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后来顾情一跑到有风的地方忙,顾府上上下下就手忙脚乱地把药都准备出来,他一生病,整个顾府的事就全堆在了陆忘遥一个人身上,平时虽说顾情给他的工作杂了点,不过好在不用动什么脑子。反倒是顾情自己的那份,又费体力又费心。
不过这也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陆忘遥曾无数次地看着顾情咳嗽严重得直接吐血。
多年的兄弟,陆忘遥也心疼啊。
但是这次怎么都拦不住,顾情说了,天关的路不好走,雪大容易迷路,再说军师对商道不熟悉,还是他来吧。陆忘遥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去备药了。顾情临出发的时候,陆忘遥还感叹,自己将来娶媳妇过门,就要娶一个顾情这样的,有一千个理由不讲理地对自己好的。
顾情这老病也是对得起陆忘遥熬的药。别说晚上回来的时候咳嗽个不停,其实早在外面办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不行了,整个下午顾情基本都没有说话。
要说这个病,还得追溯到乘风侯在的时候,顾情几岁就跟着乘风侯上战场了,一去就是几个月,有一次在边塞,眼看着就要收兵回京了,边塞突然狂风大作,蛮夷借着风沙来偷袭,顾情不知怎么的,赶在那天突然咳嗽个不停,体温飙升,乘风侯被打得措手不及,没时间管他,顾情就自己在军帐里病了个痛快,回家之后一度变成了个哑巴,嗓子哑得像是被烟给烫了一样。
顾情的母亲和奶奶,因为这件事情把乘风侯好一顿收拾。顾情看着在外威风八面的乘风侯,因为没照顾好自己,被自己娘提着耳朵数落,心里竟然有点开心。
顾情关于父母的回忆不多,这件事不算什么好事,但却是顾情最愿意回想起来的。毕竟病痛是会过去的,幸福的余味更让人着迷一些。
回到顾府,一进门,顾情身上就带着风雪的凉气。
“军师,你,”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出来,顾情就咳嗽起来,而且一咳嗽不可收拾,左右的人刚想向前一步,顾情摆摆手,“不必,都休息吧,我想和军师聊聊天。”说完还向老管家轻轻一低头以示抱歉。
“军师,欢迎回来。”他在詹星若对面坐下,话音一落又咳嗽起来,两个太阳穴被震得发痛。肩头的雪融化了,但黑色的狐裘看不出湿没湿,顾情的脸色不太好。
“你……怎么了?”詹星若终究是听不下去了,问了问。
“老毛病。”顾情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其实今天你不用……”詹星若想说,顾情不必全程帮到底,只是一早下车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真的把车队带过来就理所应当地交给顾情了,他本是潜意识里觉得顾情更熟悉一些,肯定会帮着安排一下,应该也没多少事情。
看来他对商业的具体事务真的不了解,本以为顾情中午之前就能处理完,没想到顾情竟然整整忙了一天,直到华灯初上才回府,还咳嗽得这么厉害。
“不用什么?”顾情还是笑盈盈地看着他,只是那微微泛白的嘴唇,任詹星若再怎么冷漠也有些忍不下心无视它。
“没什么。”詹星若撇过头。
“我来履行约定了,顾老爷可准备了琴?”
顾情只感觉两眼发昏,可还是强撑着看着詹星若,心里也暗叫今天应该稍微注意点,不应该忙得这么狠,身体真的快扛不住了,难得把心上人请到眼前,夜晚灯火阑珊,倘若自己没什么事,多想带着军师稍微走一走。
“抱歉。”顾情有些撑不住,低下头。
詹星若顿了顿,屋里沉寂了片刻。
“这病,最开始是怎么得的?”他忽然开口问道。
顾情抬起头,费力地一笑,肺里火烧一般的疼,眼前忽然一黑。
第7章 忽染风寒,焉知非福(下)
等顾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了,旁边陆忘遥端着碗,一个劲地吹,熟悉的苦味让顾情皱了皱眉。
“唉,别起来。”陆忘遥忙伸出一只手按着顾情。
“又喝药……”顾情侧过头,不愿闻。顺带瞥了一眼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顾情情叹了一口气。
“军师他…回去了吧?”
“没有啊。”陆忘遥舀起一勺药汤,“军师说答应你的事儿没做呢,不能走。”
顾情一听,不知怎的竟然有点心跳加速,“他还在这?”
“在啊,不在我跟冬至不白收拾屋子了。”说着一勺送进了顾情嘴里,顾情强压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我想见他。”他一手撑着身体,费力地起来一点。
“你就这么见他?”陆忘遥吹吹药,“你看你喝药的样儿。”
顾情禁不住一笑,道“也是。”便又乖乖躺下了。看了看陆忘遥,又不禁感叹,“每次我倒下,都觉得你长大了。”
陆忘遥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别跟我来这套,收拾我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顾情没力气跟他犟,闭上眼睛笑了笑。
“可惜了,本来想…”他没说完又咳嗽起来。“想什么都别想了,你这次啊,病来得急,要不是之前你喝了那么多药调理,这下就完了。”
“哪那么夸张。”顾情轻声说,“机会难得,我想帮帮他。”
陆忘遥忽然闭嘴了,半晌,好像鼓足了勇气,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詹军师?”
顾情一愣。
陆忘遥又道“想跟他睡觉的那种喜欢?”
“如果我说是呢?”顾情望着他,陆忘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没想到顾情这么坦然地承认了。
“啧,你,不是,”他好不容易把舌头捋直了,忙道“你怎么喜欢上他的?我看你成天给他送东西就觉得不对。以前见过?”
顾情点点头。
“真行。”陆忘遥把碗重重地一放。
顾情侧目看他,陆忘遥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这么算,你喜欢他好多年了吧。”
顾情又点点头。
“那这么大的事儿你不告诉我?”陆忘遥终于说出来了,“情兄你真是,你要告诉我我是不是…”
顾情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开,笑了起来。
“没多大的事,可望不可即。他眼里不会有我的。”说着顾情轻叹了一下。
陆忘遥火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重新端起碗喂顾情。
“不能吧,你都帮了他这么大忙,平时还总给他送东西,我看詹军师不像那么冷漠的人。”陆忘遥听顾情这么说,还有点于心不忍,安慰道。
“你又不了解他。”
“这不是了不了解,你刚晕过去的时候是詹军师把你扛出来的。你跟人家说话,把家丁都赶走了,自己倒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陆忘遥说。
“真是难为军师了…”
“我看还行,没多难为,我刚见他的时候,看他那个着急的样,完事儿还问我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你怎么说?”顾情问。
“我就如实说啊。你一吹风就犯病。”
顾情无奈一笑,“这也太丢人了。”
陆忘遥安慰也安慰了,正打算再强喂几口药,忽然听到轻轻的扣门声。
两人立刻瞪大眼睛,互相看着,陆忘遥反应快,立刻指指自己,手口并用地传递给顾情一个“我明白,交给我”的信息,转头去开了门。
詹星若背着琴,立在门口。
“詹军师。”陆忘遥行了个礼,“里面请。”
顾情一听见詹星若进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是装睡,强行闭上了眼睛。
“老爷还没醒。”陆忘遥给詹星若拉了把椅子。
詹星若点了点头,“可用药了?”他用极轻的声音问,怕打扰顾情的睡眠。
陆忘遥露出一个极为难的表情“不喝”他摆摆手说,“好几个下人过来试了,就是不喝,你看,我二当家的都过来喂药了。”
“为何?”
陆忘遥一笑,凑近了道“怕苦。”
詹星若微微一笑,陆忘遥心道成功,又装作腰酸背痛的样子,使劲眨了眨眼睛,“照顾他呀,累死我了,熬药熬得眼睛都睁不开,晚饭都没吃上。”
詹星若只是低下头,没有说话。
陆忘遥继续道“我今天都跟他说了,轻点忙活,他非要一天弄完,说月渚的百姓在挨饿呢,不能等。”
詹星若听完,抬眼看了看顾情。
这句话顾情也听见了,确实是他说的不假,但只是无意一说,没想到让陆忘遥这小子给记下了,说在当时当刻,倒别有一番感觉。
“我替你吧。”詹星若开口道。
“那成何体统,您是客人。”
“无碍,顾老板也是为了帮我,詹某内心有愧。”
“军师言重了,只是喂他喝药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
詹星若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放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
“没关系,我也,”
“那有劳军师了。”还没等詹星若话说完,陆忘遥一下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我真是饿坏了,您替我小顶一会儿,我吃两口就回来。”
詹星若被猝不及防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不知怎么回应,唯有点头,陆忘遥道了谢,关了门就跑。
屋内的安神香让人发困,顾情却完全无心睡去。詹星若看了看顾情的脸,嘴唇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端着药,坐在了顾情床边。
当日顾情对他说“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但实际上,这一趟下来,顾情就是亏本的买卖。
还有顾情那所谓的,“只要握得住的东西”为什么会牵他的手呢?
詹星若曾设想过顾情或许对他有某一种隐秘的情感,但他找不到来头,也就认为是自己想多了。
“顾老板。”詹星若轻轻地唤了一声,顾情应声微微睁开眼睛。
“今天…多谢了。”詹星若轻轻道,不知是不是夜晚灯光的原因,詹星若看起来竟然比白天柔和了许多。
“军师不必…”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陆忘遥之前放上去的降温袋被震掉了,詹星若伸手去拿,却被顾情握住了手腕,只是这次力道极轻。
“军师的手这么冰,着凉了?”他费力地说,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像夏日里震动翅膀的昆虫。
詹星若把手抽回来道“我没事。”
“天关湿冷,还请军师多注意才是。”顾情弱声弱气地说。
“顾成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詹星若看他虚弱的样子,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为自己这么折腾。
“军师这样问,可太见外了。”顾情轻轻叹气。
“你我本就是外人。”詹星若道。
顾情听闻,垂下了眼帘。
“我什么目的都没有。”他无奈道“我是商,你是官,我在天关,你在月渚,你想要的是天下太平,我,”顾情又咳嗽了两声,也顺势把没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
我想要的只有你。
詹星若手里端着药,那刺鼻的苦味早就摸着他的神经跳动起来。詹星若皱皱眉。
“你没回答我。”
顾情摇摇头,“军师别为难我了,我没有答案。”说着看了看詹星若手中的药。
“军师为何拿着顾某的药?”他明知故问道。
詹星若被问的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既然你醒了,那就吃药吧。”
顾情费力地将身体支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笑,问道“军师喂我?”
詹星若看看他,一双眼睛还是冷冰冰的,没给他回应,手上却老实地把药舀给他。
顾情像尝不到苦一般,詹星若慢慢地喂,他就慢慢地喝,目光盈盈地流转在詹星若的脸上,手上,然后笑了笑。
“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吹风吧。”詹星若抬眼看了他一眼,问。
顾情也回望了他一眼,“老病,我习惯了。”
“最初是怎么得的?”
顾情笑了笑“最初是因为我父亲没有照顾好我,我在生病,但是他出去打仗了。”
詹星若点点头,“这么多年都没见好?”边问边把药舀起来又倒下去,想让它快点凉。
顾情满眼柔光撒在詹星若身上,心上人随便问两句,顾情就想把十多年的身世,秘密,不堪回首的记忆,全部和盘托出。
他又向上靠了靠,让自己离詹星若近一点,笑道“因为我总是不喝,药太苦了,我怕苦。”
“你这样严重下去,”詹星若欲言又止,顾情明白詹星若想说什么,再严重下去说不定会死,只是碍于两个人的关系,没多熟悉,这话也不方便说。
“我倒是不怎么怕死,我只有一个愿望,如果能完成,我就死而无憾了。”
詹星若看看他,微微一皱眉。
“轻言生死,幼稚。”
顾情还是笑,点了点头,詹星若觉得药差不多凉了,又递给顾情一勺,顾情支着身子去接。一股莫名的悲伤忽然涌上心头,假如每天一早起来,自己心心念念数载春秋的人,就这样坐在床头,看得见,摸得着,那样的话,他或许真的没法死而无憾。
顾情一生的愿望,无关江山,无关荣华,只想和心上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如若真的可以实现,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离开人间了。
但是詹星若不同,他的心不在儿女情长上,他心里是天下。
顾情撑着身体,头发落在詹星若的腿上,身体向前,微微侧着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詹星若端着药的手,嘴唇似有还无的碰在他手上,良久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