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斋和卫槊唯唯诺诺地说:“伯父息怒,息怒……”
一顿训斥使得四人冷汗涔涔,连话都不敢说了。素芙蓉在卫叔卿对面坐着,只觉尴尬无比,却见卫叔卿叹了口气,终于转向了她:“芙蓉,今日我叫你来,原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卫公直说便是。”素芙蓉面上带着乖巧的笑容,她在江湖混迹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厚脸皮功夫练得一流。
“你医术上佳,又与老夫投契,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让你变成我家的人,”卫叔卿叹了口气,语气和蔼,仿佛一个慈祥的老人,“本想看看我这四个儿子你喜欢哪一个,便嫁过来,也好与我做个伴。但他们实在不争气得很,也不好委屈你,我思前想后,恐怕只有这一个主意了……”
素芙蓉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大为震惊地想:“什么?难道他要让我嫁给他?”
卫叔卿抬头看她,眼神倒是很诚恳:“芙蓉姑娘也说过自己家里没有亲人,只跟着师父长大。老夫想着,若姑娘不嫌弃,不如问过你师父的意思,到卫府来给我做个干女儿吧。”
素芙蓉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刚刚的话什么意思,卫斋便嘀咕着开了口:“伯父这是做什么,怎能认一个身世不详的贱民做干女儿,这要传出去……”
“闭嘴!”卫叔卿瞪了他一眼,怒道,卫斋忙低下头,再也不敢言语了。卫钟在一边赔笑道:“伯父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个想法,您若是觉得膝下寂寞,咱们卫氏一族许多适龄的妹妹……”
卫叔卿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变得感伤起来:“钟儿,你父亲想必没有对你说过,你们的伯母去得早啊……”
卫钟忙道:“是,伯母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去了,伯父情深,虽有几个妾室,到底再未续弦。”
“你也知道,伯母是因为什么去的,”卫叔卿沉沉说道,“若不是你妹妹丢了,你伯母也不会伤心悲痛,去得这么早。”
卫钟点点头,眼眶也红了些:“伯母中年身体不好,费尽力气才生了妹妹,只是不想……”
“芙蓉跟你妹妹一般大,今年也十六了,”卫叔卿打断了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人长得好,性子开朗,医术又精湛。我看着她时常想,若是你妹妹长到这么大了,也该和她一样。”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钟哽住:“这……”
“我想了好几天,才敢来问一问芙蓉姑娘的意思,”卫叔卿叹了口气,说道,“卫氏好歹也是大世家,能庇佑姑娘一生富贵平安。我实在是与姑娘投契,想让姑娘留下给我做个干女儿,也不至于老来膝下寂寞。”
卫叔卿语气殷殷地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般神色,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身份,忘记他残暴无道、篡位谋反的行径,倒只觉得他是个老来伤怀的父亲。
素芙蓉打了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面上却露出一个十分惊喜的笑容,她听见自己说:“既然卫公厚爱,那民女便却之不恭了。”
*
楚韶再次进书房的时候,周兰木仍坐在案前发呆。
戚楚在三日前终于传了信来,要他着人想办法在金庭皇城开一场盛大的集会,瘟疫刚过,四方贵族进城来贺,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公子找我?”楚韶寻了张椅子在他一旁坐下。
周兰木“唔”了一声,眼睛盯着面前的书桌,桌上搁了一张洁白的宣纸,草草地写了几行字。
楚韶凑过去看,只见他写的是几个零散的词语。
周兰木指着纸上字句,对他说:“这些日子,我有一些问题想不明白。”
楚韶没吭声,只听他继续道:“当年定风之乱,我一直以为卫叔卿用的是玄剑大营,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么他的兵是哪里来的?几月之间天降神兵,事后这只军队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还有……倾元皇帝为何修建梦天之陵,春华夫人尸身在,又找来一具孩童尸体冒充,那孩子去了哪里?”
他面色发白,往桌上重重一拍,楚韶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由惊异道:“公子……是说春华夫人之子有可能没有死?”
“只是有可能,”周兰木答道,“或许是真的生下来了,没多大又夭折了,那尸体是真的,只是我想得太多。”
楚韶静默无语,半晌才听周兰木咳嗽了一声,从案上另一侧拿了一样东西,扔到了他的手里:“算了,叫你来是为了这个。”
楚韶接下来,只觉此物奇重无比,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湛泸令?”
周兰木掩口轻轻笑道:“假的,我着甘先生做的,像不像?”
楚韶将那块牌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牌子自定风之乱后不知落到了戚琅还是卫叔卿的手里,再也没有给过他,如今周兰木这块倒是仿得十分完美,连牌子后一道裂纹都一模一样。
“你去罢,”周兰木倚著书桌,冲他笑道,“至多不过两日……你听见中阳城内,春洲台上的钟声响起时,便回来。”
他走近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搭在对方肩上,轻轻地道:“我等你回来救我。”
*
“戚哥哥……”
风朔苍白着一张脸,从龙辇上探出头来,小小声地唤了一句。戚琅停了脚步,步伐轻快地走到他面前,问道:“解意,怎么了?”
“你能上来陪我坐会儿吗?”风朔有点怯生生地说道,“就一会儿,我实在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戚琅看了周围一眼,将马交给了一直跟着他的秦木,随后跃上了风朔的龙辇。
御用的龙辇内部空间非常大,装饰奢华,风朔也穿上了只有会见重要客人时才会穿的礼服。小皇帝窝在一片金玉奢华当中,脸色却出奇地白,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
龙辇本不许旁人进入,就算是天子近臣,也要受礼仪的约束,可戚琅拥有来去自如的特权。他在小皇帝身边坐下,语气温存而熟稔,就像是在哄孩子一般:“解意,为何面色这么不好,你不舒服么?”
“是不舒服,”风朔低低地说,“想起今晚的宴会总觉得头疼,不过戚哥哥来了就好啦。”
熟悉而依恋的语气,配上那张经常出现在他梦中的、与他肖似的脸,让戚琅有些失神。他咳嗽了一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笑道:“那我们聊些什么,才能让你不无聊呢?”
风朔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从自己腰间取下一只笛子来,跃跃欲试:“我来为戚哥哥吹奏一曲吧,我还没有为旁人吹奏过呢?”
戚琅看着他手中的玉笛,有些诧异:“这是你随身带着的吗?”
“皇后娘娘过世前,留给我和皇兄一人一只,我特别喜欢,不过皇兄不常带在身边,”风朔兴冲冲地说,“皇后娘娘去了之后,我和皇兄的笛子是小时候我母妃亲自教的,她是国手,皇兄学得快,可惜我太笨了,学得不好,戚哥哥不要嫌弃才好。”
是他的母亲送的笛子,梅夫人教的曲子……
戚琅便答:“当然不嫌弃,不过天子为臣子吹奏曲子,传出去却是个什么道理?”
“不要管他们啦,聒噪,大不了就对别人说是戚哥哥为我吹的好了,”风朔很少这么开心,他把笛子横在嘴边,试了个音,自顾自地说,“皇兄其实吹得比我好多了,不过他自从被母妃称赞了之后,便把笛子弃置在一旁了,可能他当初学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学好吧。只有我傻傻的,一直都带在身边……”
戚琅心一沉,不知不觉便点头应允了:“那解意便为我吹奏一曲吧。”
风朔唇角溢出些许笑意,他取了笛子,清清嗓子,悠然地吹了一曲《梅花落》。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和着他的笛声,戚琅淡淡地吟道,“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这是你的名字。”
“是啊,”一曲罢了,风朔点头笑道,“母妃一生最爱梅花,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我……”
他突兀地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戚琅也没有继续问。相对沉默后,风朔端详着手中的玉笛,突然把他塞到了戚琅的手里。
戚琅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解意,你这是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查了一下,古代世家贵族如果无子,经常从旁支当中选人过继,也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会在民间收留很多养子养女,不过名为养子养女,实际还是办事的奴才,认个养女也不算稀罕事情,好吧反正是架空不要在意太多~
感谢芋圆饼の地雷×2,啵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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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罪己宴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戚哥哥你替我收好,”风朔盯着他手中的笛子,情真意切地道,声音却渐次小了下去,“万一今夜之后……你就把它和我葬在一起。”
“你在胡说什么?”戚琅一怔,低低地呵斥道。
“真的,戚哥哥,”风朔抽了抽鼻子,“我没有旁的东西了,只有这个……求求你把它和我葬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
戚琅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笛,那玉笛温润无比,笛身上刻了一句诗,写的是“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我母妃被父皇安了个江南世族之女的名头,实则是只是皇后娘娘的侍婢,”风朔的手状似无意地落在戚琅手上,低声说道,“母妃说她本是歌姬……幸得皇后娘娘爱护,又得父皇宠幸,才进了宫,可父皇喜欢她,也不过是因为……”
皇室秘闻便被他如此轻易地讲了出来,倘若当时朝臣知道倾元皇帝私纳西野歌姬,恐怕又是一阵风雨。
“父皇实在是个多情又无情之人,”风朔哑声说着,“母妃在父皇死后郁郁寡欢而死,死都换不来父皇的一颗真心,她临死之时就告诉我,千万不要随意付出真心。”
戚琅抓紧了他的手,随后又突兀地松开了。
“母妃忙着料理后宫中的事,没有时间管我,自小便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父皇也一样,我不过是他不喜欢女子的孩子,要不是因为有我,他当初还不一定纳我母妃,说不定他在心里就不希望我存在呢。”风朔有些自嘲地说道,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戚琅,“可是戚哥哥不一样,戚哥哥对我太好了,让我做皇帝,就算做不好也不嫌弃我,为了保我的性命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让我从卫公手下捡了一条命,我真的很感激你。”
戚琅端详着他那张脸,心中情绪十分复杂。风朔到底对于他做过的事情知道多少,又明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是什么,如果风朔知道今夜之后他已决意杀他,还会说出这样情真意切的话吗?
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轻信,但是风朔带了些湿意的柔软目光让他一阵心软,甚至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责备道:“不要多想,解意,你不会死的。”
“自从卫公逼迫我……我每时每刻都在责备自己,”风朔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看起来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我知道他迟早会杀我,我也不想活在时时刻刻就会死的恐惧里,戚哥哥,你该为我高兴,若是今夜之后我死了,就彻底解脱了。”
戚琅皱着眉,没有说话。
“我死了以后,不知道卫公会不会听我死前的遗诏,”风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是戚哥哥,那就再好不过了,戚哥哥这么厉害,就算让我把皇位送给你,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可卫公真的会拥立戚哥哥吗……他那么坏,万一到时候戚哥哥被他骗了怎么办?”
“不要再胡说了!”戚琅突然很恼怒地打断了,语气冰冷,“是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风朔似乎被他吓到了,他瑟瑟缩缩的,良久才说:“没有人告诉我,我说错了吗?”
“戚哥哥别怪我,”风朔哀求道,“你就收下这只笛子罢,把它和我葬在一起,到时候它沾染上你的气味,就像戚哥哥还在陪着我,我就算在地下也不会孤独了。”
这张脸,这个语气,这种表情,戚琅突然觉得自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往外走去,风朔却从身后抱住了他。少年比他矮了一头,身上有龙涎香的气味:“戚哥哥,我惹你生气了吗?你不要生气,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求你了。”
各种想法从脑海中掠过,卫叔卿的脸,那张脸上听说风歇身死之后露出的狠毒笑容,和纹理之间隐藏的勃勃野心,就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得出来,他真的会拥立自己上位吗?还是在利用完之后,就狠狠地把自己一脚踢开?
风朔紧贴着他的背,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他近日听说运送药材的大商人和各地贵族已经陆陆续续地进了中阳,那姑娘再没来找过他,也不知情势如何,只得依照原定的日子下罪己诏,并在诏会后于皇宫内廷大宴四方臣子贵族,以责己过。
只是不知今日之后,到底鹿死谁手,还是要留好后路才好。
听闻戚琅与卫叔卿因为罪己宴的事情闹了许多次,似乎是卫叔卿不赞成在瘟疫刚好的时候放四方贵族进宫,而戚琅却认为无可厚非,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中阳的贵族们已经敏感地嗅到了戚、卫二世家即将分道扬镳的风向,开始在事情发生之前为自己盘算起来。卫叔卿老谋深算,戚琅年轻有为,无论哪一方取得了胜利,首先被清算的必然是这些摇摆不定的世家贵族。还不如趁着二人尚未撕破脸的时候,提前为自己找好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