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期间,春华夫人秘密地生下了一个孩子。
只可惜倾元皇帝并不知道,政局稳定后,他怀了满心的愧疚,亲自到入云来,想要把楚秋迎回宫去。
楚秋竟出奇地没有多说什么,夜间两人相拥而眠,倾元皇帝突然惊醒,见春华夫人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他,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们的孩子呢?”
先前并不敢问。
果然听得春华夫人冷冷答道:“被我杀了。”
尚来不及说什么,散发的美人便从袖口摸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烈王戎马半生,女儿自然不是娇滴滴的闺中小姐。
他没死。
春华夫人的贴身侍女扑上来为他挡了一刀。
刀尖划破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冰冷的颤栗,他眼睁睁地看着春华夫人的侍女与她抢夺手中的那把短刀。侍女也有些功夫在身,两人缠斗片刻,那侍女失手,竟将那柄短刀送进了春华夫人的胸口。
血沫从嘴角散碎地溢出来,他看见黑暗中对方恨得血红的眼睛。
“此生若能重来……我宁愿从未遇见过你!”
楚秋一生骄傲,绝不为人妾室。
他负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把对方害死了。
倾元皇帝在床边坐了一夜,第二日却出奇冷静。他寻人来为那侍女治伤,把她带回中阳,册为夫人,单字一个“梅”。
他从前不曾正眼瞧过春华身边的侍女,只知道那侍女容貌亦是过人,聪明隐忍,常常在月下远远地吹笛,如今他才知,这笛声竟全是吹给他的。
不过都是、痴情错付罢了。
公主昔为他生下了嫡子,但身体虚弱,不能过问后宫之事,他便将后宫之事全交给了梅夫人,梅夫人也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单字为朔。
梅花之姿……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随后,倾元皇帝寻了十二州最为著名的工匠公输无椽,为他在入云之外的某一座岛上修了一座秘密的皇陵。
春华的尸体被他请人塞了特殊的香料,永久地保存了下去。
而他们的孩子……未曾出世的、柔软鲜活的生命,却连尸体都寻不得。公输无椽为他收集婴儿尸骨,活生生地拼出了一副骨架。
便是与楚韶在梦天之岛的皇陵中看见的骨架。
爱深至此,几近疯魔。
在春华死去的一刹那,他几乎就已经想好了之后的计划。
他修了一座能够自由进出的皇陵,把最爱之人的尸体保存在那里,他努力培养自己的长子,希望他能够早日担当起一国之重任。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本该提前传位,随后到那座皇陵里消磨生命的最后时光。
唯一知晓他全部计划的,就是他身边引为心腹的萧俟。
在他成功地布置好之后,萧俟会是唯一跟在他身边的人,荒岛无水无粮,他需要衷心的侍卫。
萧俟几乎与他一起长大,唯一求他的事情也不过是把自己的儿子放出宫去。
一切都十分顺利。
为让风歇顺畅登基,他费尽心思,不惜铲除世家大族的势力,为萧俟制造出完美的假死,只可惜下手下得太重太急,最终还是酿出了定风之乱。
定风之乱前,他原本已经打算放手,甚至把萧俟先派去了入云的皇陵,风歇主持倾元改革,原本恰好是最后一件事情。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周兰木对着戚楚道:“我误打误撞,闯入云皇陵时,却发现了萧俟的尸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杀的?”
戚楚惨白着脸看他,有汗水顺着额边一滴一滴地滑落。
“我的故事,算是讲完了,一整个故事当中,唯一缺少的部分,你知道是什么吗?”周兰木看着他,目光平淡,在戚楚眼中却无端生出沉沉的威压,“当年那个没有死的孩子,我的皇兄,究竟去了哪里?”
戚楚艰难地道:“你问我这个……”
“春华夫人身死,春华夫人的侍女成了梅夫人。楚溪郡主嫁给上将军,上将军袭烈王爵位,楚溪郡主的侍女在烈王身死后远走江湖,遇上戚昭,生下了你。”周兰木很有意思地打断他,“可惜戚昭实在不算个好父亲,害死你母亲,把你逐出门外,幸好有一个人救了你——”
“他救了你,唆使你在平王手下取得了信任,随后他用他手下的夜蜉蝣助你杀掉平王,取而代之。”周兰木接口道,“下面就是我的猜测了——他救了你,你记着这恩情,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他带夜蜉蝣来中阳刺杀我,你把平王手下的兵借给卫叔卿,推波助澜,一手制造了定风之乱,他恨我,又不想让我死,矛盾往复,只因为……血浓于水啊,如今我们都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了。”
“这些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戚楚的眼睛都红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愤怒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这些事情……”
“我怎么知道的……”周兰木低头看了一眼,站起了身,“你当年在春来客栈被那人所救,得势之后,你派人屠了春来客栈满门,却不曾想,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戚楚低低地喘着气,盯着自己的脚下,他听见耳边拉紧的弓弦之声。
“昨日桑格酒楼一炸,我终于恍然大悟,你要动手了,幸亏小楚将军在这种时候回来,混乱之中掩人耳目,竟没有叫你发觉。你不知道他回来了,只盯着方子瑜和鹦鹉卫有什么用,今日一早他便领命只身出城,现如今刚好把玄剑大营带到你身后的城门。”周兰木抬头往上看去,“阿楚,你抬头看看,城墙之上千百只箭矢,你们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甩出短刀,割了萧颐风和白沧浪身上的绳索。萧颐风早已听得其父之事,一时之间千头万绪,只顾朝周兰木奔来,口中道:“陛下!”
白沧浪则震惊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之间竟忘了跑。
“阿楚,这些年我长进不少,要多谢你和我素未谋面的皇兄,若非你们的历练,就不会有今日的我。”周兰木伸出了一只手,示意城楼之上的楚韶拉紧弓弦,宽大的白色袖子顺着手腕滑落下来,那串红松石却已经消失了,“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很想正式地见见他,你若告诉我他是谁,我便留你一命,如何?”
戚楚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冷声答了一句。
“成王败寇罢了,你放箭罢。”
作者有话要说:我改文名了改文名了改文名了你们发现没有?
第96章 月下歌
周兰木举着手没放,叹息般地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肯说?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真的值得你付出性命?”
戚楚咬牙道:“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你还与我多说什么!”
“我与你多说,是可怜你,你为人棋子,身不由己。”周兰木垂眸,道,“抛开后来的事不谈,你身世可怜,在东南这么多年,没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杀你着实可惜。”
“身不由己?”戚楚低低地笑起来,扬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愉快地道,“你怎知我是身不由己还是甘之如饴?兰公子,若没有定风之乱,你们这些人上人哪,怎么能知晓旁人的苦楚?在你们眼里,他恶贯满盈,将天下朝局搅得一盘稀乱。可在我眼里,他自小失母,父亲是刽子手,无人怜爱,一生孤独,寻仇又有什么错?”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道:“反倒是你,陛下,兰公子,尊贵的承阳皇太子!你得了他父亲所有的爱护,得了他求而不得的圆满,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可知,你十二岁那年,大印皇都内外张灯结彩为你庆生,大户人家的饭食吃不完,剩余的菜汤流进水沟里。你在鎏金宴席前坐着享用珍馐,他却带着我爬到结冰的河面上,小心翼翼地去凿下结成冰的剩余汤菜,只为尝些咸味儿!这样的日子,你过过没有!”
“拜你们所赐,我真的有过这样的日子。”周兰木不为所动,平静地答道,“可即使我身在烂泥当中,我也知道,即使再恨,也不能用无辜人的性命去填平内心的仇恨,你明不明白?”
戚楚张着双手哈哈大笑,随后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我都与你说过了,成王败寇,成王败寇!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绝不可能告诉你他是谁的。”
周兰木扬起头,去看自己高举的手指间的月光,轻轻笑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我这么聪明,也该知道,说不定我只是在逗你,或许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已经知道是谁了呢?”
戚楚猛地抬头看他:“不可能!”
周兰木冲他挑了挑眉,吩咐了一句:“颐风,你起来罢。”
随后又转头朝一直在一旁呆呆立着的白沧浪道:“沧浪,我要放箭了,危险,过来。”
月色之下他的眼眸深不见底,戚楚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不可能的……根本没有破绽……他不可能知道……
如今这么说,也不过是诈他一诈罢了……
白沧浪僵硬地朝周兰木走过去,周兰木瞧着他,歪着头微微一笑,眼眸当中映出月光:“你受苦了。”
话音未落,他高举着的手就飞快地落了下来。
似乎是收到了他的指令,整个城门上的士兵都再次拉紧了弓弦,抬起头,甚至能看见正中楚韶手中箭头映出的雪亮白光。
放箭!
电光火石之间,白沧浪根本来不及反应,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用一种几乎是可怖的速度贴着地面打了个滚,然后一把把戚楚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脊背为他挡住了身后来自城门之上所有的箭。
破空的声响此起彼伏。
飞舞的箭在他背上撞击出一阵剧痛,停了片刻,白沧浪却十分茫然地发现并无半分血色氤氲而出。戚楚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哽咽地小声唤道:“主人……”
他抬起僵硬的脖颈,四周一地飞来的箭矢,却全都没有箭头。
有人提前取下了锋利的箭头,只剩下这些光秃秃的木杆。
楚韶漠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整个城墙之上只有他手中的箭矢有箭头,然而这一箭他却根本没有射出去。
白沧浪喘了几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晶亮眼瞳中闪烁着从不曾有过的复杂神色。
周兰木站在他正对面,夜风把发髻吹得凌乱,声音却是清晰而坚定的。
“初次见面……皇兄。”
戚楚的情绪却像是突然崩溃了一般,一把推开了紧紧抱着他的白沧浪,转瞬之间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他根本不想杀我!你不救我,东南的府兵仍在,即使今夜不成事……总还有以后的!他那么信你,若是想下杀手不过是须臾之事!二十余年了……所有的心血、谋划、布置,白费了,全都都白费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白沧浪单手支在地上,声音却十分疲倦:“……没用的,他已经知道了。”
周兰木往前走了一步,突然跪了下来,端正地向他行了个大礼。白沧浪颤抖着嘴唇抬起头来看他,扯出一个同从前一般、轻佻随意的笑来:“承阳,你长进不少……何时开始怀疑我?”
戚楚在一侧愣愣地看着他,周兰木侧头朝戚楚看了一眼,也露出个愉悦微笑:“方才我便与阿楚说过了,我为什么不改口称自己为‘朕’——口癖罢了,改不了的。”
白沧浪面色微微一变,听他继续道:“见到阿楚的第一面,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喊了一声,小红。”
“我是在被满天红送回宗州之时遇见的你,当时我二人受了伤,周围又有西野的兵在寻他。你行侠仗义,把我们送了回去,在我身边跟了许久,我与你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你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我努力地想把自己变成云川的样子,与满天红在一起待了那么久都没用。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我被你的口癖影响,你又影响了满天红,后来你二人先后不辞而别,直到在逝川,我们才重新见面,你古道热肠,要帮我复仇。”
周兰木缓缓地说着:“抛开这个口癖不说,好奇怪,你从前去东南平王之地、七十二关闯过救了颐风,亲口说平王把你放了出来,怎么再次见面还要拔剑试探他的武功?”
“萧俟是剑术高手,能杀他在皇陵的人,剑术必定比他还要高。再者,入云皇陵之下,你对着尸体为什么会失态?她是你母亲,你没忍住,对不对?”
白沧浪答道:“我寻到公输无椽之子秦木的时候,便知道了皇陵的事,我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为何倾元……皇帝一定要杀公输无椽灭口,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有知情者?我去得不太巧,撞见了萧俟,只好顺手把他杀了。”
萧颐风在一旁红着眼睛,见白沧浪侧头过来,冲他笑道:“你父亲临死前最挂心的便是你,他本想从皇陵出去之后便去见你。可我听说你担忧朝中生乱,想回中阳,只好让阿楚把你困在东南,我本不想杀你父亲,留你一命,也算是赎罪罢。”
萧颐风退了一步,喉咙地发出低低的笑声:“哈哈哈,赎罪?你把自己弄出一身伤,然后来东南救我,不过是想让我感激你,毕竟有我在,你更能取得陛下信任,不是么?”
白沧浪没说话,算是默认。
血肉亲缘,兄弟情谊,不过都是虚付罢了!
“我一直说服自己,我视你为知己,不愿疑你,直到昨夜桑格酒楼出事。”周兰木接口道,语气中淡淡痛心,“戚楚约我见面,你去盯梢,将来寻我的小楚将军调开,你是真的动了杀心——多年前我在中阳遇见的酒铺老板,为我下沧海月生的人不就是你么?你明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何要突然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