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江,召来!”
神识最后的清明化作一声长啸,啸声中长剑出鞘,却并非陆镜因伤势跌落的凡铁,而是一道蓝色剑光。剑气从陆镜体内跃出,化作一道飞剑在那些青萤草上只一绞。
破!
草屑和甲片纷纷落下,陆镜和书蠹得以脱身。他驭起剑光腾空而起,残甲被青萤草卷入潭中,不多时就与潭水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原来你是御剑一派的弟子。”
小书蠹竟是到现在才弄清楚陆镜在上霄峰的流派。它紧紧揪住他的衣领,迸出一句非常马后炮的话。
“可你以肉身入水镜,不是不该轻易使出镜外世界的法术么?”
这能叫轻易么?
再不放出剑气,你我就真要完了!
陆镜踉跄不稳地驾驭谛江。这是他的御剑他的神武,淬入骨血、融入神魂,仅凭他的意识就可凝聚而出。小书蠹还在他耳边絮叨着什么,可他已近乎听不见了。刺入皮肉的青萤草虽被拔除,但似乎在他体内渗入毒液,陆镜全身僵冷,脑海中一阵空茫。
我终究,难道还是要死在水镜里……
二十二年光阴的经历在脑中不断闪回,那其中绝大部分,竟都是关于子扬的:关于他们在颖都的第一次相遇,关于他助他在上霄峰顶炼成第一柄神武,关于流云城外、他们终在朱雀的火羽下重逢;他的思绪渐渐模糊,最后萦绕心头的只有一句话。
——师兄,你别走!我还有好些话没对你说!
这是他最重也是最深的执念了。如果他今夜将死,他也一定要死在寻找子扬的路上。谛江与主人心意相通,微微一偏,转而飞向无忧湖。绘有流云纹章的羊角大灯挂于柳荫之下,流云郡的长公子就住在那里。
无忧湖畔,流云侯府。
夜已深,家家闭户,侯府中大多房间也都黯去了灯。长公子独处房中,身边依旧没有仆人,陪着他的唯有一尊星冕。
他在观星。今夜有客星入境星野,以星野判断正应流云郡东南。二年来薛南羽始终关注这片星域,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窥到它的轨迹。或许这一次,那客星的对应者就能被他擒住了。
轻吁口气,长公子手持算筹,再次拨动星冕上的铜环。窗外忽哐的一声,有人闯进屋来。
谁!?
薛南羽眼神一瞥站起身,手已搭在桌侧的机关上。他不愿身边有闲杂人聒噪烦扰,却并不意味着侯府就是守卫空虚,深夜有人大喇喇闯进他的卧房,门外潜藏的影卫却丝毫未觉,实在很不寻常。
待看清楚来人是谁,薛南羽明白为什么乌鸦们没拦住人甚至都没示警了——陆镜一身狼藉的突然落在地上。
“是你?”薛南羽蹙了蹙眉:“你怎么来了?你……你受了伤?”
陆镜的模样可谓狼狈极了,满身水渍、遍体泥泞,长长血痕从他右肩淌下,显然受了很重的伤。那伤势让长公子的眉更深的拧起来,他不由加重语气,再次问。
“是谁伤你?”
他心中忽然腾一股无名之火,只想把那人找出来,狠狠地折辱报复。可陆镜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看他,目光茫然。
“太好了,师兄。你还在……我好想你……”
陆镜喃喃地说着,步履蹒跚。他朝薛南羽走来,结满血痂的手极轻极慢地抚上了薛南羽的脸。
“……”
陆镜手上有股腥气,薛南羽本性好洁,被他触碰后微微一缩,可不知为何却并不想躲开,只听他继续说着。
“师兄,从颖都到上霄峰,我都情难自禁、恋你念你……师兄,我对你不住……”
他忽然搂住了薛南羽。他的脚步不稳,薛南羽猝不及防,一下被他紧紧抱住了。薛南羽想躲闪,可单凭武力他怎会是陆镜敌手,他只觉自己快要被陆镜给捏碎了。
陆镜开始颠三倒四述说着别后的思念。那些梦中隐约的事,那些梦里朦胧的人,都依次从陆镜的讲述中清晰浮现出来。薛南羽听他说着,不知不觉已全身冰冷。
原来梦是真的?
可他说的一定是疯话。
因为他明明是神智不清的。
薛南羽浑身战栗。陆镜的血和泪蹭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被融化,又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本能地抗拒了片刻,可终究无力抵挡,随陆镜一起砰的倒在地上。他被陆镜压在身下,肩上背后硌得生疼,可却聋了哑了一般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惊讶笼罩着他,同时还有疑惑、悲伤、隐秘的喜悦盼望,以及彷徨。陆镜是在栽倒的瞬间就失去意识了,薛南羽愣愣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将心绪平静下来。
他唤来仆从,吩咐把这不速之客好好安置收拾。采墨扶起自家公子,请他明示究竟是“安置”还是“收拾”。
薛南羽瞪他:“你跟随我多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么?”
采墨很是乖巧:“若是收拾,这夜闯侯府是重罪,该直接押到地牢里去。”
薛南羽:“……”
采墨瞧瞧他的脸色,笑了,又说。
“而若是安置,就在咱们侯府安排一间暖房,着人好好伺候着。我瞧陆公子血流得虽多,但皮糙肉厚的,想来歇上几天就能好起来了。”
薛南羽:“……”
哎呀呀,我不信你真舍得把人丢进那冷冰冰的牢里去。采墨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兴高采烈的等看他家公子如何回复。可事实证明,他家公子比他想象的要狠得多。
“那就按你所说,寻一间最大的牢房,多置火盆,押进去多派些人看守,再派几个利索的侍从服侍。”
“……”采墨哭笑不得:“公子,果真要如此么?”
“怎么不真?”
薛南羽再丢来一句无异于炸弹的话。
“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第21章
陆镜做了一场大梦。
一梦醒来,他躺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采墨在旁边给个小炉子煽火。而在他的手腕,居然用粉红缎带系着好几个漂亮的蝴蝶结,好似马上就要把他当礼物献给什么人似的。
陆镜不由得嘴角一抽,干脆利落地把它们都扯下来,却牵动了肩上伤口,立时疼得龇牙咧嘴:“嘶……”
他就这么一哼,采墨马上听到了。兴高采烈把扇子一扔,采墨几乎是扑过来问。
“怎样怎样,你和我家公子共度一宿,又发生了何事?”
他满脸急于拉.皮.条的热络。陆镜浑身一抖,是再不愿好声气了:“你家公子又不是个行为放浪的,你这样动不动就盼他与别人共度一宿,就不怕他会抽你么?”
“瞧瞧,你瞧瞧。”采墨啧啧摇头,伸出根手指:“这才共度一个晚上,就给我拿起主子架子来了——还不肯认!”
喂!
陆镜臊了个大红脸,以手掩面,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叹气:“我为何又到你们府里来了?”
“谁知道。”
采墨不住摇头,从火炉上提溜下一个药吊子,沙沙给陆镜倒了一碗就推过来。他对陆镜当然没那么讲究,在他看来陆镜虽伤了一边胳膊,但另一边不还没断嘛。陆镜没奈何,别别扭扭的伸出左手端来喝了,耳边采墨又开始自言自语。
“或许你这个登徒子,就是非要睡了我家公子才甘心。”
这话让陆镜险些烫了舌头,他转过头来大惊失色。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又对你家公子干了什么事情?你好好的和我说个清楚。”
那神态不像是他对薛南羽曾有什么不轨,倒像是薛南羽强了他。这状况让采墨好大鄙夷。翻个白眼,采墨细细给陆镜说他的无耻。
“昨天深夜,我们听公子在房中唤人。进去的时候,你正这样那样地把我家公子压住,我家公子又是那样这样的一副神态。我们把你薅起来后,公子就如此这般的好一番吩咐……”
采墨边比划边说,描绘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要不是陆镜看自己几乎处于半残状态,只怕就真信了昨夜有很多不可描述。好在他对采墨的夸张和脑补是早熟悉的了,两三句就又盘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叹着气问。
“既然你家公子这么吩咐了,你为何不听令把我扔到牢里去?”
“因为我家公子说,心中有结则天地为狱。”采墨的神情忽然认真起来:“他将你置于天地之间,是告诉你牢笼原本不存。”
陆镜愣住了,许久,他才轻声道。
“他真这么说?”
采墨点头:“嗯。”
“那这个。”陆镜指指被揪下来得那些缎带子:“也是你家公子动手给我系上的?”取镣铐枷锁的意思?
“当然不是。”采墨再翻个白眼,觉得这人当真是傻透了:“我动的手。但你看看,其实不都很容易解开吗?”
原来如此。陆镜蓦然躺回枕上。我明白了。
子扬在安慰他,就如同过去很多次做的一样。他向来面皮薄,若要他亲自与陆镜说什么,必然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才派了个好不正经的采墨。陆镜转眼看窗外的天,湛蓝的天宇上,有那么高那么远的一朵白云,他的心忽然就静了。
“墨小郎君,多谢你。”他的声音有点哑:“能给我取一碗水么?我想喝了歇一歇。”
采墨看他一眼,没再吵他,给他取了水来就出去了。陆镜又躺了片刻,坐起来捏一个诀,轻声唤道。
“崔师兄?”
他要把寒潭所见告诉崔琪,告诉他有一伙本事极强的人进入了水镜。这伙人不但想夺毁山海皇后所留法器,还要在水镜中寻找朱雀。正是他们的行为使建木产生了异变。请师兄与诸位师尊仔细检查伏魔大阵的漏洞,他也会在水镜中继续追踪,凡事多加留意……
陆镜准备好了一肚子话,崔琪那边却没有回应。微微一愣,陆镜屏住心神继续呼唤。
“崔师兄,你在吗?崔师兄!”
水那边空空荡荡。水面上只映出陆镜疑惑的脸。在他进入水镜前,崔琪就传他口诀,此诀以水为引,可让他保持与上霄峰的联络。可此时此刻,现世那边无任何回应,引水诀突然失效了。
陆镜忙揪出杜先生来试。可不单是他,就连小书蠹也无法再呼唤上霄峰——他们与上霄峰的联系被切断。他们被完全隔绝在水镜里。
心中一惊,陆镜仔细回想最后一次与上霄峰联络的情景。那时他给崔琪留书,随后与小书蠹一道进入活死人地。在活死人地中他被白鹤居士遗骨处的青萤草刺伤,之后就……再也无法与镜外的世界取得联系了——
——他被困在了水镜中。
耳边嗡一声,陆镜觉周围一下就静了。水镜难进难出,他持符文穿过故事海,在崔琪的一路指导下千辛万苦才能进来。如今与上霄峰断了音讯来往,他是再无法独自离开水镜了。
白鹤居士设计诱捕了他。听起来他们像是要捕捉镜外来的活人,好脱困境。而据他们说,他们还要再捕一个生魂的……
等等,生魂!
陆镜的眼蓦然睁大了。
百年间水镜只纳入过一个生魂,那就是子扬。白鹤居士既打上了生魂的主意,就意味着子扬就也处于危险中!
立即翻身下榻,陆镜胡乱披了衣裳往长公子的房间奔去。他跑得很急,哐一下推开房门时有些微的气喘。薛南羽依旧独自坐在房内,见他突然进来微微一愣,随即皱一皱眉。
“你就不能学会敲门吗?”
长公子的神态声音仍充满嫌弃,他的袖口下摆绣流云纹章,银冠和发丝一丝不乱。他的眼下有淡淡青痕,昨晚陆镜突然闯入后他也辗转了一夜。陆镜是丝毫想不起来自己夜入薛南羽房间后对他说了做了什么了,但他明白是子扬收留了自己,哪怕自己的行为不管在水镜还是镜外都是大大的无礼,哪怕子扬已是把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
陆镜一直在发愣,薛南羽有些诧异。
“怎么了?”长公子把陆镜扫上一眼:“是仆从们有什么服侍得不好的么?”
“不是。”陆镜朝他桌上看看:“是渴了,故而来向公子讨一杯茶喝。”
薛南羽:“……”
这个借口是太蹩脚了。薛南羽可不信采墨真会短了他什么,但他既然开口,薛南羽只得起身,自去给陆镜倒一杯茶来,接着又另泡一盏。
“这是你的。”
薛南羽推过那只犀角杯子,自己另用一只瓷盏啜饮。陆镜轻笑,拈过犀盏,抬起眼眸。
“公子为何一斟两份,如此繁琐?”
薛南羽并未看他,只捧着自己杯子冷冷道:“我有洁疾,自用的杯子不愿给他人使。”
呵呵,还是这样嘴硬。
陆镜再笑笑,将犀角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茶味清苦,他已尝出其中暗藏药料,更兼使着犀角杯子,子扬定是像过去他受伤时一样,默默的按他脉象给他调配对症的茶了——这个人,当真是口是心非呀……
哪怕是重活一世,子扬也依旧是冷面冷心的。而陆镜却不想再留遗憾了。方才喝药时陆镜做一个很大的决定,放下犀盏后他清清嗓子,说道。
“夜来得长公子搭救,在下实在感激。”
薛南羽眼睛都没抬一下:“不必客气。”
“公子自然是施恩不图报,可我心里还是惭愧得很。”陆镜笑吟吟的,随即大摇其头。
“我身无长物,实在没有其他可报答公子的;大恩不言谢,不如就让我——以身相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