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方子瑜眼前一黑,几乎不敢相信,“陛下此去……你们竟也不拦么?”
“我拿到手谕的时候没想明白,知道得太晚了。”陆阳春缓缓摇了摇头,“不过就算我知道得早也没有用,陛下想做的事情,岂是你我能拦的?”
“若是他在——”
两人几乎一同开口,片刻又静默了下去,方子瑜低眸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今次前往西野,玄剑大营精锐虽在,但西野人多势众,陛下以命为引,总该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他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胜?”
陆阳春抬起头来,缓缓地皱起了眉。
西野这些年来精于练兵,更是从各处搜罗来了工匠,研制各类新式武器。从前大印广用的弓弩、长矛与投石器,皆已被他们照样仿制,因此虽然玄剑大营在,可西野人多,又有武器,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胜。
可二人皆知,周兰木从来不冒险。
*
傅允洺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厚厚的干稻草上。
抬眼便是离得很远的夜空,周兰木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仰躺着,头顶有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死是活,两人似乎掉到了一个深深的坑洞当中。
傅允洺按了按眉心,头痛欲裂地想着。
那日二人坠崖之后,周兰木死死拽着他不放手,半空中风声呼啸,他似乎抓着什么东西荡了一下,随后两人便掉进了崖底的一条河中。
那悬崖看起来唬人,其实算不得多高,崖底长河很深,水流湍急,两人便纠缠着顺着下游一冲而下,恍惚中傅允洺只记得周兰木脸色惨白地拽着他往岸边扯了一下,其余的便不得而知了,至于怎么到了这里……
周兰木动了一下,很快便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眯着眼,看清了对面之人后,才抬手拢了拢头发,微笑道:“大君,可安好?”
掉下悬崖之前以弓箭相逼,使得他的人不能近身,又假意比武,让他放下了弓箭、折了长刀,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傅允洺后槽牙磨得嘎吱响:“陛下……好算计。”
周兰木没否认,自顾自地仰头看去:“今晚月色不错,居然还能看见星星,大君不愿意与我同赏吗?”
“你在想什么?”傅允洺语气低沉地问他,“你我二人困在此处不过一时之事,他们很快便会顺着痕迹找到我们的。”
“大君来的前几日,我派人来了几次,”周兰木没看他,即使他身上白衣满是脏污,竟也不使人觉得难受,“崖底是河流,河流尽头有个小瀑布,瀑布之外是河的下游,瀑布之后有个小山洞。”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山洞并非纯粹的山洞,是通的,通向山的另一侧,另一侧我着人提前挖了一个深坑,垫了稻草,如若不然,方才你我便被摔死了。”
傅允洺听他描述,感觉莫名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所以……”
“所以大君的属下,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这个地方了。”周兰木冲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难得与大君有这样接触的机会,可要好好了解一番。”
“你……你……”傅允洺气结,“你总有知道这个地方的属下——”
“我只拜托一个人来帮了忙,”周兰木打断他,淡淡道,“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的,我的属下自然也找不到我——他们若知道我在哪儿,来寻我的时候引来了大君的人可怎么办,不妥不妥。”
傅允洺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他不可置信地问:“所以……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和我死在一起?”
“大君,我问过你,你知道怎么熬鹰吗?”周兰木抬头往上看去,岔开话题道,“要把鹰困在某个地方,熬干了血性,熬尽了傲骨,磋磨完之后能够活下来,才算是成了。”
他转过头来,眼瞳在微弱月色下微凉:“大君福大命大,寻常手段自然杀不了你,我这是与大君打个赌——赌你我二人,到底谁能熬出来。”
傅允洺盯着他的脸,感觉面前之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竟真能布下这个周密的局,顾惜了二人的性命,诓骗了彼此的武器,却未在坑洞之中留下任何食物。
“哈哈……”傅允洺低声笑起来,“是我小看了陛下,可是陛下困我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西野军队的部署我早已布下,若我在时西野能破开扶孜城门,我不在时照样可以。就算我死在这里,该胜的照样会胜,你以为能改变什么?”
周兰木表情未变,甚至笑了起来,他往月光下爬了几步,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我是在熬你?不,我熬的是你们整个西野,我会让你们明白,蚍蜉撼树是可笑不自量,你们来犯我大印,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允洺往前爬了一步,踉跄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因为急躁声音都有些变了,“你留了后手?你留了什么后手?楚韶没死,还是……哈哈,就算楚韶没死,他一己之力……”
“我不是为大印留了后手,我是为你们西野留了后手啊,大君。”周兰木毫无愠色,甚至没有挣扎,温温柔柔地笑道,“你追杀自己的亲兄弟多年,似乎已经忘了,他才是你们西野的神,群龙无首之时只要神一句话,什么命令他们都会奉为圭臬的。”
傅允洺拽着他的衣服,手有点抖,他张着嘴,却没说出话来。半晌,他才扔下了手中的周兰木,跌跌撞撞地开始四处摸索,似乎在思考到底怎样才能上去。
周兰木倚在坑洼不平的土墙上,眯着眼看他。这坑洞四周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有许多散土在的,如果想借助攀登的方式上去,一定会不小心踩塌土块,一个不慎,就会把两个人都埋在坑洞之中。
他垂着眼仔仔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切顺利,终于放了心。夜色已深,他感觉有些轻微晕眩,目光似乎又开始像重伤之时一般模模糊糊起来。
周兰木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胳膊,却意识到折磨他半生的黑色月亮已经消失殆尽了,楚韶将他的爱恨情仇一并带走,再也不必受此折磨了。
可这毒蛊折磨他半生,如今躯壳已是一具病骨,折磨不了身体,还有内心可折磨。
周兰木闭上眼睛,在腰间摩挲了半天,才寻到了他随身带着的玉笛。
玉笛上刻着他最为熟悉的一首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握着那玉笛,低低地重复道,“世人闻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傅允洺听得他低低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却见他举着手中玉笛,轻轻地吹了一曲。
他不懂重华族音律,但也觉得这曲时而激昂澎湃,时而低回婉转,曲调变化复杂,悲凉之中杂了一丝沉郁之气,倒让他一时出神,并未制止。
在终于摸遍了四周,确认坑洞四周皆为土块之后,傅允洺有些泄力地坐在地上,仔细地待他吹完了,良久才问:“好曲子,陛下这曲,叫什么名字。”
周兰木的声音有点抖,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承蒙大军错爱,此曲为我所作,名为……惜生。”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还有两三章完结~最近更新不定时在抱歉,赶论文+感冒,最近天气变幻,大家记得要及时添衣服鸭!
第102章 困兽斗
沈琥珀抬起头来,看见无数箭矢从头顶飞掠而过。
守城第二天。
西野人似乎早得了伏伽阿洛斯的命令,从一开始筹备姻痴山之会时便备好了兵力,只等着寻机会攻破扶孜城。再从这里开始,如当年占领宗州十二城一般逐渐攻下整个大印。
他们有备而来,即使周兰木一早想到,做好了迎敌的准备,还是免不得吃力。
更何况——他估计也没想到,伏伽阿洛斯这些年来丧心病狂,举全国之力养兵,只为了在大印政权更迭之际抓住这个机会。
“将军,左线告急!”
一个士兵从他面前经过,沈琥珀起身,朝城墙之外看了一眼。
“顶住了!必要之时便投石!”
“是!”
面上沉着,但心中的不安与焦急却逐渐蔓延开来。
周兰木与伏伽阿洛斯在姻痴山上失踪,几乎已经过去一日一夜了。
虽说周兰木吩咐不许去找,但西野人与大印人在悬崖之下顺着河流搜寻良久,也并未找到二人半分踪影。
沈琥珀想起当年与十五岁的太子初见,那时候他名字还叫沈虎,下军营的下等兵,在教武场耍完了一整套刀法,便因抢了上军营那群人的风头,被他们围着打了一顿。
他抱着头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不久却听得周遭之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起来。
年轻的太子手边端着盛酒的金碗,他方才在营中,听得动静才出来。他问了他的名字,淡淡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沈琥珀……你换个名字,跟我到上军营去罢。”
知遇之恩,一生难报。
他咬着牙,感觉唇齿之间有些腥气,刚想站起来,便听见另一个士兵十分激动地冲他高吼道:“沈将军,沈将军!!”
沈琥珀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句:“说!”
他没听到那小兵的回复,只感觉面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在上军营待足了几年之后,某一日殿下突然把他领回了下军营,指着一个瘦弱纤细、瞧着完全不像行军打仗料子的小白脸对他说:“这是我弟弟,麻烦你和子瑜多加照料。”
他本以为这人和他见过上军营那群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可后来他才明白,能得殿下垂青的少年,怎么可能是废物。
楚韶行军那几年与他关系最为亲近,二人跟着楚江老将军出生入死,在他心里,楚韶已是他结拜兄弟,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同自己最敬重的人反目。
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感情之事已是一笔烂账,除了他们自己,恐怕谁人也算不清楚了。
“将军……”沈琥珀喃喃地重复道,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感觉自己眼眶中全是热泪,不自觉地又唤了一声,“将军!”
楚韶低着头,把他扶了起来。
当日楚韶站在城墙之上,清楚看见白沧浪濒死之际紧紧抓着周兰木的衣袖,耳语了几句。
可事后周兰木却只字未提。
白沧浪恶事做尽,内心却还眷顾着一丁点飘渺的情分,要不也不会跳出来替戚楚挡箭,楚韶思索了半天,总觉得这几句话与周兰木身上的沧海月生有关。
毕竟白沧浪是东南夜蜉蝣的主人,毒蛊也是他从东南练出来的,当年下毒之后他借兵给卫叔卿,为使二人信任,把一味解药送给了戚琅。
周兰木一直以为戚琅毁了解药。
但是戚琅当年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毁掉这种能够牵制他的东西——唯一的解释是,白沧浪当年根本没有送解药给他,是戚琅自己杜撰出来的噱头,或者当年白沧浪送给他的解药根本就是假的,被他发现之后恼羞成怒地毁了。
楚韶很久之前便下定决心要将周兰木身上的毒蛊引到自己身上来,即使方和意味深长地警告过他,说他心绪难平,比起周兰木来更加严重,这蛊已到发作之时,强行引蛊恐怕很快便会让他一命呜呼。
所以当日他跪在床边对周兰木说了许多话,真心以为这一别便是真正的死别。
直到他出了门,因毒蛊发作痛不欲生地倒在路边之时,方和才出现,告诉了他当日之事。
原来他的猜测是对的。
白沧浪果然留下了沧海月生真正的解药,在最后一刻对周兰木说的也是此事。
白沧浪当年留下了解药,封存在东南平王府当中,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周兰木,便是在逼他做最后的选择——他身上毒蛊日益严重,恐怕去留都只在这几日,若不顾一切前往东南,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可眼下西野在扶孜城外虎视眈眈,他真的能抽身吗?
性命与国家到底孰轻孰重,周兰木几乎在听见的一瞬间便做出了抉择。
方和为他勉强压制下了毒性,只道了一句:“若不是你执意引毒上身,一心赴死,我未必肯告诉你此事。既然你知道了,便尽力去罢,上天允你命不该绝,万勿辜负。”
来往东南耗费时间至少七日,但他毒发太重,恐怕撑不了多久,刚出扶孜城便已是奄奄一息。
随后他在城门外遇见了重伤的素芙蓉。
少女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对他道:“当初……风朔之所以跟公子反目,以及后来跟我说起弑父之事,都是受了白沧浪和戚楚的指使。公子离开中阳前往扶孜城的时候,白沧浪便对我坦白了一切,时间紧迫……我尚未来得及告知公子,便急急前往了东南,所幸……不迟,解药在此,也算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去闯了东南七十二关?”楚韶扶她起身,发现少女身上伤势太重,恐怕已是无力回天。
素芙蓉却冲他露出个凄惨笑容:“我少时颠沛流离,幸得周三公子和师父相救,后来又得了公子这么多年的照拂,实在是不该……”
“你好好活下去,替我还恩吧……”
西野人攻城形势紧张,楚韶的出现极好地定了军心,但双方还是一直拉锯至傍晚时分,直到太阳不见了踪影,耳边还能传来箭矢破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