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你很识货。”
沙老板看陆镜接过匕首反手割绳,顺手从桌上捞过一盘毛豆,慢悠悠剥出一粒扔进嘴里:“知道这绳子用凡铁切不开,必得到我店里找我。”
“沙老大的本事谁人不知?”
那坚韧如铁的绳索在匕首下迎刃断了。陆镜松一口气,低头揉着手腕,摇了摇头。
“这绳采集当康的筋鞣制,用毕姑草的汁液炮炼,再辅以符文,平常的凡铁必斩不断,能破的唯有御剑者的剑气,或是附有剑灵的神兵。”
陆镜叹道:“没想到你们流云郡的长公子,竟然用这样厉害的东西来对付我。”
“我也觉得奇怪。”沙老板瞅一瞅他,若有所思:“我在这流云城这许多年了,头一回见长公子这样大动干戈——陆公子,你与长公子之间,是否曾有什么过节呀?”
沙雕酒肆不是一般的酒店。它身处闹市,却盘踞在最幽深的巷子里,能让它支持维系的,自然不可能是三文钱一碗的石头烧。中间人在这里传递消息、游侠们从这里领取赏格,沙老大多年来维持着黑白两道的微妙平衡,俨然流云城暗里的王。这样一位暗中的王者,自是不愿有人与流云郡明面的主人在自己地盘上结下梁子的。
“我与长公子初次相逢、过去从未遇见。”陆镜矢口否认:“我只是个普通的异乡人,为寻药才第一次来到流云。此事,沙兄你已验过了。”
他是半月前持师门信物来到流云郡的,沙老板将他引荐给流云郡的众游侠,暗里对他颇多照应。可即便有信物,沙老板仍在乍见他第一面就用识谎草对他进行检验,以确认他的来处和目的都是真的。
——你说你来自海上,是百草老人的弟子,到流云郡只为寻药。可有什么凭证?
沙老板还记得陆镜第一眼出现在沙雕酒肆的样子:这年轻人风尘仆仆,周身是饱受海风浪潮侵打的痕迹、甚至剑上也遍生牡蛎青苔,唯有一双眼仍是亮晶晶的。
——有凭证,到贵宝地怎可没有凭证?
那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笑着,递过一个东西来。
——我师尊说了,沙兄一见此物就会认得。
那是一枚玉环,中嵌明珠,稍一拨弄就溜溜的转。沙老板接过去对远处观看片刻,瞳孔立即收紧了。默默将这玉环还回来,他对陆镜说道。
——我知晓了。你的师门于我有恩,你既来到流云,我必会助你。但有一件,流云郡与你家乡不同,你在此地的所作所为需守流云郡的规矩。否则不等流云侯府出手,我第一个就会追究你。
他最后一句话隐隐含威胁之意,通常惯走江湖的流云游侠听了都会炸毛,而陆镜只是好脾气的笑。
——凡事请沙兄指教。
说着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右手四指皆直,对沙老板行了个礼。
这不是持剑人惯用的礼节。沙老板也只听说过在遥远的海的那一边,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常会这样行礼。
——他不是咱们这世上的人呀。
陆镜走后,沙老板对那只会说话的小雕这样说。小雕则嘎嘎的笑。
——侯府这几年都在查外面的人,他既孤身到此,我们不如把他卖给侯府赚几个钱,哇哇哈哈!
——不急,不急。
当时的沙老板慢条斯理捋弄小雕的羽毛。
——咱们且等一等。或许留着他,将来会比现在就卖生货更为有用。
于是沙老板留下了他,只是对他不像对平常游侠那样直呼其名的吆喝,而是客客气气的唤他一声“陆公子”。
“想想陆公子的师门,我就对自己那点子雕虫小技不太放心。”
沙雕酒肆内,沙老板拍拍手上的豆皮。
“陆公子,你一次二次的冒犯长公子,将来官府的探子必常到这来。人一多眼口就杂。这一沟一壑若是打点不住,嘿嘿……”
“小老儿这店小,可就留不住你啦。”
第4章
这小店就留不住你了?
陆镜抬头,粲然一笑:“事是我招惹的,我自不会让别人替我补这亏空。沙兄有什么棘手活儿尽可以派我去干,我领了赏格就交给沙兄用于打点。”
沙老板这是在要钱。沙雕酒肆坐地抽成,所有在店里做交易的中间人都得出三成水头,游侠们领的赏格也一样。陆镜初来乍到、穷得叮当响,也只能通过沙雕酒肆发布的赏格给自己和弟兄们混一口饭吃。
“我这的活儿,你怕是做不成。”沙老板摇了摇头:“算算给你派了几个?你都弄成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说,陆镜尴尬的摸摸鼻子:“流云郡的活计我确是不懂。我本以为游侠的活计都是缉捕盗贼、行侠仗义呢……”
他初到沙雕酒肆时本以为会凭剑术创下大大名声,可看看沙老板给他派过的都是什么活儿:为城东王孤老修葺他的茅草屋子;替城南张农户找寻他家走丢的猪;好容易有个似乎和游侠舞刀弄剑的本行沾点边的,却是某女支女花钱雇人杀她的恩客,一个骗光她钱财却不愿然诺赎她从良的负心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陆镜既不会赶猪,也不会修房子;对负心的恩客他倒是怒发冲冠地去揍一顿、把被骗的钱财又给那女支女夺回去,却不知怎的暴露出行迹,让人找到沙雕酒肆好一通纠缠。
——流云郡没有传奇故事。既到了这里,还讲得上仁人君子的那一套么?陆公子,你在你的家乡,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弟吧?
那天把来找茬的打发走后,沙老板面色阴沉的这样说。陆镜晓得他这是讽刺自己不识世事艰辛,只得也打了个哈哈。
——我是瞧他哭得可怜,又不断叩头说绝不再犯,这才一时心软……
——哼,斩草不除根,必会留后患。你既动过了手,再留下活口只会给自己给雇主惹来麻烦。
陆镜这才惊觉自己怕是连累那名女支女了。好在沙老板的本事颇大,悄无声息平定此事、无其他人受到牵连,只是再不敢轻易给他揽活儿了。直到那一天,流云郡的长公子点名要见他。
这些往事在沙老板和陆靖心中都翻一个个儿。沙老板淡淡说道。
“你所想的那些事,流云郡是没有的;而平常小事,也不敢劳你的大驾。”
竟像是暗暗影射他大事没处做,小事做不了似的。陆镜好脾气的又笑一笑。
“过往的事我没做好,但好在时日已近,我也可学学近来店里云集的兄弟们,做一名采药人的。”
“采药人,你?”沙老板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哼的一笑:“陆公子你打算采什么药?是丹山魂,青要女,还是东华童子,绿伏石母?”
他报出一连串平常在沙雕酒肆交易的药石名字。陆镜都是摇头。待沙老板说完了,他才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道。
“我到流云郡想要采的,是修蛇内丹。”
“修蛇内丹?”沙老板哑了,半晌才笑:“看来陆公子到流云郡真是有备而来,并且志向不小。”
修蛇是种大蛇,黑尾青首,其大可以食象。相传在上古的神魔大战时,修蛇是被魔军用来拉拽战船的。魔君一派的修士采集修蛇的蛋、在养蛇窟中发育成长,再取其中体健者用密法炮制,最后养出听人号令的大蛇。
有了修蛇加持,魔君的水军一度把神君的军队打得望风而逃。而随魔君败亡,修蛇的养役驯化之法也失传了,倒是有味源于修蛇的药物流传下来:修蛇香。这是修蛇头上的油脂,含有剧毒,炮炼后可入药研香,卖价十分昂贵。
在流云郡,采香是一门古老的行当。修蛇香十分稀有,只有足够健壮的修蛇才有余力在香腺中存香;这些蛇在修蛇中十里挑一,带丹的蛇再在香蛇里十里挑一。据说那些能结出内丹的修蛇已近精怪,再过不了多久就能飞升成龙了。采香人们遇到这样的硬茬只会绕道走,轻易不敢去招惹它。因此想要修蛇香,只要有钱都能买到,但要找一颗修蛇内丹,除了本事也要看机缘了。
“修蛇内丹已有很多年没出现了。陆公子若要寻它,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听沙老板这样说,陆镜一笑:“所以,我要自己去采。这内丹无非出在蛇身上,我找个采香的船队多跟几遭,迟早能顺道把丹采着了。”
他竟把凶险至极的采香说得轻描淡写,沙老大微微一怔,暗暗揣测他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真有绝技在身。半晌,沙老板才说道。
“出丹的蛇罕有,即便是公子采了丹来,也难以留住:这二年来侯府早下了令,流云郡出的修蛇丹都要送到侯府去,长公子出高价收取。采香是门大活,人多口杂,公子若想采到丹悄悄留下,也没那么容易。”
“侯府征缴?”陆镜惊讶的却是另一件事,脱口而出:“他并非练气的修士,要这内丹来做什么用呢?”
“他?”沙老板嗤的一笑:“长公子是不是练气的修士,我等草民不得而知。倒是陆公子你——”
他意味深长地朝陆镜看过来:“——像是对长公子很了解呀……我说陆公子,你与长公子真是初次相逢吗?”
他又问这问题了。陆镜也觉察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回答一如既往:“没错。”
于是沙老板不再追问,只低头想了一想,道:“你既有此意,我就替你引荐引荐。流云郡的采香人都是族人血亲或是有几辈子的交情,平常不让外人插手这笔生意、也不会轻易带外人进潭去的。我这就修一封书给你,让你登上他们的船。”
陆镜连忙道谢。沙老板很快写好给他,他一看荐书上的收信人不由笑了:城南张九。没想到他竟是采香人的首领,而他也正是小六的父亲。
兜兜转转的,采丹的引子倒是在自己身边。出得沙雕酒肆,陆镜返回窝棚对游侠少年们说自己将要采香的计划,并将沙老板给张九的信交予小六,少年们都大吃一惊。
“老大你说你要采修蛇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七嘴八舌的反对,连小六也频频摇头:“我曾爷爷是采香时死的,我爷爷也是采香时死的。我伯父因采香失踪后,我阿爹把我送上岸,要我好歹给我家留一条根,且不许我随意对人说家里以前采香的事——这采香是从血盆里讨饭吃,我们现在马马虎虎也能过,老大你又何苦去招惹那些毒虫?”
“我听说市面上的修蛇香与黄金等价,我若是多少采些来,便足以给兄弟们安家,不比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要强?”陆镜拍拍小六的肩膀:“放心,莫说修蛇,就是比修蛇更厉害的东西我也见得多了。区区一条毒虫,不妨事的。”
“你虽见得多,却未必亲自斗过。”
小六的话让陆镜噎了一下,直疑心自己是否在这些人眼中真的太不能打,接着听小六再叹口气。
“再说卖出流云的修蛇香虽价比黄金,但到我们手上的都是生品。我们不知炮练之法,生香卖价只得成品的一成,又有层层盘剥,就是这一成最后也只能留下一半,而采香所需的行头又极贵——老大你若当采香是门生财之道,还是早早打消这念头为好。”
他说得诚恳。但陆镜要找修蛇不是为财,因此这些账目的得失并不在他心上。他请小六列出需要什么行头,又各自是何价目,这才真正的震惊了。
居然要五十八两银,合五两八钱金子,哪怕是出香最多的修蛇,也足足要打三头才能勉强凑够这个数。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游侠,又上哪找这么银银子?
这样算着,小六捏捏手里的荐书,终于长吁口气。
“老大,你采不了啦。”
陆镜:“……”
少年们满心雀跃,陆镜却另有打算。当天晚上,他出了窝棚,去往一处可能藏有宝藏的地方。
那是在城外,流云郡北的钟山之阳。钟山多泉,苍翠松柏遍生山岭。陆镜在山南找棵从岩上探出去的大树,攀缘至树顶时,整个流云郡主城展现眼前。
这是座辉煌的城池,城墙用白石垒就,在月光下如霜如雪。城的中央是泉水汇成的无忧湖,湖岸遍栽垂柳,一金一银两座高塔矗立无忧湖心,传说那是神君神后在上古时建造的。陆镜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在眼前轻轻转动起来。
玉环中嵌明珠,正是他初到流云郡时出示给沙老板的那一枚。月光穿透明珠,在玉环上折落淡淡暗影。陆镜透过玉环在野地中寻找,终于看见视线中一缕红光在草丛间一跳,随即又没有了。
在那里了!古时师门在此地留下的宝藏!
陆镜大喜过望,借玉环找到了师门宝藏的埋藏点,一个如今是山坳的地方。山坳都是软土,连灌木都没生半棵,省了不少砍伐的力气。
他用带来的锄朝埋藏点掘下去,大约三尺时锄下当的一声,一勾之下,沉甸甸的铁盒立时被起了出来。
太好了!东西还在!
心中一阵狂喜,陆镜拂去盒上浮土,打开盒盖后,一只乾坤袋露了出来。
打开袋子,内有初阶的丹药符文,这是师门昔年为后辈弟子可能的今日之行,特意在钟山之南埋下的。除此之外还有金银小锭与各色宝石,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笔巨款,用来置办捕蛇采丹的行头是绰绰有余。
他从袋中掂出一小锭金子。
一道火光顿时从树丛中飞跃出来。
紧接着那光化作一只凤凰模样,飞到钟山上空啸叫盘旋,久久仍未消散。陆镜几乎要惊呆了。