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恨问道:“你既不想同他结仇,又何必揽下这差事?”
苏衡正色道:“朝廷之事是朝廷之事,私交是私交。况且,他不知道我就是写诗的那个岭南酒疯子。”
“好,到时候我帮你哄哄他。”
苏衡盯着他:“你注意分寸。”
陈恨回看过去:“就你这样子,真没有点别的意思?”
“没有。你想,我这么一个不羁的山野粗人,徐枕眠这么一个规矩的世家公子。他能喜欢我的诗,我就挺高兴的。”苏衡摊手,“我在路上写写诗,寄回来给你,你帮我做成集子,找个时候给他。”
“难怪你年节还没出就要走。”
“是啊,我预备去西边绕一圈儿,北疆、川渝、黔地、岭南,最后由闽中去江南。”苏衡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你啦。”
苏衡酒劲未消,晃晃悠悠地骑上了驴,回身朝他们拱手:“走啦!”
吴端问陈恨道:“元均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他怎么往西边走?”
“我告诉你啊。”陈恨故作神秘,凑到他耳边,“地是圆的,元均从西边走也能走到。”
吴端好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陈恨捂心,唉,真理果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诶,你看。”吴端指了指停在城门边一驾马车,马车檐下挂着的灯笼,上书一个徐字。
陈恨想起方才苏衡跟他说的那事儿,他怎么忽然觉得,徐醒其实什么都知道?徐醒矜骄,若只是
一起喝过两次酒,能来送苏衡?还是不露面的默默相送?
马车很快掉头回城,只留给他们两道车辙。
送走了人,二人也慢慢地走回去。
吴端问道:“你怎么出得了宫?我还以为今日只有我一人来了。”
陈恨疑惑:“我为何出不了宫?”
“你就一点没感觉皇爷是故意把你留在宫里的?”
“你又是从哪里感觉出来的?”
今日元宵,长街之上熙熙攘攘,陈恨原是要回忠义侯府过节的,想着这么久没回去了,还是要给家里人带点东西的,便在摊子前停下来,买了五盏兔子灯。
一盏给了吴端,另外他自己一盏,匪石、看门的张大爷,还有陈建国同志各一盏。
陈恨明白,李砚为防他造反,才要把他留在宫中。可吴端不知道他造反,他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陈恨只道:“我不过就是占了个侯爷的位置,封地的事情都是匪石在打理,封地又这么远,我连去都没有去过。我在朝中没有实职,交好的就只有你和元均,徐枕眠大概也可以算一个,我又不结党营私。皇爷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做什么?”
“可皇爷一开始为什么让你进宫?”
“养病啊。”陈恨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那你的病好了没?”
“早就好了。”
“你可长点心吧。”
“点心?”
吴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陈恨以肘撞了撞他:“不是都说了么?我和皇爷之间,要有什么,早都有了,哪能等到今天?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这时说到李砚,陈恨低头数了一遍手里拿着的兔子灯,脚下步子顿了顿,转身又回去了。
吴端道:“你去哪儿?”
“我出来玩儿,连陈猫猫都有兔子灯,还是给皇爷也买一个。晚上宫宴我不去,你帮我带去,就说是你送的。”
临分别前,陈恨叹道:“你不是说皇爷有意把我留在宫里么,其实我这回出来,原本就不打算回去。”
街口搭了戏台子,咿咿呀呀的唱戏。陈恨回到侯府时,看门的张大爷正抱着陈猫猫,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张大爷抬眼看他,喊了一声:“侯爷。”
“街上随手买的。”陈恨递给他两盏兔子灯,“匪石不在?”
“匪石去封地过年了。”
陈恨再拿给他一个兔子灯:“好,那你帮他留着。”
进宫的前一个晚上,他对匪石说能走就走,别待在这儿送死,现在也不知道匪石到底在哪儿。
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到底要怪谁?
怪自己吧,好好的,非要造反。现在好了,养得这么大的小兔崽子说丢就丢了,心里想想,他还挺难过的。
陈恨把自己的兔子灯放在地上,给李砚的那个不好也放在地上,就别在了后腰腰带上。
他在门槛上坐下,把陈猫猫抱过来:“……好重!”陈恨摸了摸它的肚皮:“张爷,不是说了,别给它吃这么多东西吗?”
“侯爷,它一看我,我就忍不住。”
陈恨看向陈猫猫的眼睛:“好吧,我理解你。”
陈恨用指缝梳着猫的毛。可是他一抬眼,就看见李砚站在他面前。
十来年的君臣,终将离心。陈恨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泪来,他竟然难过到出现幻觉了。
再揉了揉眼睛,李砚——还站在他面前。
他大概是来抓人的。
陈猫猫被盯得毛都竖了起来,叫了一声,从陈恨怀里跑开,跳回了张大爷的怀里。
陈恨看见陈猫猫的长尾巴摇了摇,风过,将他挂在身后的兔子灯也吹得晃了晃,活像是他的尾巴。
挂在身后的兔子灯要给李砚的,所以那灯原是李砚的,就好像他的尾巴也被李砚给抓住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跳进张大爷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皇爷要憋大招了
感谢哈哈哈的五瓶营养液~
第21章 忠义(2)
忠义侯府所在的长街是东西向的,此刻清晨,阳光自李砚身后照来,恍恍惚惚的,陈恨看得不大清楚。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再确认一遍,李砚究竟是李砚,还是自己的心魔。
李砚挑了挑眉,跨步上前,他行得缓,却是极有威严的模样。稍低着头,似是看自己衣摆或是鞋尖,沉吟唤道:“忠义侯。”
陈恨一听李砚这么喊他,便心道要完。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朝李砚作揖,借低头的动作,也不敢看他:“皇爷。”
“元均走了?”
“方才动身了。”
陈恨出宫的时候刻意没去找李砚,他是想试探试探他。但他没想到李砚会亲自来,还会来得这样快。
“皇爷怎么会过来?”
李砚冷声道:“怎么?朕去得丞相府,去得镇远府,偏来不得你忠义侯府?”
陈恨应了一声不敢,李砚踏过三级石阶,再上前两步,脚尖正抵住他的脚尖。李砚这么做时,仍是微低着头的,倒仿佛是有意这么做的。
陈恨便下意识往后退,脚跟正靠在门槛上。他再往后跳了一步,便跳进门槛里,用侯府不高的门槛将自己与他隔开。
李砚一抬眼,便看见他身后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只是一只兔子灯时,不自觉便缓了神色,略带了笑意,问道:“你的尾巴?”
“不是不是。”陈恨把兔子灯拿在手里,心道是我买给你的尾巴。
那原本是买给李砚,现在被他看见自己插在腰带里,也不好意思送出去了,所以他只是抓在手里。
忠义侯府的堂内有一个小炉子,冬日里就在上边烧水沏茶,免得匪石在厨房与堂前跑这一遭,炉子烤着,还能暖和些。
不过陈恨离开侯府有十来日了,这炉子也就一直没人用过。
此时他坐在小板凳上,鼓着嘴往炉子里吹气。
陈恨是有意背对着坐在堂上的李砚的,只听身后李砚忽道:“年前说赏花儿,忠义侯今日可以了么?”
炉子里的木炭亮起来,又很快灭了。陈恨吹出来的一口气岔了,他用袖子捂着嘴,闷闷地咳了两声。
赏花赏花,就是造反。
他就说,就说李砚没那么容易把这一页给翻过去。自己要疏远他的决定,还是很对的。
“不行。”陈恨低声回道,“那棵树它……太难看了,皇爷看了要洗眼睛的。”
木炭终于烧起来了,陈恨把水壶架在上面。一直等到蒸汽把壶盖给顶起来,便垫着一块抹布,提起水壶,转身给上座的李砚沏了茶。
白汽氤氲起来,陈恨又微垂着眸,只盯着茶盏看,李砚便看他看得不清。
他有意把水壶放在二人之间的高桌上,好再把他们隔开。
太难堪了,从来就没有这么相处过。陈恨双手搭在膝上,只低着头不说话。
又爱又怕的,还有一点心虚。
很艰难地挨到将要正午的时候,陈恨轻轻开口:“皇爷回……”
李砚提起茶壶,很自然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陈恨也不能拉着他走,便改了口道:“匪石不在,臣去弄点东西来吃。”
有了这个借口,陈恨就躲去了厨房。
忠义侯府,李砚从前来逛过两回。
第一回 是陈恨封侯之前。工部上报,忠义侯府修缮完毕。那时候陈恨就住在宫里,但是李砚没去找他,他一个人,乘着月色,将侯府逛了一圈。
忠义侯府是百年前修建的旧府邸,现在再看,已经有些不大如意了。李砚一边逛,一边想着要怎么再给他改。改得让他住得更舒坦些,或许还能改得久一些,也叫陈恨在宫里住得久一些,这是他的私心。
从忠义侯府出来,他骑在马上,余光瞥见侯府隔壁的宅子比侯府还要大,便多看了两眼。
匪鉴会意,回道:“那是从前吏部尚书的宅子,被一个姓胡的商贾买下来了。”
李砚点头,吩咐道:“嗯,让工部问问他。”
匪鉴的话传下去,第二日工部尚书果然就去问了陈恨,问他要不要把侯府扩一扩。陈恨一摆手,说没住几个人,没什么可麻烦的。
工部尚书觉着不扩侯府,对皇爷不好交差,就悄悄对他说:“这恐怕是皇爷的意思。”
陈恨再摆了摆手:“得了吧,皇爷每日这么多奏章,能管我的衣食住行?”
彼时李砚在养居殿听工部尚书的回话,笔尖一顿,在纸上晕出好大的一个墨点。他从这时候开始明白,皇爷与李砚,于陈恨而言,是有些许不同的。
他第二回 来侯府是在陈恨封侯时。祭天之后,侯府大宴宾客。晚上陈恨把宾客送走,一转头看见李砚从后门进来了,两个人又一起喝了两杯。
酒喝多了,李砚便不敢看他,生怕从眼中泄露了什么别的心思,只好垂眸,将温柔溶在杯中酒水当中。
他说:“天下与卿同守。”
陈恨以为他是在夸忠义侯,还笑着推辞。
其实李砚说的是——天下与卿,朕同守。
如果算进上辈子,上辈子永嘉元年的除夕,陈恨以赏花的借口造反的那一回,可以算是李砚第三回 来忠义侯府,不过李砚一点都不想算上那一回。
还有就是重生之后,他来侯府把陈恨带回宫去。只是在宫中与侯府匆匆的一来一回。
总之,他很难得来一趟忠义侯府。
李砚先去陈恨的院子里转了一圈,院里的梅花树开得正好,根本不是陈恨方才说的难看到要洗眼睛。
他又想起那时候树枝交叠,月光稀稀疏疏地落下来,他站在花树下,陈恨在廊前给他下跪。
后来李砚去了厨房,看见陈恨口中衔着绸带,正给自己绑袖子。他算了算时辰,感情他花了近一刻钟在绑袖子。
李砚上前,把那绸带从他口里取出来,一言不发,只是帮他将袖子绑好了。
“皇爷,你想吃什么?”
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陈恨方才逛了一圈,厨房里没什么吃的,并没有供李砚挑选的余地。匪石不在家,张大爷自己有私房钱,吃得也滋润,看陈猫猫吃得这么圆润就知道。
“随你喜欢。”
陈恨顺手抄起菜刀,所谓士之怒,伏尸二人。拿着菜刀,有了底气,他感觉自己说话都说得大声了些:“白菜行吗?”
“嗯。”
陈恨心想,李砚金贵,这回来侯府,也只带了匪鉴一个侍卫,若把他带出去,若出了事,他担待不起。总归晚上还有元宵宫宴,饿不着李砚。
那白菜还是年前自己逛市场,看见百姓们都在囤白菜,顺手买的四棵。府上四个活物,一人或者一猫一棵,现在就只剩下陈恨的还在。
匪石不在,没人开火,柴房里堆着的柴火也就没人劈。
李砚从前将忠义侯府逛过一圈,自也知道柴房在哪,去抱了一堆木柴来,随手掂起斧子劈柴。
这种事情他在岭南常做,陈恨不管他,现在更是不敢管他。他只敢将菜刀剁在案板上,震得白菜叶跳得好高。
待李砚在灶前蹲下,生起火来,平日里皇爷与侯爷很难接触到的烟火气儿,才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熏得暖了些。
“离亭。”这时李砚正蹲在地上,往灶里添柴,忽然抬头看他。
“怎么了?”陈恨低头看他,恍若回到岭南,他与李砚在厨下也是这样的场景。
“是不是宫里哪里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李砚来,就是问他这一句话的。
“没有,宫里很好,臣住着挺好的。”陈恨想了想,又道,“过了十五,朝中各项事务就该运作起来了,御史徐大人不怎么看得惯臣,臣怕他参一本。”
御史徐大人,就是苏衡临走前托他照顾的、徐丞相府上的徐醒。他们从前是朋友,后来徐醒觉得他偷奸耍滑,危害社稷。徐醒是正宗的世家子弟,看不惯陈恨的混混作风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