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捋薛南羽被水打湿的碎发,再次问。
“子扬,多年来我都爱你至深。你为什么,又一直想要推开我呢?”
是因为厌么?
在水镜之外,陆靖曾以为是的,因此绝不迫他,只在他有需要时出现。
那是因为恨了?
在水镜之内,陆镜也曾这么认为。因此并不愿去碰他的伤口,只带着这张会勾起子扬记忆的脸远远也避着。直到看到那些历代流云侯或屠或歼的记录,他才明了子扬并非是恨他的。
所有的秘密都被揭穿。这一天,终于是逼到眼前了。
薛南羽从没觉得自己这样为难过。他面色红白不定,身上微微颤抖,终于叹一口气。
“子安,你还记得在上霄峰我及冠后,你到我房中持酒相贺么?”
“记得。那是你爱的梨花白,那晚上,你陪我喝了很多……”
那是在上霄峰,陆子安正儿八经地第一次试图挑明。往常陆靖隐隐约约地提及感情之事,薛师兄总推说自己还没成人,凡事都该以修行学业为重,因此当他终于及冠,陆靖兴兴头头的去找他。
——恭喜师兄,贺喜师兄。
携酒而来的陆靖笑吟吟的。子扬今天成了大人,上霄峰举办的冠礼虽不豪华,却也格外郑重。流云郡的吏员鸣起钟鼓,师尊把一顶银冠给他戴上。当那冠带系起来时,陆靖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时刻到了。子扬已成了大人,他没法再以年纪为借口推诿自己。虽说平常在颖都在流云郡,在一切的世家公子那里,别管成不成人,只要是想,这个年纪早已姬妾成群啦。
——多谢师弟。
子扬微微的笑,把他让进门来。薛南羽的生辰正在晚冬,那一夜漫天大雪。陆靖着一身火红斗篷,采墨接过去替他在火上烘着,布下菜,笑着就退出去。
他两在房中温着酒,陆靖给两人都倒一杯,自个儿先一气干了,晃着酒杯,语气就有些不正经。
——子扬你终于成人,我心里当真欢喜。
薛南羽好笑地瞧着他。
——是你的后辈成人么?你那么欢喜。
毕竟是从颖都一起来的多年同窗,他两人独处时,语气颇为随便,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陆靖笑着把薛南羽那盏推过去,薛南羽也一仰头饮了。酒过三巡,双方都已微醺,陆镜这才说。
——我欢喜是因师兄你曾说过,待成人后,便可议道侣之事了。
他开门见山,薛南羽熟知他脾性也没惊讶,只是一笑。
——师弟这是打算荐我佳人?
——我欲自荐。
陆靖当年的胆子可真是虎得没边了。
——师兄你看我如何?
反正从颖都到上霄峰,他穷追不舍他那么多年了。这份心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薛南羽又不是傻子。听他这样坦白,薛南羽很是冷静,缓缓夹一筷子蔬菜,道。
——师弟,你醉了。
——我没!
陆小公子放下筷子,有些不高兴。
——师兄你说,我是人才配不上?家世配不上?我要与你结道侣,难道就屈了你么?
——自没有配不上。
薛南羽缓缓说。
——可你是一般的修道人么?我将来要回流云郡,你也是要回宁国的。将来天遥地远,难以再见,况且……
长公子本想说宁与梁互为龃龉,但想一想,还是换个避重就轻的理由。
——你的父王兄长,知道你不想着寻一高门贵女开枝散叶,反打算和一个野男人厮混在一起吗?
贵公子的婚姻从来都是政治筹码,薛南羽自己家中,就一直想要给他谈亲事的。
陆靖立即红了脸,几乎是嚷着说道。
——要配高门贵女,要开枝散叶,有我哥呢!我父王逮住我干什么?再说他们从小见过你的,你又算什么野男人?
突然想起来子扬可是独子,没其他人可以甩锅,陆靖顿时有些紧张。
——难道是师兄你,家中已定有亲了!?
——没有!
薛南羽立即否认,随即愠怒地道。
——除非他们愿意找人抱着我的牌位成亲!
——呸呸呸!大好日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陆靖立即来捂他嘴。子扬的唇有点凉,陆靖这句话让他生气,他身上也在微微的颤抖着。陆靖看他这样不悦,有些吃惊。
——子扬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想和你结道侣,你是这么生气的?
他是真有些难过了,弃犬般地耷拉下头,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陆靖坐回去,心不在焉地喝着闷酒,良久抬眸。
——究竟为什么不行?师兄,你告诉我。
酒意上涌,陆靖微红了眼睛,透出一股呜咽的模样。薛南羽想过来揉他脑袋,陆靖一甩头闪开了。薛南羽只得叹一口气。
——师弟,你还小呐,不懂这世事的艰辛,才会说这样的玩话。
陆靖猛然抬头。
——你是说要等我也及了冠,说出来的才不是玩笑,才是真心?
薛南羽不语。陆靖便当他是默认,重重点头。
——好,好。我及冠也不过半年之后么……到时就算我亲往流云郡去说也行!
大干不忌男风,子扬既说什么门第,他就不信自己亲到流云郡去,侯府的人还能说他配不上子扬了。
看他发狠,薛南羽沉默了。许久,他才轻叹口气。
——子安,我为你弹只曲子吧。
说着他不待陆靖答应,就取来琴,为陆靖奏一支曲子来。琴声泠泠如泉上音,陆靖便在这曲声中不觉睡去了。醒来时天已大明,窗外的红梅映着白雪,子扬的白裘披他身上,人却是不见了。
“那时候,我便已把原因告诉你了。”
在水镜的泉池中,薛南羽对陆镜说着。他的气息仍然不稳,陆镜给他轻轻拍着。
“你告诉了我什么?”
陆镜不由吃惊。薛南羽面色苍白地笑笑。
“你还能记得我弹的什么曲子么?”
“你弹的是蜉蝣之曲。”陆镜念着那支曲的词:“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这和那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长公子的笑容愈发清浅:“这歌谣唱的什么意思?”
诗三百之一,陆镜不可能不知道:“蜉蝣喻人生之短暂——”
他忽然就闭了嘴,霎那间突然哑然。而薛南羽轻声笑了。
“子安,这便是我的答案了——我注定早殇,注定寿数不长,因此才不愿与你、与世事世人,有太多联系。”
第38章
陆镜是真的惊讶了。他没想到子扬的原因竟然是这个。而他现在搂着子扬,想起这二年来发生的事,又觉得这不像子扬用来做借口的假话。
“你是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陆镜有些迟疑。
薛南羽的神情却是平淡得很。
“子安你大概忘记了,我在颖都便是会观星的。而在流云郡里,我降生后父侯就遣巫者占星,把我一生的命运占了出来。”
陆镜的心一跳:“是什么?”
“就是我告诉你的。”薛南羽淡淡说道:“我注定早殇,寿命不永。若离开流云郡,及冠后便会有一场生死劫难,我会在这场大劫中魂魄离散,毁灭整个流云城。”
“……”
陆镜想起来那只朱雀,瞬间哑了。片刻后,他想起这是在水镜中,像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地道。
“那一段命运已过去了。咱们如今身处水镜,你并没有离开流云。”
薛南羽凄然的笑。
“水镜中的父侯因这星命倒是没让我走,颖都召集诸侯少主入国子监的征召令下来后,父侯把诏令拦了下来——因他公然违令,这么多年都只能随梁王伴驾留在颖都,难以再返流云。”
这便是流云侯为拦阻命运所付出的代价了,可命运之残酷并不会因一位父亲的爱而有所保留。薛南羽静静的继续说着。
“可在水镜里,我在及冠那年的秋天依旧是迎来了自己的死劫。镜中的我于大雨中病死,随后镜外的我来了……是夜潭水暴涨,流云城被灌成一片泽国。”
“所以,子安。”
长公子抬起头,目光藏无尽苦涩:“这便是我的命运了。若去颖都,流云郡毁于大火;若不去颖都,便会有潭水灌漫——”
他紧紧蹙眉,胸膛不住起伏,为这过往的思忆痛楚。他抑制不住这份疼痛,开始不住地喘息。陆镜忙驱动沐灵之阵的效力更大一些,对他说道。
“不管是大火,是大水,这些命运都已过去。”虽然他并不知道流云郡的大水是怎么回事。
“这些劫数都已完结。”陆镜凝视着薛南羽的眼睛:“将来无论再有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
“子安呀,子安。”薛南羽叹息一般地道:“你以为命运会就此完结?”
“接下来还有什么!?”
“无论还有什么,我都不会让它发生。”薛南羽微微冷笑,眸中暗流涌动:“哪怕我让自己死了,也绝不会——”
他的话突然顿住。陆镜被他这样类似自我诅咒的话激怒了,一下捏住他的下颚。
“你就这样厌恶我的!?”陆镜的呼吸因愤怒而变得急促:“宁可咒自己死,让我伤心?”
“听好了,子扬!我不管什么命运,什么星辰!我已失去过你一次了,无论接下来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绝不会让这事儿再来一次!”
他忽然蛮横地朝薛南羽压下来,近乎粗鲁的亲吻他。薛南羽一开始还在抗拒,可片刻之后他放弃了。他开始搂住了陆镜的脖颈,忘情地也吻着他。
沐灵阵法的光华大盛,他们哗一声同时滚进了水里。水声汩汩,水面震荡,他们在水下忘情的拥抱、亲吻,做着许久以来都想去做的事情。终于水面再次绽开,陆镜抱着薛南羽浮出水来。他脸上是一派欣慰满足,而两人间的情感与命运纠葛,也终在这一刻转化了。
“子扬。”陆镜轻吻他的脸:“你还好么?”
薛南羽阖着眼嗯一声,陆镜把他抱出水面。
陆镜为薛南羽脱去湿透的里衣,为他擦干身上头发、为他穿好衣裳和白裘,再让他躺在阁中榻上休息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看他熟睡了,陆镜这才小心地抱着他出暖阁来。
他们在暖阁呆的时间很长,采墨和医者都还在等着。远远地看他们出来,采墨第一个迎上来。
“怎样了?”
陆镜嘘一声:“睡了。”
薛南羽这是真睡着了,不是深陷于噩梦的昏沉,而是足以让身心松弛的安睡。采墨也吁一口气。
把长公子带回房中躺下,采墨看长公子的衣裳已全换了,把陆镜拉过一边,对他轻笑。
“你们在那阁里的时间不短。”
陆镜点头:“我在里面设了个治病的阵法,就带着他多泡一会儿。”
采墨嘻嘻笑:“那阁子里可是有床榻桌椅各种家什的。”
“所以呢?”陆镜茫然:“你是觉得我们该在里面烹一杯茶?”
采墨咦一声,索性把话挑得再明一点。他把两只食指碰碰,低声问:“你们有没有这个?”
陆镜一时不解,待反应过来后红了脸:“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
采墨的嘴张成一个圆,上下打量一番陆镜,艰难道:“你是不是……腰不好?”
陆镜崩溃:“混账!我好得很!喂,他眼下是什么样儿?我又不是那玩意儿上脑,怎么会趁人之危?”
“说得好。”采墨笑嘻嘻。
“可你分明是三月里的白菜——早有心了。为何又会胆小鬼打仗——临阵脱逃?莫非你是那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这一连串俗不可耐的歇后语把陆镜臊着了,他揪住采墨就要打。榻上的薛南羽忽轻轻咳了一声,采墨忙挡住他的拳头,往那方向努一努嘴,道。
“你的心尖尖醒了,你还不快伺候去?”
于是陆镜放开采墨,到薛南羽榻前轻唤:“子扬?”
薛南羽依旧阖着眼,低声问:“有粥么?”
膳食汤粥都是常备的,侍从们忙端进来。陆镜扶起他喝了两口,他便摇头不愿喝了。扶他重又躺下,陆镜看他眼睫微动,轻问。
“可还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长公子如实回答:“胸口有些发闷。”
于是陆镜脱了靴子也上榻去,从身后抱住他,双手交叠地护住他心口、给他灵气,问他。
“好一些了么?”
薛南羽点一点头,躺在他怀中匀长的呼吸着。陆镜凝望着他,看他应睡着了,轻轻嗅他的脸。薛南羽的唇角立即扬了起来。
“还没睡么?”陆镜捏一捏他的手指,低问。
“睡着了,便感觉不到你。”薛南羽翻过身来,轻答。
陆镜心中暖流漾动,在他耳边说道:“我会一直陪你。”
于是他两都笑了,一连又亲好几下。由衷的欢欣愉悦从陆镜心底涌出来,多年的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响,他从未觉得如许满足过。
陆镜忘情地轻唤他的子扬,甜甜的吻他。子扬阖目安静地躺他怀中,陆镜心神荡漾,想起采墨所说的那些话,曾有过的隐秘绮念又鲜明了一些。
“子扬。”他环抱着他:“你的生辰快到了。”
“还早。”薛南羽答:“得到晚冬。”
“也没几个月了。”陆镜小兽一般地在他脸上闻闻嗅嗅,在他颈后轻轻拱了拱:“你生辰过后便是春天,我希望你到时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