
他小声应了,就在陆辞的打发下,小跑着回房了。
“坐吧。这一宿折腾,害你们也跟着担心一场。”
易庶走后,陆辞便彻底放松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酥琼叶,在柳七幽怨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利落啃完后,笑道:“柳兄怎么想?”
柳七正懒洋洋地一手支在颊侧,歪着脑袋看陆辞,闻言,嗤一声笑道:“不过意料之中。”
他显然是这几人中最不担心陆辞会被人强捉成婿的一个——不仅是他年岁最大,上回赴考时目睹过无数相似阵仗的缘故,更多还是因着对陆辞颇为了解而产生的信心。
陆家能从一穷二白,一跃至中上户的宽裕状态,关键明显唯系于陆辞一人身上,倒无几分陆母功劳。
再一想陆辞在密州城中可谓友人遍布,从上至下无不对他客客气气,哪怕是在此次解试中拔得头筹而名声大噪前,那些个平日嚣张跋扈的人家,也从不轻忽对待过他。
陆辞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本事的强大,就可见一斑了。
这样年纪轻轻就心思玲珑的人物,又岂会被个区区富贾哄骗住,稀里糊涂就看在钱财份上,当了别人女婿?
要真发生这如同白日见鬼的怪事,他才觉得稀奇有趣,必须得亲自看上几眼,再谈救人之事。
一想到这,上一刻还在笑盈盈地喝茶的柳七,就不由一下转为万分失望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一叹着实来得莫名其妙,惹得一直沉默的朱说都瞥了他一眼。
陆辞轻哼一声,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柳兄倒不见得有过担心,怕是在遗憾未亲眼看着在下被掳走的好戏吧?”
柳七笑道:“知我者,摅羽也。”
乍看到一路狂奔得满头大汗的朱说,直冲他求援时,他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然而在听清来龙去脉后,他就毫不给急得满头包的朱、易二人面子,爆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可惜啊可惜,那强抢民男,叫面上总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的陆辞脸色大变的精彩一幕,他竟是错过了!
在柳七笑了个痛快后,就在几人不快的逼视下,上气不接下气地作了分析。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信他的判断,尤其自称有过类似经验的朱说,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危言耸听——仿佛他们晚去一步,陆辞就要被人押着来个夫妻对拜一样。
易庶直接被吓得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以死谢罪一般,不断苦苦哀求于他,磨得他不得不换了衣裳,跟着几人下楼。
还在朱说的强烈要求下,头疼地做好了叫上他的歌妓大军助阵的准备,要轰轰烈烈地去郭宅要人。
得亏就在这时,轻松脱身的陆辞回来了,这才省了他们白跑一趟。
陆辞颔首:“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提了醒了。”
待进了京,遭遇捉婿之事只可能更为频繁,又因对方身份极可能更为显贵,应付起来也会更加困难。
柳七颔首:“你们可莫要想着,等过了殿试才有人家行捉婿之举。似你们这般好模样的青年才俊,早早就有无数人盯着,哪儿会等到那么迟?我敢说一进汴京城门,还未下榻,摅羽弟你就将迎来冰人向你提亲了。”
陆辞皱了皱眉:“往年得解赴省试之人,不下七千,其中得进殿试者,仅三百余人,他们不至于这般急切吧?”
柳七笑着摇摇头:“摅羽弟这可想错了。你若是行将就木的枯木朽株,或是年过不惑却其貌不扬者,欲嫁女者还真得多加斟酌考虑。可换作是你,敢等到殿试放榜唱名之日才动手的,怕是只剩当朝相公那般显贵的人家了。”
陆辞蹙眉。
他自然分辨得出,柳七措辞间虽有几分夸张,但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柳七趁机给他出主意:“摅羽弟和朱弟若不想待价而沽,遭人挑选,唯有一策,才可一劳永逸。”
陆辞连听都不需听,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免了。”
柳七所指的,不外乎是让他成了亲再进京:有了律法在‘有妻更娶’上的严惩做阻碍,桃花运也就不得不绝了。
柳七笑着揶揄道:“我早料到摅羽弟眼界甚高,不会轻易应了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辞笑了笑,以轻松随意的口吻安慰一脸紧张的朱说道:“待入了汴京,先每人雇个书童,再视情况雇几位健仆相护便是。”
唯一让陆辞感到几分后怕的还是几人都未听到的另一点:捉婿的人家有所图谋,纵使先兵,也得后礼。
如果今夜遇上的是真的歹人,这般轻易竟就能将他掳走加害,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陆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别的姑且不说,保镖必须得多雇几个。
经过方才之事,陆辞纵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在一群膘肥体壮的健仆面前……
似他这般斯文娇贵的文人,还是挺需要人保护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有妻更娶=重婚。
按照大宋律法,必须徒一年,且还得离婚,所以只要把已婚的身份搬出来,再位高权重的人,也只有铩羽而归,不可能强行将女儿嫁过去的。
2.苏洵他料定苏轼和苏辙在进京赴省试时,会遇上被多人提亲的情况,干脆在两人走之前,就让人把婚结了2333
3.如果不愿意被招婿,是可以撒个诸如‘已经订亲’的小谎来作托词的。史上的冯京就是这么应付张尧佐的。
4.省试的淘汰率非常高,举例,有一届赴省试的解人高达一万五千人,然而最后通过省试,进入殿试的,仅仅七百人左右。而在大中祥符二年(1009)到仁宗嘉佑二年(1057)之间,解额大约七千人,省额则不到这个人数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不到七百。
第五十四章
陆辞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显然是很看紧的。
既然做了决定,那哪怕多一日,他都等不了。
于是翌日一早,他用过早膳后,就说服了另外四人,旋即向伙计问清方向,一同乘着马车,直奔持有官牌的李行老了。
想在大宋雇请用人,向来不是繁琐的事,毕竟行业成熟,已形成一套完整而简单的流程了。
尤其陆辞要求明确,李行老也办事利索,很快照着‘剽悍精壮、吃苦耐劳’的标准,筛选出了十几名备选人来。
不过片刻功夫,李行老就将人悉数招来,在陆辞前一排站开,昂首挺胸,等候挑选。
陆辞五人陆续上前,各挑一人后,就直接在行老处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契约。
陆辞随口问了句柳七:“你家里难道没给你安排人?”
柳七耸了耸肩:“自是有的。但没少顾着给他们通风报信,干脆就打发回去了。”
托那人通风报信的福,害他每回归家,都得因眠花宿柳、为歌妓谱写词曲而挨顿家法。
久而久之,他宁可独自潇洒,到临考前再随便雇个人用了。
陆辞会意颔首。
多了五个魁梧健壮的仆人随行,自然得多雇上两部马车,不过费用分摊到五人头上,看着也就不算多了。
对于他们带来的对外震慑和安全感,陆辞是十分满意的。
唯一感到些许不适应的,就只有一直以来,都习惯了为陆辞拎这背那的钟元了。
眼看着原属于自己的活儿被健仆顶替,他无所事事地在车上坐着,竟丝毫不觉快活,倒感到不被需要,而生出一缕淡淡的怅然若失……
有这么些个健硕儿郎护卫,寻常宵小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于是,往汴京的剩下这段路途,都走得很是顺顺利利。
在陆辞的有意引导下,起初还略感紧张的四人,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下来,纷纷将赶考的此行当成了游山玩水。
当其中柳七和朱说受山光水色的启发,诗兴大发,灵感四溢,作下无数诗作时……
陆辞则沉迷于品尝健仆在野林子里捉来的各种野味和山果,喝香喷喷的菜汤,也能喝得不亦说乎。
当看到恢弘伟岸的开封城门屹立在不远处时,所有人都油然生出不甚真实的微妙感。
怎这么快就到了?
柳七心知自己多年不见的佳人虫娘就在城中,一时间忆起甜蜜时光,难免心神荡漾。
偏偏就在这时,陆辞忽道:“我们五人之中,唯有柳兄曾来此地,只有厚颜请柳兄多加费心了。”
自告奋勇要当向导好几回,却都无一例外地被陆辞婉拒了的柳七,听了这话后,除了稀奇,就只剩惊喜了。
几乎无所不能的陆解元,竟也有开口要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乐得夸下海口:“愚兄于东京中,流连不下一年半载,虽时隔多年,亦还也剩些人脉。但凡是用得着愚兄之处,摅羽弟尽管开口。”
陆辞颔首,也不同他客气,径直取出早做好的笔记,一样样念了下来。
小至今夜住宿的地方,大至寻觅租赁数月的合适寓所,再到物美价廉的文房卖处……尽在其中。
毕竟算上即将跟他们会合的滕宗谅,共有六个人,在寸金寸土,消费甚高的汴京,一直住客邸的话,显然不是上好的选择。
倒不如租赁一处相对幽静的宽敞寓所,也在专心做最后复习阶段的冲刺。
陆辞的严谨和强大规划性,在此突显得淋漓尽致。
生活起居方面,只需半日就能打理明白,剩下全是读书的日常,被排得满满当当,按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列得清清楚楚,直让从来不具计划性、只随心所欲地行动的柳七听得头冒冷汗,目瞪口呆。
只在片刻之前,他还琢磨着距交状纳卷到实际的引试,还有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满心以为能够好好放松一下。
结果到了陆辞这里,就完全不似他模糊大概的时间观念,而精确到了具体日子,甚至时辰。
从抵达东京的今日算起,十月二十五投状纳卷,正月一日群见及谒先师,正月上至中旬知贡举官受任命及开始锁院,再到锁院后十日进行引试……
经陆辞这么一安顿,竟连半日空闲都极难得了。
唯一没有做什么事务安排的,就只有今天。
这非是陆辞遗漏了,而是出于对头回进京的几个半大郎君的兴奋的体谅——总得给人半天熟悉熟悉周围,再闲逛一阵吧。
陆辞念完之后,抬眼看向愣神的柳七,故作歉然道:“果真还是太为难柳兄了。要不这样,我——”
“无碍无碍。”柳七赶紧摆手,感叹道:“我只想着,能得你这么个心细周到的友人同行,朱弟他们何其幸哉!”
“彼此彼此。”陆辞莞尔:“千金易得,贤友难觅。接下来的日子,得劳烦柳兄多加关照了。”
柳七心虚地回了一礼,不好意思说,自己刚还想撇下几人去寻虫娘来着……
陆辞微微一笑,他抬起车帘,挑了挑眉道:“进城了。”
汴京外城共设有十三个城门,他们通过的那道南薰门,则位于正南方。
等待守卫查阅公验的马车已排起了长龙,往前移动的速度慢得可以忽略不计。横竖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距城门关闭的时辰又还远,陆辞等人索性不在车上枯坐等待,而是下了马车,在附近闲逛起来。
日光正烈,栽满垂柳的护城河边三三两两地聚着纳凉的人,其中不乏绿衫罗裙的女郎。
易庶只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猛然想起前几日的教训,不由打了个哆嗦,赶紧挪开了视线,莫名紧张起来。
陆辞则是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这蜿蜒弯曲、凹凸不平的古怪城墙。
远远看着,只让人觉雄伟巍峨,待近到前来,就发现它丝毫与‘平整’二字搭不上关系,倒有几分粗制滥造的粗犷,又似一条懒洋洋的游龙,曲折不平地躺在护城河边,透着些许高深莫测的气息。
与他在现代参观游览过那些个平整漂亮的宫殿古墙,可谓截然不同。
欣赏了好一阵后,一想到主持修建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开国皇帝赵匡胤时,陆辞就心下了然了。
规则固然美观,可却是这种不规则的结构,在战事中更加实用。
不但有利于分散石砲的冲击力、好进行吸收,哪怕抵挡不住,部分城墙毁损,所受的影响力也不至于那么大,修复起来,工作也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